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半夜打了老周扒皮以后,伙计们又高兴又害怕。高兴的是:把老周扒皮结结实实地揍了一顿,至少三个月他不能到地里来唠叨了。害怕的是:谁也没有想到,日本鬼子半夜三更跑出来照老周扒皮开了两枪,把老家伙的骨头也打坏了,保长知道他父亲被打成这样,岂肯甘休!
昨天半夜,两个伙计赶车到复县城里请医生走后,刘打头的和大家一宿都没睡。到了后来,伙计们愁得不行。只要保长想出一点花招来,那就谁也会吃不消。
早上,伙计们铲地回来,正在小屋里围着高桌,站在那里吃早饭。忽听院门口的大门“轰”的一声开了,玉宝忙伸头往外一看,也吓了一跳,忙缩回头来说:“刘叔叔!保长回来了!”大家也吓了一跳,眼睛都望着刘打头的。刘打头的说:“别怕!我看看!”刘打头的放下饭碗到门边一看,只见保长身披夹袄,歪带礼帽,三角眼直卡叭,脸色变得又凶又狠,走路象刮旋风一样快,文明棍捣得地上石子“卡卡”直响。王红眼和淘气也慌慌张张带着小跑,跟在后面。三人急急忙忙进屋去了。
先前,大家还听见老周扒皮一阵阵疼得象鬼叫。保长一进屋,就听他边叫边骂:“哎哟!疼死人啦!你还回来呀!我当你叫勾魂鬼迷住了呢!周长安,你这个忤逆不孝的东西,遭天打五雷劈的东西!家中出人命了你都不管……哎哟!……”又听保长直问:“伤在哪里?伤在哪里?”接着是大烟囱的声音:“哼!你死在外面别回来嘛!你雇的好伙计呀!……差点没有把我也打死!要不是我出去的早,日本太君再开枪,我们还有命吗?……是哪个臭婊子牵住了你的腿啦?……”“好啦!好啦!别吵啦!”这是保长的声音。“日本太君哪儿去了?”“还不是到村里开会吗?你的好太君,你快去请回来把他供起来吧!”这是大烟囱的声音。“你不是也很喜欢他们吗?”保长说。“我喜欢他们?”大烟囱吵起来。“我哪一点不是依着你来的?你别昧良心!”“依着我?”保长也吵起来。“我不也得依着你?敢不依你吗?”“大家都一样,都得依着太君!”王红眼说话了。“我奉劝二位别争了。先看看老太爷的伤吧!”上屋里这才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又听保长的声音说:“淘气他妈,爸爸身上的鸡屎,你怎不给他擦擦?”
“谁说我没有给他擦?昨天晚上就擦了。”“擦了,他那屋怎么还臭?”
“那是他昨天晚上拉裤子里了。难道你还想叫我去脱公公的裤子擦屎吗?”
接着,又听周扒皮叫唤起来:“哎哟!……慢点掀被子呀!王东家,哎哟!别动我的腿!疼呀!”
玉宝笑起来了。小声地说:“叔叔,你们听!王红眼在上屋杀猪啦!老周扒皮象猪一样的叫唤……”
刘打头的拉他一下说:“玉宝,别闹!别叫他们听见了。”
“哎呀保长!看呀!腿上打了两个眼子。快请医生!”王红眼在上屋叫起来。
“快请医生!快!”保长也叫起来。
“别去啦!”大烟囱洋洋自得的声音说。“等你来想办法,早就完啦。你们等着吧!医生都快来啦。你呀!亏你身为保长,我看你是越来越不中用了。我看呀,有一天连你这条狗命也会保不住的!”忽然,只听“通”的一声,拳头捶得屋柜上的茶壶、茶碗一阵乱响。接着,就听保长大声骂道:“反了!反了!这些家伙,简直没有王法了。居然敢打到我的头上来了,胆子真不小呀!”
接着,只听周扒皮叫道:“长安啊!我们老周家祖辈三代还没有人敢打过呢。你现在身为保长了,有人打到你爸爸头上来了!我把你白养了。快叫长泰回来!他要在家,我怎么能受别人这个欺负!”“刘打头的呢?把刘打头的给我叫来!”保长大叫起来。
“保长,你要息怒!你可千万着不得急。”这是王红眼的声音。“你听我说,你听我说呀!……等一等,你听我说呀!……”王红眼的声音慢慢地细下去了。接着,上屋说话的声音都很细,伙计们再也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了。众人都猜想得到:一定是保长这批家伙在出什么鬼点子了,但他们到底出的什么鬼点子,却谁也猜不出来。有一个伙计叫小丁,素来胆子比较小一点,都吓哆嗦了;老王素来胆子大,见小丁害怕,忙说:“唉!小丁!一个人不就是一百来斤么?脑袋掉了不过是碗大个疤。豁上这一百来斤和他们干,看保长能把我们怎么样。”
玉宝拉着小丁的手说:“叔叔,我可不怕。你干么害怕呀?忘了刘叔叔昨天晚上说的,保长要是问我们,我们就照着那些话说,没有错。”
小丁好象受了屈一样,低着头说:“老王,你就说的好听,我要是象你那样光棍一个,我也和你一样,啥也不怕。我家有一个六十多岁的母亲,又得了瘫病,连动都不能动,就指望我挣粮养活她呢。谁不知道保长是我们这里的二朝廷,他兄弟又在瓦房店当警备队长,我真害怕,我怕保长把我们抓起来送到瓦房店监牢里,家中老人可怎么办呢?”
