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八二
“不是政府在死人头上动脑筋,谁也不会要你那口楠木棺材和一把骨头。”徐义德解释说,“现在进行社会主义建设,政府到处建设城市,开办工厂,楠木棺材埋在地下,说不定碰上要在那里建造房屋,不是把棺材掘出来,就是深埋在土里,你到啥地方去找?”
“你不要给我说这些作孽的话。中国这么大地方,我不相信连一块坟地也保留不下。”
“现在死人都是火葬,不要坟墓,留个骨灰盒做纪念就行了。”吴兰珍早就不同意姨妈买楠木棺材,漆那么多道漆,更不同意买坟山占许多地。她又一次提出反对,说,“大家都要坟墓,中国六亿人口,要占多大地方?全世界三十亿左右人口,占的地方更多。死了还要霸占地球一块地方不放,叫活着的人哪能生活?”
“你这一套新派的花样经,大小姐,我早领教过了,别再教训我。”大太太对吴兰珍瞪了一眼,气呼呼地说,“老一辈的人,没听过啥火葬的。百年归山,都是埋在土里。我这一辈子算完了,每天吃斋念佛,早烧香,晚叩头,不过修修来生,等到我眼一闭,脚一伸,断了这口气,不要把我这把骨头烧掉,还是让我入土为安!”大太太祈求的眼光转到徐义德的脸上,仿佛在恳求他的同意。徐义德淡然地说:
“我没意见,好在祖坟上还有空的穴位。”
大太太心里得到一点安慰。
“百年以后,那些事好办,重要的是考虑活着的事体。”朱瑞芳认为大太太小题大做,一口楠木棺材没啥了不起,倒是沪江这些企业才是真正的大事体。她一想到沪江这些企业公私合营,心中就十分痛惜,像是挖去心头肉一样,忍不住责怪徐义德道:
“你一生惨淡经营的企业,谁叫你公私合营的?我的话,你不听,当做耳边风。当时,我就劝你不要公私合营,你不听,要是依我,就是不公私合营,共产党不是说要自愿吗?我不自愿,总不能强迫我自愿吧?”
“你想得那么好,公私合营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全棉纺业都合营,就留沪江的企业不合营?”
“那肯定不行。”林宛芝说。
“全棉纺业都不合营,不行吗?”朱瑞芳狠狠瞪了林宛芝一眼。
“上海全市私营企业都合营了,单是棉纺业不合营吗?”
“恐怕也不行。”林宛芝给徐义德帮腔。
“如果全上海市都不合营呢?”朱瑞芳感到上海市工商界真奇怪,怎么一下子都要求合营。
“北京市工商界带头要全市大合营,全国私营企业都要求合营,上海能够不合营?上海成了啥地方哪?你想的太天真了,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体?要是棉纺业不合营,全市不合营,沪江的企业还有个奔头。一大合营,啥路子都给堵死了,沪江这些企业只有合营的一条路,听人家摆布……”
“公私合营不是公私各半吗?两家都有份,怎么听人家摆布?”朱瑞芳困惑地问。
“不听人家摆布,难道私方领导公方?”
“当然是公方领导私方。”吴兰珍说。
“这么说,沪江的财产全听人家支配?”大太太一直闹不清啥叫做公私合营,现在听徐义德和朱瑞芳她们的谈话,渐渐有些明白了,但她还不完全相信,担心地问徐义德。“差不多。”徐义德深深叹息了一声,说,“过去我到厂里去,像是回家一样,感到无比的温暖,厂里生产越多,利润越大,我的收入越多;现在我到厂里,一见了厂房和仓库,心里就冷了半截,有时简直要生气,看到厂里有人走来走去,我便装做没有看到厂房和仓库,好比做客一般,一点也不温暖,生产多少,利润多少,不是我的,我毫不关心。生产多也好,少也好,同我没啥关系。现在只有家里的一切,才是我的,回到家里才感到温暖。”
“啊!”朱瑞芳像是猛然受了一下沉重的打击,吃惊地叫了一声,焦虑地说,“还能挽回吗?”
“挽回?”徐义德摇摇头,语调低沉地说,“难啦!”
“工商界没人想挽回吗?”朱瑞芳想不通上海工商界对自己的企业公私合营竟然那么慷慨,一点不痛心,一点不后悔,不信真的没人想挽回。
“我没听人说过想挽回,不过,要是能挽回,我想工商界有些人心里大概一定很高兴,可是,谁敢开这个口,小心脑袋搬家!”徐义德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却想挽回,但看到目前没有挽回的可能,便想到了香港,想到了徐义信,想到了那几千纱锭,想到了沪江企业是从一个车间少数纱锭发展起来的,如果能到香港去的话,沪江的前途还是大有可为的。过一阵子,他要设法到香港去一趟,见见那边的市面,领领那边的行情,凭他手头的资金和办厂的经验,亲自出马,再创办像沪江在上海这样规模的棉纺企业并不困难的。这么一来,得离开上海。他又想到自己现在进了民建上海分会,是长宁区的政协委员;听江菊霞说,上海市人民政治协商会议,要增加各界代表人士当委员,江菊霞已经给他在史步云面前美言了几句,看来是很有希望的。中国社会主义建设前途远大,陈毅市长传达中共提出来的过渡时期总路线那一番语重心长的话,又在他的耳边回旋:国家有前途,私营工商业者也有前途。同时十里洋场的租界情景在他眼前浮现,红头阿三也好,安南巡捕也好,都比中国人神气活现,私营工商业家在租界上也没有地位,除非当洋行买办,或者是高官巨富,他们虽说是高等华人,但在洋人面前至少矮一个头。香港,他没有去过,知道是英国强占统治的地方,日子不会怎么好过,办企业也不大容易。不然,为什么徐义信在那边发展不大呢?
