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一
悲愤会激起热烈的爱。母亲比过去更爱她所爱的人。这种爱早已超出爱子女爱姜永泉的范围,现在更扩大了。她家里,成为区、县人员来往的住地。大家称这里是“干部招待所”。区上从交通员到区长,和县上的部分干部,没有不知道冯大娘的。母亲总是热情地接待他们。德刚很知道,若是回家遇到母亲在家做好一点的饭,那准是又来干部了。虽说她的日子过得还是那末苦,逢年过节也不肯全吃上一顿麦面饺子,可是对革命同志,她从不吝啬自己的一切。
做母亲的人都知道,在失去丈夫后,她对大儿子是不隐讳一切的。他就是她的靠山和希望。她把所有的不幸、委屈和灾难,都向他倾诉,从而得到办法、安慰和同情。德强的母亲何尝不知道这一点呢!她比谁都需要儿子的帮助啊!何况他是不知几年才能跑到她跟前一回呢!但她没有这样做,她甚至没有这样想。母亲不使儿子知道她有一点痛苦。她要使孩子认为她过得很好,甚至是幸福的。实在,她早不觉得自己可怜和不幸。相反,她很自负,甚至感到骄傲!
晚上,街坊邻居的婶婶大娘、叔叔伯伯、姐妹兄弟……都来看望德强。说说笑笑、嬉嬉闹闹,好一阵才走散。最后,杏莉也留恋不舍地告别走出门去了……
德强躺在被窝里,母亲坐在他身旁,在灯下给他补衣裳。母亲静静听着儿子讲述他所经历的种种事故……。讲到难过处,她深深地叹口气;讲到痛快处,她微微地笑笑……德强突然不讲了。母亲抬头看他一眼,见他瞪着眼睛怔怔地望着空中。她以为孩子累了,就温爱地说:
“睡吧。也累啦。明早上还要走。”
德强象没听到母亲的话,转过头看着她一针一线的动作。
夜很静,连风吹动窗纸的声音也消失了,只有蚯蚓的尖细叫声,不时打破沉寂。躺在哥哥身旁的德刚,不知什么时候听着听着睡着了,发出轻细的鼾声。
“妈,我给你引上。”德强见母亲把针凑到眼前,头靠上灯火,好一会也没把线穿进针鼻里去,就爬起来说。
母亲把针线递给他,带笑地说:
“你几年不回来一趟,这次赶上了给我引根线。你不在家谁给我引呢?你妹妹弟弟吃完饭,不是上学,就是去儿童团。
你看,家里还会有谁呢?”
德强引上线,重新躺下,笑着说:
“妈,给你娶个媳妇来,她帮你干活,好不好?”
“哪可太好啦!”母亲知道儿子在说笑,但心里也真有一种高兴冲上来。接着又说:“按年岁,你也该成亲了,妈也该用媳妇啦。唉,我知道你是不会这末做的。你妈也没这份使媳妇的命啊!”
德强不觉红了脸,抿嘴笑笑说:
“妈,你猜错了。我已经找好啦。”
“真的?”母亲半信半疑,紧看着儿子羞红的脸,问道:
“你找的谁呀?”
“妈,你猜吧。远在天边,近在跟前。”德强孩子气地逗着母亲。
“咱村的?”
“是啊。”德强坐起来,紧望着母亲。“妈,你看杏莉好不好?”
母亲一时怔住了,但马上相信这是不会错的。她又有意逗儿子,笑着说:
“哈,她肯到咱家帮我做活吗?”
“妈,你先别说这个。”德强有些着急了,拉着母亲的手,“妈,你到底看她好不好?有什么意见呀?”
“嘿,”母亲又笑了,“看看吧。我说你说帮我干活是假的。
这不摆出来啦?”她又收住笑容,认真地问道:
“你们不是好朋友吗?”
“妈,问你的意见呀!”
“我看是个好闺女。”
德强兴奋地摇晃着母亲的胳膊,激动地说:
“妈,你愿她做儿媳妇啦?”
“哥,我愿她当媳妇!”德刚被惊醒,骨碌爬起来,大声叫道。
德强同母亲都吃一惊。他正要按下德刚,不料又传来话声:
“哈呀!我早猜到杏莉是俺嫂子了。我举两只手,赞个大成!”秀子从西房间,笑着说着走过来。
这下子可把德强羞坏了。他打弟弟的光腚板一下,又冲着妹妹说:
“你们知道个什么!再瞎说,看我揍你。”
“哼!”秀子把鼻子一哼,头一昂,越发挺着胸脯走上前,气壮壮地说:
“呀!八路军还能打人?咱就不怕。”
德刚搂着哥哥的脖颈,挺认真地说:
“哥,你敢打我们的团长,我们开会斗争你!”
全家人都忍不住笑了。
“好哇!”母亲笑得合不上嘴,“你们大大小小都有组织了,哪个也惹不起啦。嗨,你们多数通过了,我这个妇救会员也要服从民主啊!等会你姐姐回来,也叫她补投一票吧!”
一阵阵欢乐的笑声,冲上了茅草屋顶,震撼着泥坯墙壁。
淑花趴在缎子被上哭泣,肥胖的身子,抽搐地蠢动着。住一会,她抬头瞅一眼王柬芝,希望他来理她。
王柬芝在地上来回走着,把烟卷一根接一根地狠抽着,烟灰撒满地面。过了一会,他把烟丢掉,一口气吹灭灯,跳上炕来。
淑花高兴地忙起身迎他,不料被他一把推倒,脸蛋上啪一声挨了一巴掌。
“他妈的!都是你这东西坏的事。谁叫你无辜乱跑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