刘打头的看小丁的脸都白了,就说:“谁没有家呀?老马家里还有瞎了双眼的父亲;老孙家里老婆孩子一大群;我家吃饭的人也不少。你说老王他是光棍,可是,他叔叔婶子也得他挣粮养活呀……我们替人家干活都是想挣粮养家。可是,我们起五更、睡半夜,周扒皮还不长良心,半夜装鸡叫,他这就是要扒我们的皮,抽我们的筋,要把我们活活累死嘛!我们打了老周扒皮,保长不但会打我们骂我们,把我们送到监牢里,他还能想更多的办法来整我们。可是,不管他想什么办法,都不要怕,只要我们大家都抱着一团,死不承认是故意打他,他就没有办法……”
“周扒皮装鸡叫,是玉宝看见的;打周扒皮,也是玉宝出的主意。唉!我们当时怎么就不好好想一想,弄出这么个窝囊事!”小丁显然是在埋怨。刘打头的说:“现在谁也不能埋怨!你埋怨谁呢?打可是我们大家打的,好汉做事好汉当,现在谁要是走漏一点风声,谁也好不了,小丁,你不信你就等着瞧吧。”玉宝心想:“小丁叔叔的话倒也说得对,事情都是我惹起的,怎么能叫大伙儿受屈呢?”就说:“丁叔叔,你说得对,保长要问,我就说是我干的……”刘打头的不等玉宝说完,忙说:“这可不行。玉宝,你傻了吗?你说是你干的,他们也不会相信。倒反而把事情弄糟了。我们都说不是故意的,到哪儿也这么说,他们就没办法了。可不许你乱说!”玉宝想了想:“这话也对。”这才没有吭声了。
吃罢早饭,大家拿起镰刀,准备上山,不管保长他们怎么商量,大家也不愿再听了,刘打头的又把玉宝的小破棉袄从炕上拿来给玉宝披上,说道:“玉宝,你上山放猪去吧,记住,谁问也不许乱说!”玉宝说:“我知道。”这才拿起棒子到圈里赶猪去了。
保长听见猪叫,出门一看,见伙计们正要上山,他眼睛都气红了,指着伙计们叫道:“往哪儿去?回来!你们把老东家给我打成这样,想跑吗?!都到我上屋来,我要问你们!来!”
王红眼也站在门口另一旁。保长和王红眼两人龇牙瞪眼地站在门口,好比把门的大小二鬼。保长的上屋就好象是阎王殿。伙计们听保长叫唤,只得放下镰刀,低着头走到上屋里去。玉宝正想把猪赶出圈来,只听保长叫道:“玉宝,你也来!”玉宝只得又把猪圈上,跟在后面进去。众人路过保长身边的时候,保长还大声叫道:“快走!快!哼,你们不想活了,敢把老东家给打成那个样子?!”
保长把伙计们领到东屋。这是周扒皮的卧室。保长说:“你们看见了吧?这就是你们打的。这可不是谁栽诬你们,你们说吧!是不是你们打的?”大家见老周扒皮象条死狗一样躺在炕上“嗯嗯呀呀”的叫唤,身上还盖了三床被子,知道这回把老家伙整得不轻,心想,这回保长怕是饶不了的了。玉宝听保长这样发问,心里觉得挺委屈,就说:“腿上那两枪可不是我们打的,那是鬼……那是太君拿手枪打的!”保长说:“你们不先打,太君就打了?说呀,老东家是不是你们打的?”刘打头的抬起头来回答说:“是我们打的……”玉宝说:“可是,我们是想打贼,不是想……”“打贼,打贼。”保长发火了。过来把玉宝打了两个耳光。“把老东家打成这样,你还敢说打贼。”刘打头的说:“保长,我们实在不知道是老东家。”保长说:“我没有问你。你们大家说!是谁出的主意?”
伙计们低头站着,没有一个吱声的。小丁吓得直哆嗦;玉宝挨了两下,也有些怕了,心里象揣个小兔子一样,“嘣嘣”直跳。王红眼站在炕前,两手叉腰,冷言冷语地说:“老老实实说吧!说了就没有事情了。不说是不行的。”保长瞪着三角眼,死盯着大家看着,重复问道:“你们说呀!是谁出的主意?说呀?……”
好大一阵子,谁也没有回答。后来,老王说话了。他说:“保长,说老实话,谁也没有出主意,都睡得软软糊糊的了,忽然听说有贼,不,听说有人偷鸡,我们怕把保长的鸡偷去……”
“胡说!哼!偷鸡?你到南北二屯打听一下,谁敢来偷我的鸡?老实说吧,谁的主意?”
刘打头的说:“保长,说真的,我们是错了。谁也没有想到老东家半夜三更会到鸡窝跟前去。我们睡得软软糊糊的,天也黑,的确看不清,一下子打误会了……”
“不对,误会?全是胡说!”大烟囱两手直比划着说:“我在屋里都听出是老东家的声音,你们就听不出来?”
“我们实在没有想到会是老东家,谁还注意听?我们刚听清楚是老东家,就都住手了。”刘打头的说。
“瞎说!全是瞎说……哎哟……”老周扒皮一动身就疼得叫唤起来。“你们每天晚上睡得象死狗一样,叫都叫不醒,还能听到有人偷鸡?再说,我直说是我。你们就不听,这……哎哟……”
“我不信。”王红眼左手摸着秃脑袋,右手摆动着说:“要是没有人出主意,决不会把老东家打成这个样子的。”
保长见小丁脸都吓白了,料想,这个人,只要吓他一下,他也许会说实话的。就脱掉上身的衣服,把衬衣袖子挽了挽,上去一把抓着小丁的脖领子,狠狠地说:“小丁,你说,是谁出的主意?”
