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二
杨晓冬说:“神鬼都不顶事,帮助我的是这间农村式的房子,房梁上面用绳索吊着很多扫帚,我抓住绳头攀上去,躲在扫帚中间,敌人来时光顾倒腾地下那具尸首了,没有仔细看房顶……”
听了杨晓冬的经过,小叶高兴极了,她说:“你们投奔了我来,总算渡过了这样大风险,现在我招待招待你们住个好屋子,到特等病房去,这个病房是内科的,离这儿最近,又闲着呢。待我先去看看。”
小叶领他们走到特等病房门口时,原想乘机进去开个什么玩笑,一看这两个人的神态,女的象个“坐家闺女”,男的象个“道学先生”,大大煞了她的风趣,自己反而怯生生的了,加上整夜没睡觉,精神感到支持不住,她说:“现在离天明,至多有两个钟头,好好休息一会吧。喝水有电炉子,我不进去了,环姐,你就偏劳吧!”
特等病房很宽敞也很安静。粉白屋顶,淡青墙壁,屋里摆设也很素净,一张三屉桌,两把皮转椅,横窗放着罩着凉席的钢丝床,床头病人桌上插满一瓶鲜花,窗幔是天蓝色的,灯光照耀下,满屋是青悠悠蓝生生的显得格外雅致。杨晓冬到这个环境里,估计不会再发生什么问题,便也安下心来,慢步踱到纱窗前,轻轻撩起窗帘,一股浓郁的芬芳气味从窗外送进来。他向窗外瞥了一眼,看到绿油油的果树枝叶直探伸到纱窗边缘,心里感到分外舒适,对比之下,倒是屋内来索药水气味很浓,使他更愿意靠窗呼吸。
银环看到杨晓冬的松快心情,心里格外欢喜,她象收拾自己的屋子一样,打扫清洁,整理床被,摆桌椅,开台灯,屋里更明亮,她的精神更充足了。她一面忙着安电炉煮开水,一面站在杨晓冬的侧后面说:
“经过这场大灾,你显着更消瘦了,在这里安定地住上几天,给你好好增加点营养!”对方没回答什么,她倒满一碗开水,双手捧着:
“喝了这杯水!”
杨晓冬回过头来,正要伸手接杯,明亮灯光下,发见银环的食指上,有一缕夺目的闪光,他忘了接杯,睁圆眼睛盯着她的手指。
银环起初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注意,认为自己胸衣上有什么,低头看了看,当意识到对方是在看自己手指戴的那个红心戒指的时候,她的手发颤了,开水洒了满地。她想缩回手去。
“你戴的是什么?”
“这是……”她垂下头了。女性的害羞折磨着她,使她保持了几秒钟的沉默。可是,在这样曲折复杂的生活和这样的场合下,还有什么需要隐瞒的呢?她一口气从头说到最后:
“……在生离死别的时候,我能再叫大娘伤心吗?现在,现在是物归其主的时候了……”她脱下那只戒指,递给杨晓冬。
杨晓冬接过这只戒指,既思念恩重如山的老母亲,又感谢情深义重的女战友。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睁大眼睛盯着银环,象是第一次看到了陌生人。及至对方感到难以为情而逃避他的目光时,他的主意打定了,手捧戒指,跨前一步,重复着刚才对方说过的那句话:
“现在是物归其主的时候了——请你收下行不行?”
“这可不行,一来我现在已经放弃了这种想法,二来你已经有爱人了。”
“我有了爱人,这是从哪说起?”
“上次进山说成的。”
“啊!你的电报真灵,那是肖部长说的,他要介绍的就是你!”
“杨同志,这也不行……”
“这又是为什么?”
“假如我不是我自己——这样少德无才的人,我要是觉悟很高、能力很强、对革命有贡献、看着又顺眼的人,我才有资格……”
“我不同意你的话,依我看,你可以算作觉悟高、能力强、对革命又有贡献的人。”
“就是不顺眼!”
“不!从我进城的第一天晚上,你给我送毛衣的时候,我就感到你为人善良称心顺眼了。”
“听信你?在你眼睛里,我还不是山坡上一块挨踢的石头。”心细的银环还记着老杨在公园土山脚踢石头的动作,接着又说:“日常对待人虽说有说有笑,总摆着副领导架子,脸沉的象石板,生怕别人近乎你,我不高攀你。”她的话是批评也是拒绝;但她最后那句话是违心地说出来的。
杨晓冬沉了一会儿说:“作为上级处理工作和在生活中对待爱人,总是不能等同起来的。你对我的批评很好,我现在就改正我的缺点吧。你过来。……”
银环很大方地走近前来,准备接受他的亲热。杨晓冬却并没有吻她,只轻轻地摸索着她的长发,一时万感交萦。银环见他沉默不语,慢慢仰起脸,她看到他的脸色憔悴,头发茸长,心里升腾起了无限的同情和怜悯。她想:战争,催人老的太快了,都市里那些不知亡国仇恨的人,即使比他大过十岁二十岁,也是细皮白肉的显得很年轻,而他年纪未到三旬,却显得如此衰老;她同时觉得,战争对人又是最好的锻炼,一个干部在安静的后方工作,或是学习一年半载的,谈不到什么大的变化,有之也是所谓先进和落后的区分,其性质也是革命生活中的思想作风问题。战争洪炉、战争环境里就大不相同了。它考验人的方法是简单而明确,尖锐又严峻,立竿见影,一清二白,人就是人,鬼就是鬼,没有丝毫的含糊或犹豫。
她再一次盯着杨晓冬消瘦苍老的面庞,一时也是百感交集。由于她的过错,使他受到沉重的痛苦折磨;在惊风骇浪的斗争中,生活又这样安排了她和他的命运。她激动的不能自持了,她是多想向他倾诉平日隐藏在心里的千言万语哩。此刻是他们生命中庄严而又幸福的时刻哟!可是,当她开口的时候,却说着这样的话:“你不光是属于我的,你是属于党的,我一定要亲自把你送回去!”
“你这是什么意思,说明白点!”他松开了她的手。
“没什么,你先好好休息吧!我是说等你健康好转了,送你回根据地,把你交给肖部长。在这个都市里,你再也不能待下去了。”
“银环哪银环,你这是什么观点噢。我到省城里来,是个住店的旅客,爱来就来,爱走就走?同志!这儿是战场,是党派我工作的阵地,想叫我当逃兵开小差呀,可不行。你快去找小叶,从速设法把我送回城里去!天就要亮了。我们同敌人的斗争才刚刚开始呢。……”
经过争论,银环同意去找小叶。她们两人商量好,白天必须让他隐蔽休息,黄昏时医院有救护车进城,那时再把他化装送进城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