想到这里,他犹豫不决,不知道该怎么是好了。
“挽回?就是资本主义复辟,再压迫劳动人民,剥削劳动人民,又把全国人民推到旧中国的悲惨境地去,全国人民一定不答应,共产党和人民政府也一定不答应!”吴兰珍坐在林宛芝旁边,见朱瑞芳贼心不死,还想骑在劳动人民头上过剥削日子,竭力忍住,耐心听朱瑞芳说下去,朱瑞芳越说越不像话,竟然梦想挽回失去的“天堂”。她就霍地站了起来,冲着徐义德和朱瑞芳说,“共产党和毛主席领导的新中国是铁打的江山,谁也动摇不了。党提出的过渡时期总路线,对农业,手工业和私营工商业进行社会主义改造,得到全国人民热烈拥护,肯定要彻底实行。现在对私营工商业进行社会主义改造,公私合营,只是初步改造,还要进一步改为社会主义所有制,成为社会主义经济的一部分,这是全国人民多年追求的愿望,也是革命的目的,将来还要从社会主义社会进入共产主义社会,实现人类最美好的理想。谁想挽回,谁想复辟资本主义,一定要在工人阶级和全国人民的铁拳面前碰得头破血流。工人阶级一定要战胜资产阶级,社会主义一定要代替资本主义。这是社会发展的规律,任何人改变不了的,也破坏不了的。”
徐义德见吴兰珍站在客厅当中侃侃而谈,滔滔不绝,像是给学生做大报告,神采奕奕,精神焕发,简直不把姨父姨妈这些长辈放在眼里。他真想站起来,当面训斥她几句,杀杀她的威风,但一想到她是青年团员,又是学校的积极分子,共产党的红人,不能得罪。他发觉今天没有压抑住心头的不满情绪,给朱瑞芳三问两问,勾引起蕴藏在心底的怨气。他没注意有吴兰珍在座,后悔失言了。他不露痕迹地把话收回:
“挽回,当然是资本主义复辟,这是永远办不到的,也不应该有这种罪恶的想法。我完全同意兰珍的看法。工商界那些大亨们心里怎么想法,我不大清楚。拿我来说,我们吃过租界洋人的苦,那时候,中国人在上海滩上没有地位,外滩公园门口曾经挂过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华人与狗不得入内。洋大人把我们和狗一样看待。解放后,肃清了洋人在上海和中国的势力,中国人扬眉吐气了,可以在上海滩上自由走来走去,哪一个公园都可以进去白相,再不受洋人的气了,感到当一个中国人光荣。这些,我们工商界都有亲身的体会。我们又经历了镇反运动,五反运动,民主改革运动,肃反运动……党和人民政府对我们工商界进行团结教育改造,我深深体会到过去剥削可耻,今后劳动光荣。要认识社会发展规律,掌握自己的命运。我一生惨淡经营的沪江这些企业,是个人主义,自私自利的打算,自己生前希望生活得好些,死后留给子孙一份产业,也让他们享受享受,如古话所说的,为儿孙做马牛。现在子女国家全管起来了,不用父母操心。我们家里的生活蛮好,也不用操心。这样水平的生活,在全国来说,是最好的,手头的现款和生活资料一辈子也花不光。过这样幸福的生活,接受社会主义改造,全靠共产党和毛主席的英明领导;要是中共像苏联过去采取没收资本家财产的政策,沪江那些企业提也不用提了,就连这座美丽的花园洋房也保不住了,更不要说那些生活资料了。”
“我好好读书,毕业后由国家分配工作,生活也一定不错。”徐守仁原来等待徐义德死后继承沪江企业的希望幻灭了。他心里有一种怅惘若失的哀伤和幸灾乐祸的喜悦的复杂情绪,不满意爸爸不给他大笔钱花,害得他坐班房受罪,现在可好,公私合营,爸爸经营的企业积聚的资产也不能随便指挥和动用了。他现在赞成吴兰珍那一番话,他希望将来自己独立生活,不依靠父亲剥削得来的财富,真正做到自食其力。他对爹说:“我今后的生活,你不要操心。”
“我现在啥心也不操了!”
老王从客厅门口探头进来,朝朱瑞芳望了一眼,然后小声地问:
“咖啡、点心都预备好了,啥辰光吃?”
朱瑞芳问徐义德:
“你看呢?”
徐义德看看手上的白金劳莱克斯手表,十二点一刻。他打了个哈欠,说:
“时间过得好快,已经半夜了。快点吃吧,我们该休息了!”
他猛地从沙发里站了起来,迈着沉重的步伐,径自向大餐厅慢慢走去。徐守仁随着徐义德身后走去,意味深长地重复了一句:
“对,我们该休息了!”
(全书完)
1976年11月二稿,广州。
1978年4月改稿,武昌翠柳村客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