“保长,保,保,保长,是……谁也没有出主意呀。”
“你不说实话,我看就是你!”“啦啪啪!”保长照小丁脸上狠狠地就打了几下子,打得小丁鼻口出血,保长又把他往后一推,小丁被门槛绊住腿,一下子就摔了一个筋斗。保长指着躺在地下的小丁,说:“你说!是不是你?”“保保保长,不不不是我。谁谁谁也没有出出出主意。”
“那么是谁先叫有人偷鸡的?”保长问。
玉宝听保长问这个,就理直气壮地回答说:“是我。我看见有人偷鸡,我就叫:‘有贼!’”“啊!原来是你看见的?你说!你是怎么看到的?你都看见些什么了?”
“我这几天肚子坏了。半夜出去拉屎回来,见一个人在抓鸡。天很黑,看不出是谁,我怕把保长的鸡偷走了,我就喊叔叔们。他们正在睡觉,听我喊,软软糊糊地跑出来抓偷鸡的,这时候日本太君出来,照老东家就开枪……”
“哼!你这个小东西!……”保长上去用双手狠狠地掐着玉宝的脖子,使劲地晃着。“你叫,你叫,我看你再叫!”掐得玉宝嗓子眼里一时透不过气来,脸都憋得涨红了。然后,保长松开手,指着玉宝说:“你快说,谁叫你这么干的?快说!”玉宝透过气来以后,鼓了鼓勇气,回答说:“我自己叫的。怕偷你的鸡,还叫错了?”吓唬、打骂,也问不出个名堂来。保长稍微有一点泄气了。他往椅子上一坐,喘了几口粗气,见王红眼直给他递眼色,意思是叫他别再追问了,保长突然转变了口气,说道:“这么说来,真是误会了?”众人没有敢回答。这时候,淘气在门外叫道:“爸爸!爸爸!医生来了。”保长站起来说道:“好吧。就算是误会吧。”保长从裤兜里拿出手绢来擦着手说:“好吧!不是你们特意打的就算了。我饶了你们。快滚出去干活去!”
大家松了一口气,赶快退出屋子来,到外面帮助卸了大车,喂了牲口,上山铲地去了。
保长把手绢放回兜里,和王红眼、大烟囱走出东屋,只见从车上下来一个四十多岁的医生,这人细瘦高条,头发梳得溜光,穿一套灰色西服,脚上的黑皮鞋锃亮,走起路来“咔咔”直响。刘打头的从车上把医生的药箱和手术箱子拿下来,送到东屋。保长把大烟囱和王红眼给医生介绍之后,彼此客气了一下,就赶快把张医生引到老周扒皮屋子里去。
医生带上口罩,要水洗了手,打开箱子,拿出剪子、钳子,一大堆用具,把周扒皮带屎的裤子剪开,拿药棉花药水洗了一阵,这才看见老家伙屁股的肥肉上打了一个眼,大腿肚子上打了一条长口子。保长走到炕前问:“张医生,请问,伤着骨头没有?”医生先不理他,又在周扒皮屁股上拾掇了一阵,这才把口罩往嘴下一落,喘了口气,卡叭着眼睛,笑了笑说:“骨头倒没有伤着,就是治起来麻烦一点,恐怕得多花几个钱呢。”听说要多花钱,保长吃了一惊,问道:“怎么,伤很重?”医生说:“重也不算重,就是血流得多一些。现在西药贵啦,不好买呀。”保长扭头在屋里走了几圈,想了一阵,又回到医生面前说:“伤呢,就请你给治好。你要多少钱?”医生笑了一笑说:“这个好算,你给不给手术费都没有关系,我说的是西药贵呀。”王红眼说:“张医生,老东家这个病就拜托给你了。这西药,贵也好,贱也好,治好了一起算吧。”大烟囱站在保长身后,假装着笑脸问:“那么。张医生,你看这病得多久能好起来?”医生愣了一下,笑了笑说:“药要好,换得勤一点,就好得快一些;药要不好,换得不勤,就好得慢一点。”王红眼笑着说:“当然是要用好药罗!”医生看了王红眼一下说:“既是你们舍得花钱,那么,隔一天我亲自来一趟,恐怕也得个十天半个月才好得起来。”“好啦好啦,快上药吧。周长安,老子都快死了,你还疼这几个钱!”保长听周扒皮骂了,这才说:“好吧,快上药吧。多花点钱就多花点钱吧。”医生说:“对不起,我们按规矩是先交钱后治病。”保长有点生气了,问道:“你要多少?”医生说:“问题不是我要多少。象这种外诊,城里按规矩是要先交五十万,以后算账的时候多退少补。”保长问:“现在就要交钱?”医生说:“实在对不起,这是规矩。”周扒皮又叫起来:“交就交吧!快给我上药呀!你们要把我疼死呀!”保长只得叫大烟囱把钱点出来交给医生。医生这才又把口罩带好,给老周扒皮打了两针,用药棉花在伤口上擦了点药。医生把伤口包好,保长忙回身对大烟囱说:“快做饭去。张医生,吃了便饭再走。”医生说:“不必了,我还有事,要赶回去。”大烟囱忙接嘴说:“既然医生有事,那我们就不强留了。淘气,叫伙计快套车。”
医生见周家十分吝啬,很不高兴。临上车时,又对保长和王红眼说:“对不起,还有两笔费用,我想还是先谈清楚为佳,一笔是出诊费,一笔是伙食费,至于车马费,那就算了。”王红眼说:“好哪好哪,保长说过,一起算就一起算吧。”医生说:“既然如此,那我明天就等你们的车了。”
