一一五
老人从侧面听到这熟悉的声音,转过头来,一时不知是惊奇是喜悦,是恐惧还是哀伤,万端情绪在心田里激荡着。很久,她的嘴唇动了几动,艰难地说出:
“冬儿!你……”
“妈!”儿子立刻插嘴说:“你老人家比谁都明白——咱们见面的时候很短,又不是在自己家里,要说,说愿意说的,说应该说的吧!”
“你放心,妈懂你的话。”老人用了中常的声音,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感情,怕当着敌人流露出委屈声调,给儿子丢丑。
于是双方暂时沉默了。
双方楞了一会儿,都说不出什么话来。
杨晓冬知道不能再沉默了,他说:
“妈妈,让我先说几句。你的儿子,作为一个抗日战士,作为一个共产党员,对革命对人民没有玷辱什么。只是,只是想起你老人家把我拉扯一辈子,没从我身上得一点好处,最后还受我这样的连累,这是最叫我于心不忍的。”
“快别这样说,我不愿意听你这些话!”杨老太太正想说些什么,忽听得楼下汽车呜呜直叫,唰地一下,所有的楼灯都亮了,连她和儿子的头顶上都闪着贼亮贼亮的电灯。尔后,一阵乱腾腾的脚步响声,通向杨晓冬站的晒台房间里,拥来一伙人,为首的是高大成,他身后跟着关敬陶、高拧子、麻狼子三个伪团长,以及蓝毛、田副官和一群打手,这些人一窝蜂拥到晒台门口。杨晓冬向母亲递过眼色,谁也不再作声。
范大昌跨出两步站到晒台上,逞能卖俏地说:“贵母子的谈话,我都听见了。我再把一个钟头之前的话说一遍:共产党人都有爹有娘,总应该讲点孝道呀!这不是高司令特意来啦,司令有话,只要你肯列出名单,老太太和你,马上可以自由。”
“你们想从我嘴里出卖同志,这简直是做梦!”
高大成一步迈上平台,一只手抓住栏杆,想跟杨晓冬发火,想了想,又改变了态度:“姓杨的,我好心好意叫你们母子见面,这是照顾你,干什么死耍一根筋,告你说,我们这并不缺人。三条腿的蛤蟆(那叫金蟾)不好找,两条腿的人到处都是。为什么三番五次地劝说你哩?我们尊重你是条好汉子,只要你肯回头,楼下的汽车立刻送你和老太太出去。好!我再把条件降低一些,我不要你列共产党员的名单,我只要你肯给我签一个字。”
“高大成,快闭上你的狗嘴,少在我面前胡说八道!”
高大成眼瞪圆了:“你还敢辱骂本司令!得得得!别再自找麻烦,拉出去,就在假山跟前,立刻枪毙!”
杨晓冬朝着对面的晒台说:“妈!别担心我,我这样死了比活着好!”说完挺起胸脯跟伪警卫们下楼。伪军官们看惯了杀人,对杨晓冬的奔赴刑场都不大在乎,只有一团长关敬陶表示了老大的不忍,还泛出同情的脸色。
范大昌看到杨晓冬这种不在乎劲,想了想,又向高大成小声咬了咬耳朵。起初高大成表现了不耐烦,及至杨晓冬要下楼的时候,他忽然转念道:
“慢走!把犯人带回来。”他跨到杨晓冬跟前,狠歹歹地说:“你倒想着一死了事,没那么便宜的!本司令改变办法,叫你们娘儿俩倒替着受刑,轮班参观,娘疼儿子,娘先说;儿子疼娘,儿子先说。看你签字不签字!”
杨老太太一听就急了。“地下工作的那些好儿女万万不能说呀!可俺母子到底让敌人揉搓到几时呢,我睁着眼睛看冬儿受刑?我能叫冬儿看着我……”她从另一个平台上站起,双手大声合掌一拍,冲着众人高声喊:
“闪开!我见见你们这个高司令!”她的脚下象是失掉重心,摇摇晃晃地走到平台边沿,手凭栏杆,面向高大成说:
“你想仗着你带的这点人马吓唬住我儿子吗?那你就错打主意啦。儿子最听我的话,你们识趣的都躲开,叫俺娘儿两个到一块说说话,我会开导他!”
高大成用疑问的目光盯着她,没有哼声。
“我们都飞不到天上去!你们怕什么?”
高大成和范大昌他们交换过眼色之后,将信将疑地答应了她。
特务们从平台都退出去,有人领老太太到杨晓冬这个平台上来。
娘儿两个刚到一块,杨晓冬双手抱住母亲,焦急地说:“妈呵!在这个当次,咱娘儿俩要挺得住!还有,咱们写出每一个字来都有千斤的分量,这些,你老人家一定都很明白!”
“完全明白!冬儿,不说这些罢!”老人脸色阴沉的难看了。“你抬起头来,看看妈妈的眼睛!”
儿子顺从地看了看母亲。
“懂我的意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