送走医生,保长刚要进屋,忽听有人喊:“保长,保长。”保长回头一看,见是村上跑腿的小万来了。保长忙问:“什么事?”小万用手摸着他那男不男,女不女的长头发,嬉皮笑脸地说:“保长,村长叫你快到村上去开会。日本太君在那里。……”王红眼拉住小万问:“又开什么会?”“听说是要劳工的事。”保长看了看王红眼,说道:“真够呛!这回比春天要的劳工,还多好几倍!”王红眼说:“你不是说过:‘多多益善’吗?”保长苦笑了一下,说:“‘多多益善’倒是‘多多益善’,这回可是上面逼得急,要得急呀!”保长进屋去拿衣服的时候,周扒皮软弱无力地说:“长安呀!我们人也吃了亏,钱也吃了亏,这一口气,我是忍不下来的!”保长不耐烦地说:“这个,你就别说了!这几个家伙,我还能饶过他们?”说完,叫王红眼和他一道上村上开会去了。
日本鬼子忙着要劳工,保长就更忙了。这回的劳工,光太平村一村就要一百五十名,周长安管的第一保就要六十名,比春天多要五倍。按日本鬼子的规定,这一回不管穷富,只要有弟兄三个,就得去一个。可是,实行起来,就不是这样了:有钱人家,当然不会让自己的儿子到华铜沟矿山去送死,每天,好些人到保长家来,送礼的送礼,求情的求情,这又是保长敲诈钱财的好机会。于是,他每天送往迎来,催逼勒索,忙得个不亦乐乎,庄稼活全交给伙计们自己去安排着做,做得怎样,保长没时间管了。可是,有一件事伙计们真猜不透。从村里开始要劳工以后,接连几天,伙计们打老周扒皮的事,保长不但一字不提,对伙计们一天天倒要好起来了。有时,保长见伙计们从地里回来,就笑嘻嘻地说道:“你们累了吧?多歇一歇,来来来,大家喝一口吧!”就把财主们送来吃不了的酒肉拿给伙计们吃。
保长一家,对玉宝更好。也不打骂他了。玉宝每天放猪回来,大烟囱就把猪食替玉宝先准备好。有时,大烟囱还叫淘气把猪食替玉宝送到猪圈旁边。玉宝每天上山放猪,保长还叫大烟囱把他们吃的白面馒头给玉宝带上几个,玉宝心想:“这是黄鼠狼子给小鸡拜年,没安好肠子。”心眼儿里暗暗地提防着,看他们要玩点什么鬼花招。
十月里,天气很冷啦。一天晚上,伙计们还没有回家,玉宝赶猪回来,在院子里正圈猪,见保长从上屋送出一个带手枪的兵。那个兵走出上屋时,点头哈腰地说:“保长,请回去吧。您放心,这封信我回到瓦房店就交给周队长。”“好好好,有劳了。”小猪仔一进圈,玉宝好歹把它圈上。那个兵走后,保长就走到玉宝跟前,很亲切地问道:“小猪倌,你怎么这时候才回来?山上的庄稼都割完啦,青草也没有了,猪在山上也没有什么吃的,天又冷,以后,晚上早点回来吧。”他又摸着玉宝身上那件秋天穿的露着肚子的破小褂说:“唉!你那个爹妈呀!也不疼孩子,只顾叫你往家挣粮,不管你的冷热,看你冷成什么样子啦。我给你妈带过好多次信了,叫她把衣服送来,到现在也没有送来。唉呀呀,你不冷吗?”保长又低头看着玉宝的脚,说道:“看,脚被扎成什么样子啦。你没有鞋穿也不吭一声。秋天不穿鞋怎么行啊!茬子、豆秆,遍地都是,扎上可受不了!来,把淘气的鞋子拿一双穿去。”
玉宝被保长拉到上屋,一进他住的西屋,从地上三面大穿衣镜里,看见大烟囱象条疯狗一样,勾勾着腰躺在炕上,她好象睡觉才起来一样,披头散发,脸也没洗,眼刺子都成球了。被子乱糟糟地堆在炕上。她正在漂亮的小铜烟灯上烤大烟,烤好一颗,放在大烟枪上,就着小铜灯便“咕噜咕噜”地抽起来。她烟瘾真大!屋里进来人了,她都顾不上回头看一眼。保长从柜底下摸出淘气穿坏的破布鞋,那鞋也不知放有多久了,尘土就有几钱厚。他说:“啊,拿去穿吧。”玉宝摇着头往后退了几步,说:“不,我不要,过几天,我妈会给我送来的。”“哼!等你妈送来?过几天你们就好下工了。快拿去穿吧。”玉宝高低不要。“你为什么不要?噢!我明白啦。你是怕拿去,叫刘打头的和伙计们看见了会打你,是不是?”玉宝奇怪地看着保长,摇着头说:“不是。”“我不信。”保长把鞋子放在炕沿上,过来把玉宝拉到放着摆钟、玻璃花瓶和茶壶茶碗的柜子跟前站着,他自己把椅子拉到账桌跟前坐下,说道:“你一定是受伙计们的气了?他们要是不欺负你,为什么我问过你多少次伙计们打老东家的事情,你总是不告诉我?不要怕,你告诉我,他们都怎样欺负你?打老东家的事情,是不是他们不让你说?我听小丁说,打老东家是刘打头的和老孙出的主意,你说对吗?不要怕,你说了,我也不说是你说的,以后他们再欺负你,我给你作主……”玉宝听说小丁栽诬刘打头的和老孙,心中又恨又气又害怕,急得瞪着小黑眼珠说:“不是,不是!谁也没有出主意,那是小丁胡说!那晚上是我先看见……”“噗!”大烟囱把烟灯一口吹死,忽地一声坐起来,骂道:“瞎说!鞋不要给他穿!”她用手很快地把乱头发往后脑推了推说:“我早就说过,这小鬼是不受抬举的货!这样问他,他是不会说的,要他说出来,非给他苦头吃不可!”她狠狠地横了玉宝一眼,说:“鞋给他穿太可惜了,把它丢在猪圈里沤粪,也不给他穿。”玉宝也生气了,说道:“我没有来跟你们要鞋!我脚就是烂掉了,也不穿你们的破鞋!”玉宝知道这句话把大烟囱闹火了,非打他不可,就一面说,一面往门口退。“啊?你说破鞋?破鞋也不给你穿!”大烟囱抓起那双破鞋,照着玉宝狠狠地扔去。玉宝往旁一躲,一只鞋打在穿衣镜上,“啦!”的一声,不知道是镜子后面的绳子断了,还是钉子掉了,“咔嚓”一下,镜片掉下来,正打在花瓶、茶壶、茶碗和座钟上。保长见大镜子掉下来,喊了声“完啦!”怕账桌上面的东西打着他,就一头钻进账桌底下。“唉呀,天呀!”大烟囱当着镜子把保长打倒了,什么也顾不得啦,光着脚丫子就往地下跳,要打玉宝,玉宝见事不好,吓得回头就跑。一出上屋门,正碰上十几个来找保长给他儿子免劳工的财主们。他也不管他们,就一直往大街上跑去。大烟囱见财主们来了,这才没有再追。玉宝跑出保长家,跑到屯子边一个小场院的窝棚里藏着。刘叔叔他们每天收工回来,都要经过这里,他想等他们回来时,就把刚才保长背地里拷问他的事告诉叔叔们,让他们好留心一点。然后跟他们一起回去,大烟囱再要打他,刘叔叔他们也会帮助他的。等了一会,远远地只听小丁的声音,说道:“管他准不准,我今晚上也要回家去看看。我妈病得快死了,还把我叔叔抓了劳工,难道我回家看一看我妈也不行?他不让回家,我就不干了。”又听刘打头的说:“正要劳工,在这节骨眼上,你不干了,回家就得抓你的劳工,你还是忍耐一点吧。你叔叔的事,也别向他求情,抓都抓去了,求他也是白费。”又听小丁说:“好吧,那就今晚上回去看看再说吧。”又听刘打头的说:“他不准你回去,你也不要硬要回去,晚上你自己回去,把你妈的病料理一下,明早你早一点来,不要让保长家的人看见,回到地里来就行了,早饭我们会给你带到地里去的。”……玉宝听见是叔叔他们回来了,忙从窝棚里钻出来,一边跑过去,一边叫道:“刘叔叔,刘叔叔……”刘打头的听声音知道是玉宝来了,忙问:“什么事呀?玉宝!”玉宝走到刘叔叔跟前,忙把刘叔叔拉住,说:“刘叔叔,你们快来,我告诉你们一件事!”“什么事?出了什么事?”大家都着急地问。玉宝说:“来吧,咱们到窝棚里再说吧。别让路上来的人看见了。”玉宝把刘叔叔他们拉到窝棚跟前,这才说:“刘叔叔,你和孙叔叔快跑吧!”刘打头的忙问:“出了什么事?”玉宝说:“你们不知道,听我告诉你们吧!保长刚才问我半天哪,他直问:打老周扒皮是不是刘叔叔孙叔叔出的主意,还哄我呢,要给我一双破鞋子,还说是丁叔叔都早就说了。”小丁一听,气得直骂:“放他妈的狗屁!我说什么来着?我什么也没说。”刘打头的说:“你就忍耐一点吧,谁信他那一套?”玉宝说:“丁叔叔,你别生气,我才不信他的呢。”老孙说:“你小子急什么?阎王保长嘴里还能有好话?”刘打头的忙制止大家说:“别闹了,听玉宝把事情说完!”玉宝这才把刚才保长背地拷问他,后来大烟囱要打他的事全说出来。完了,玉宝又说:“刘叔叔,你俩快跑吧!保长会整你们的。”刘打头的说:“往哪里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在东北这块地方,跑哪里也
回到保长家,正碰上保长上屋又有客人。大烟囱正忙着招呼客人,没有再打玉宝。大伙吃罢晚饭,小丁就去向保长请假走了。大家把场院里的活收拾完毕,脱衣服睡觉的时候,老孙说:“想不到保长今晚上能让小丁回家!”刘打头的说:“谁知道他安的什么心眼?……睡吧,快到半夜啦,鸡又要叫啦!”众人笑了笑,说:“老周扒皮的伤口治好了,怕也叫不起来了。”老孙说:“半夜鸡再叫,抓住偷鸡贼,咱们可得往死里揍了。”玉宝说:“我再看见偷鸡贼,我就叫你们。”
伙计们刚躺下,忽听院子的大门外有人叫门。声音不大,一时听不清是谁。老孙说:“听是不是真有贼偷鸡来了?”刘打头的说:“别开玩笑!听听是谁。”刘打头的边说边穿衣服。玉宝耳朵尖,听见声音有些熟,就说道:“怕是丁叔叔叫门。”大家说:“他不是请假回家去了么?不会半夜来叫门吧。”玉宝动作快,两下穿上衣服,就说:“我去看看。”刘打头的说:“我去。”结果两人都去了。天很黑,冷风吹得人直抖,凉气好象直朝骨头缝子里钻。快到门口,已经听清楚,果然是小丁在叫门。刘打头的问:“小丁,你妈不是病了吗?怎么你刚走又回来了。”小丁在门外说:“打头的,快开门,我有话告诉你们。”刘打头的开了门,问道:“什么事?是不是你妈病重了?”小丁小声说:“不是。别说话,咱们到屋里去说吧。”
回到屋里,大家也没点灯,但都起来了,大家围着小丁,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小丁这才原原本本地把事情讲出来。
原来小丁还没有回家去看他妈的病呢。他说,他去向保长请假的时候,走到保长住的西屋门外,听屋里有些人说话,他没敢进去。他就站在门外,想等那些客人走了,再进去向保长请假。这时候,他忽听保长小声地说:“你们放心,我早就替你们雇好人了。一个劳工十石粮,一颗也不能少,少了人家就不干了,说实在的,买人家当劳工,这是把人家往鬼门关里边送呀!现在花十来石粮买一个人,价钱实在不能算贵的。你们明天把粮送到我这儿来,我就从这面替你们把人送走,你们就没事了。”那几个财主给保长道了谢,就要走。小丁知道保长要送他们出来,就赶快闪到一边躲起来,看保长把那几个财主送走了,这才去向保长请假。很奇怪,保长说话挺客气似的,听说小丁要请假,简直满口答应,还说:“看看你妈病不行,要花钱时,明天来,可以给你支一笔工钱。”接着保长就说:“我还要到村上去一趟。你回家也走这条道,你就打着灯笼,送我一段吧。”于是,小丁就只好跟保长一道走。出大门不远,保长边走就边说开了。保长说:“怎么?听说你叔叔怎么也当上劳工了?你们黄家屯屯长是怎么搞的?要劳工也不先问问我。”小丁说:“是呀!我叔叔当劳工了。”保长说:“你叔叔一走,你妈谁照顾?这可不行呀!怎么抓到我长工家的头上来啦?真是胡搞!”小丁没有作声。保长又说:“回去告诉你妈,叫她放心养病吧。我到村上,就叫他们把你叔叔给放回来。”小丁听这一说,当时心里很高兴,就说:“保长,你真是做了好事了,我叔叔要给抓走了,我妈不病死也得气死!”保长说:“是呀!上岁数的人啦!哪经得起这场风波!你要早告诉我就好了。我只要给黄家屯的屯长打个招呼,他就不会抓他的劳工了。你怎么不早说呢?你是不是还怕我?”小丁说:“我是今天下午才知道。”保长说:“刚才你为什么不说呢?我知道,你们都怕我,你也怕我,怕说了我也不会帮你的忙,其实你们是不了解我,我平时虽说对你们厉害一点,我其实是个心慈面软的人,就是你们做错了什么事,当时把你们骂了一顿,事后也就算了,我当保长的,还能跟自己的长工记这个仇?比方说吧,你们打了老东家,我明明知道这是刘打头的和老孙出的主意,问你们,你们还瞒我,死不认账,不承认就算了吧,就算是你们闹了误会吧,事情都过去了,打也打了,钱也花了,硬要追出个水落石出,弄得大家都伤了和气,这有什么好处?真要伤了和气,你们背地里不好好给我干活了,我岂不是更吃亏了吗?我把掏心的话都说出来了,你说这是不是实话?”小丁从来没有听保长说过这种话,就说:“是实话。”保长说:“可是,刘打头的和老孙这两个人,特别是刘打头的,别看你们见天在一起,你可不知道他,他们两人其实是又奸又猾的人!他们拉你们一起打老东家,打完了,叫你们一起不认账,这样他们两人就不吃亏,吃亏的是谁呢?就是你们!你们也真傻!何苦替他们两人背黑锅?事情不是明摆着的?你们就是背黑锅也遮盖不过去的。你说对不对?”小丁听保长的话越来越不对头,好象是在拿话套话,就不做声。保长说:“你怎么不吭气了?你说呀!是不是你们大家替他们两人背黑锅?”小丁说:“不是。”但保长一点也没有生气,只是有好长一会没有说话了。走了一阵,保长才说:“你说不说都没有关系。我也不是拿话来套你的话。不过,小丁,我老实告诉你,你可得小心点!你要跟刘打头的他们跑,对你可是不好的。”走到十字路口,保长说:“好吧,你回家去吧。”他就把灯笼要去,自己走了。小丁在往家走的路上,心想:“保长今晚上为什么说这些话?恐怕是要要点什么鬼名堂!我叔叔恐怕就是保长叫黄家屯屯长抓的劳工!保长今晚上这些话,得赶快告诉刘打头的,大家得商量一下,免得明天出什么事情!”所以,不等回家看妈的病,就又回来找刘打头的和老孙。
众人听见这些话,都担心,恐怕要出事情。老孙说:“随他便吧!他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大不了抓我们去蹲监牢!”刘打头的寻思着说:“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呢?……哈哈,又挨了打,又赔了药钱,又丢了面子,他要不整咱们才怪呢!”玉宝说:“刘叔叔,你们俩快跑吧!保长就是要整你们俩!”刘打头的说:“老孙,你跑吧!你光杆一人,跑哪里干活不是一样,何必硬要呆在这里挨他整!”老孙说:“要跑,咱们大伙儿一齐跑;光我跑,他来整你们,我不干。”刘打头的说:“大伙儿是不能跑的。比方小丁吧,他妈病得很厉害,他能丢下不管?我是不跑的,我要一跑,大伙也松不了,况且,咱们谁要一跑,这倒反而好象自己心虚,承认我们是故意打老周扒皮的。唉!咱们就是跑也没处跑!”小丁说:“难道咱们就呆在这儿等死吗?总得想个法子呀!他要抓我们的劳工,岂不是自己送死吗?”老孙说:“这回,劳工要得凶,村里年轻人要走不少,他要抓了我们,谁给他收秋?”刘打头的说:“我也这样想。咱们要防还是防收秋以后。那时庄稼活没啥了,他恐怕就要下毒手了,到来年开春,日子还长,他哪里还能雇不到人?”玉宝说:“怎么今天,保长又背地诈我,又背地诈丁叔叔?”刘打头的说:“早晚他总是要问的,又赔钱又赔人,他能甘心吗?这些日子,他一下子变得那么客气,就没有安好心眼子,咱们多留心一点就是了。也不要怕,大家都把心眼儿放灵动一些,有什么动静,就赶快告诉我。眼下我看他还不会下毒手。”大家心里放宽了一些,就是小丁还发愁得不行。他说:“打头的,伙计们,我妈的病怎么办?我叔叔抓了劳工,怎么办?”众人商量了一阵,也想不出多少好办法,他妈的病,大伙儿把身上的钱都凑起来给了他,叫他晚上还回去,明天托人找个医生先治一治;他叔叔呢,抓都抓走了,还能怎么样?玉宝说:“托人捎个信去,叫他跑,跑得远远的,保长就找不着了。”众人说:“这倒也是个办法。趁这批劳工还没送走,赶快捎个信去。”刘打头的和玉宝把小丁送到院门口时,刘打头的说:“小丁,你明天早晨要是回来晚了,就到地里来。明天你还是得回来一趟,免得保长查问。你妈病不好,明晚上再回去看看。别发愁,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们总会尽力量的。”小丁答应了一声,又趁黑夜赶回家去了。
第二天,伙计们照常上地里去干活,玉宝也照常去放猪。玉宝把猪赶到东大沟去,一路之上,心想:“再过五六天,刘叔叔他们把茬子打完,把草垛好,我们就要下工了。保长再也管不着我了,我就可以回家了,那时,我一定还去念书,这就好了。”心里越想越高兴,不觉拾起一条树枝,又在地上画起字来。天快到中午的时候,玉宝忽然看见山坡上跪下来一个四套马的大胶皮轱辘车,车上坐着四个兵,手中拿着大枪。车跑得很快,一晃眼之间,玉宝忽然看出其中一个兵,正是昨天晚上从保长家出去的那个家伙。玉宝心想:“怕又是去派劳工去了。”玉宝一边看着猪,不让乱跑,一边想看看那车要往哪里去。看看车跑到刘叔叔他们干活的地头上,忽然停住了。东大沟离刘叔叔他们干活的地方不过才二里来地远,虽然偶尔隔着几棵树,但站到沟沿上还看得见。只见车一停下,车上的四个兵随即跳下车来,就往地里跑去。玉宝一下子明白了,怕是要抓刘叔叔他们,不觉叫了一声:“唉呀!坏了!保长他兄弟派兵来抓人了!”果然,一转眼工夫,刘叔叔、丁叔叔他们,有三个人被看起来不准动了,孙叔叔离得远一点,见事不好,拔腿就跑,玉宝替他们急得忍不住大声叫道:“快跑呀!快呀,快跑呀!”但孙叔叔还没跑多远,一个兵就照他开枪了,玉宝吓得叫了一声:“唉呀!我的妈呀!”一闭眼,就从沟沿上滚下来,等他再爬上沟沿看时,刘叔叔他们已经全被抓住,一个个正往车上送,孙叔叔瘸着一条腿,连大车都上不去,显然是被枪子儿打坏腿了。玉宝急得心乱如麻,这可怎么办?又怕那些兵把他也抓去,想去看看刘叔叔他们,更不敢去。玉宝知道了:“这是保长下毒手了!可惜,没想到保长下手会下得这样快!现在,得赶快给叔叔们的家里送一个信去,叫他们家的人快想办法,好把人救出来。”又想:“他们要来抓我,我也不怕,跟刘叔叔他们一块儿去,刘叔叔他们还会照护我的,只是,要离开爹和妈妈了,心里真是怪舍不得的!……”玉宝脸上不觉掉下两行眼泪来。但玉宝马上又醒悟过来:“玉宝,快去给叔叔们的家里送信呀,你还哭呢?真象个小孩子!”于是,玉宝赶快拉了许多早砍倒的树枝子把沟口拦住,免得猪乱跑,就飞快地跑出沟去,去给叔叔们家里送信。等玉宝拦好猪,只见那挂车已经跑到太平山去了。
一个下午,玉宝跑了刘屯、盖屯、北王屯,给叔叔们家里都把信送到了。玉宝永远也忘不了叔叔们家里的人听见这个消息时的可怜样子:她们突然一下就变得象个疯子一样,呼天叫地,嚎啕大哭。玉宝没有时间劝她们,赶着一家家送完信,又赶着回到东大沟,天就快黑了。回到沟里,喘息了一阵,想起今天晚上回到保长家,刘叔叔他们一个也没有了,都抓走了,再没人来照护自己了,特别是想起丁叔叔的害病的妈,他去了,没有敢告诉她,今晚上丁叔叔不能回去了,她也怕会死了,……越想越伤心,玉宝忍不住也嚎啕大哭了一场。
天黑时,玉宝才把猪赶回保长家。一进院子,玉宝见院子里点着灯,摆着五六十石粮食。玉宝知道,这是财主们给保长送买劳工的粮食来了。西厢房的仓库门大开着,今年收的二百多石粮装得满满的,已经再也盛不下了,送粮来的人蹲在地上抽烟,保长和大烟囱正在院里发愁,粮没处放!后来保长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就把玉宝叫到跟前说:“小猪倌,你搬到牲口圈北屋铡草的屋子里去住吧,这房子暂时要拿来盛粮食!”玉宝只得赶快把自己的破烂衣服包拿出来。保长对大烟囱说:“伙计住的房也太少!五十石粮,二万多斤,也放不下!”老周扒皮的伤口已经好多了,趴在东屋窗口上叫道:“伙计住的那屋放不下,就先在院子里放一夜吧!明天找几个工把南屋仓房里的坏粮抬到猪圈里去,就都放下了!”保长就叫送粮的人把伙计们的破被子烂衣服通统拿出来,丢在院子里,然后又叫玉宝帮助把屋子打扫干净,这才叫那几个送粮的人把粮食一袋子一袋子扛进屋去。剩下的粮食,怕地上潮湿,院子当中又铺了一层木板,这才把粮食垛成垛,垛得象个小山一样,再在顶上盖了一层席子,防备霜露。大烟囱高兴了,还特为给送粮的人烧了半桶开水喝。等把粮食完全垛好,已经又是半夜了,玉宝心里难受,赶快回到牲口圈北屋躺下了。送粮的人赶车走了之后,玉宝听大烟囱说:“这堆破烂,打成布壳,能作十来双鞋底呢!”又听保长说:“先别动它,人家家里来要人时,东西总得叫人家捎回去呀!”又听大烟囱说:“真的,人家来要人,你怎么对付他们?”又听保长笑着说:“当然得答应人家去给他们把人找回来呀!”接着又听保长小声笑着说:“装样子也得装得象个样子呀!别再说了,玉宝这个小家伙不知睡着了没有!走吧,快回去睡吧!”然后就没有声音了。
玉宝躺在破炕上的烂草堆里,又冻又饿,又伤心又气恨,哪里睡得着!心里总想着刘叔叔、孙叔叔他们,恨保长一家心肠太毒了。躺了好大一会,玉宝又爬起来,到院子里去,把刘叔叔他们的破烂东西收起来,一件件把它捆好。心想,将来刘叔叔他们回来时,也还要用的。
接连几天,长工叔叔们毫无消息。叔叔们家里人来找保长,保长就说:“你们急,我也急呀!把人给我抓走了,我还得花钱雇零工,茬子都还没有打完,我不急吗?我已经四处托人打听啦,打听不出消息呀!谁知道抓到什么地方去了!要是打听出来是有人抓他们的劳工,事情就好办了!你们还是先回去吧!
光急也不顶事,慢慢找嘛,相信总会找回来的!……”就这么样,刘叔叔他们从此就没有下落了。丁叔叔的妈第二天就死了,听说临死前还直叫丁叔叔的名字呢。
过了五六天,是下工的时候了。玉宝去找保长,说道:“保长,我要下工了,你算算账把工钱给我吧。”保长笑了笑,说道:“你要下工?好啊!我们就算算账吧:今年,你把我的猪腿摔坏了,少卖了三斗粮;春季,你病了一次,欠了我八九个工,那时雇一个小工,一天二升半粮,你算算吧,一共多少粮?零头我不要了,你回家拿四斗粮来,我就让你下工;不拿粮来,你就给我干到年底再说吧。哼,你还要工钱呢?真想得好!”玉宝见保长不让他走,回到屋里,趴在炕上就大哭起来。玉宝家里哪有四斗粮食来换他回去呢?玉宝妈来看他时,母子二人又抱头大哭一场。玉宝妈好言好语哄着儿子,叫他再干两三个月,把这个苦日子熬过去,妈就来接他。玉宝只得听妈的话,又在保长家干下去。
这两三个月就更苦了。寒冬天,到处都是一片冰天雪地。玉宝缺衣少鞋,哪里抗得过寒冷!手脚冻裂起大口子,耳朵鼻子都长了冻疮,成天还要喂猪喂牛马,挑水铡草,动作慢了,大烟囱又骂又打。刘叔叔他们不在,也没有一个人疼他,玉宝这孩子,简直被折磨得不象人样了。
腊月底,井沿上的冰冻得滑溜溜的。玉宝挑一担水,一下子滑倒了,一挑水泼在身上,衣服一下子就冻成了冰,玉宝冻得直发抖,好容易才爬起来,保长见了骂道:“怎么把水桶给弄坏了?真可恶!”拿起扁担就把玉宝揍了一顿。玉宝一下子冻病倒了,浑身发烧酸痛,躺在烂草堆里起不来。渴了没人给水喝,饿了没人给送饭吃,想起刘叔叔他们和自己的爹妈,眼泪水直长流!玉宝正哭呢,大烟囱窜到屋里来了,一见玉宝在哭,就大声骂道:“过年啦,还在这里叫呢!把财神爷给我吓跑了怎么办?给我滚!”提起玉宝的小破被就往门外丢,把玉宝拉起来就往门外推。玉宝只得拾起破被子,捡了根棍子拄着,走几步歇一歇,慢慢地走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