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元全身裹满纱布,幸而已经脱险,精神也不错,还能自嘲:“看我像不像木乃伊?”
周然皱眉:“怎么搞成这样子?”
“最近财运太好,老天爷也眼红,所以乐极生悲。”按唐元的说法,夜半时分他大醉之后不知深浅,一脚踏空,从酒店二楼摔了下去。
周然认为唐元的伤看起来蹊跷,但不便多话,只挑些诸如好好休养之类无关痛痒的话说。
唐元问:“之前我提过的那笔生意你真的不入伙?”
“你这些年赚得还不够?冒险的事何必做?”
“年纪轻轻的大好年华,说起话来像老头子。生活就是一场冒险,钱总是不嫌多的。”
唐元身体虚弱,说不上几句就疲乏。周然说:“你睡会儿。我去看看贺教授。他的病房在十八楼。”
“听说他快死了。看,这老头自命清高一辈子,到头来跟俗人一个死法。”
“你留点口德行不?”
周然在病房外见到了唐元那位芳名叫作“小影”的二房。上次他根本没看清她的模样,这回稍上了一下心,这女子看起来端庄秀丽,神情疲倦,一见他就站了起来。周然不知该如何称呼,随便点个头致个意就算回了礼。
周然想起前些日子唐元酒醉之后给他打电话,隐约地透露他又有了个新人。周然听得不仔细,大致记得原先是个打工妹,现在自己开店之类的。
当时他挖苦唐元:“你的真心越来越泛滥。”
唐元在电话里大着舌头:“阿蓝气我移情别恋不肯回家,但我也不能把小影丢了不管,所以我干脆再找个人,这样小影被冷落,阿蓝的气也就能消消了。”
对于唐元的怪异逻辑周然不予评价,但此时却对面前这小影生出了几秒钟的同情之心。
贺教授的情况比周然想像中的要好。
“不是说过不用来了吗?”
“顺路。”
“前些天那名专家也是你请来的?”
“与他有合作,所以顺便。”
“还有句话我得说说你,你跟唐元走得很近吧?你们不该是同一路人。”
“我知道了,老师。”
“下次顺路或是顺便都不用来了。生死由命,随它去吧。对了,你如果有空就替我去办件事……”
周然再回唐元病房时他已经睡了。小影对他说:“他刚才找你。”
“那我在这里等一等。你可以去休息一下。”
睡着的唐元似要翻身却碰到了伤口,“哎哟”一声,周然上前按住他,但他并没醒来,嘴里嘟囔了几句,又睡沉过去。
周然与他同住过一间房,知他有说梦话的习惯,只是唐元此时的梦话有些穿越时空:“过人,投篮!靠,谁撞我?”一会儿又说:“晚上到绿村喝酒看球?”
绿村是他们当年学校附近的一间酒吧,周然的神志也飘回若干年前学校里的篮球场和校门外的简陋饭店。唐元又嘟囔:“你这么凶这么笨,将来谁敢娶你?”
周然愣了愣。这话他很熟,唐元与李蓝结婚之前,唐元动不动就要对李蓝说上这么一句,所以在他俩的婚礼上,有两个恶作剧的家伙专门演了这么一段,博得满堂哄笑。
唐元一直没醒,周然决定先离开去完成导师的吩咐。老人请他以师兄的身份见见他的几名正在尝试自主创业的学生,给他们一点信心和建议。
他在电梯门口问唐元的助理:“蓝姐知道吗?”
助理面色尴尬:“她知道,我早就告诉她了。但蓝姐问过唐总有没有生命危险和致残可能后,就再没说话了。”
从周然进电梯开始,有个穿医生服的女子一直看他。周然早就被人看习惯,装作副若无其事。但那女子的目光盯得越发紧,出电梯后又跟在他身后,周然只得回头朝她笑笑。
那女子开口道:“你是不是周然?”
周然点头承认,认不出她是谁。
女子自我介绍:“我叫杜诗,曾经是华欣的女朋友。”
这下周然记得了。华欣是他当年的舍友,就是那女友论打数,最近要结婚的那一个。那人换女友比换衣服更勤,这女子又没多大特色,他自然记不住。
“你认不出我了吧,我变化挺大的。你可没变,还是以前的样子。”杜医生递上名片,“需要帮忙请找我。”
周然见那名片上注明妇科,只能掩饰着尴尬说声谢谢,顺便递上自己的名片。
他在路上思量再三,计算了一下时间差,给李蓝拨去一个电话。他本不是多事之人,皆因唐元的梦呓触及了他的心病。将心比心,他希望唐元也能得偿所愿。
电话接通,周然说:“前阵子你让我替你查找的那些资料,我都准备好了。”
李蓝说:“你的秘书上周就给我了,我都谢过你了啊。”
“是吗?我最近颠三倒四的都忘了。你要那些东西做什么?”
“周然,你好奇心可没这么重。你找我是不是有什么事?直说吧,别拐弯抹角的。”
周然本想婉转地提及唐元,被李蓝一呛也婉转不起来了,只好开门见山:“我刚见过唐师兄。他情况很不好。”
“不是死不了吗?哪有那么严重?”
周然硬着头皮继续说:“他很想念你。”这种皮条生意很不适合他。
“他闲得很,又是几摊子生意又是小二小三的还有空来想我。”
“他这回受伤可能没表面上那么简单。”
“夜路走多了总会撞鬼的。”
“他这样下去不好。你应该劝劝他了。”
“得啦,男人的逻辑真可笑,我们女人就合该着招之即来挥之则去。他有了新欢,我就得乖乖让地方;他想我了,我就得赶紧回他身边;他受伤了,我理应端茶端水伺候着。他这次是怎么伤着的?从楼上掉下去的?你怎么就不怀疑,其实是我找人把他推下去的呢?”
李蓝挂了这通电话,在原处怔怔地坐了很久,眼角溢出一滴泪,自己犹未察觉。女儿彤彤轻手轻脚从她身后走过,猛地大叫一声:“妈妈!”
李蓝受惊弹起来,又被女儿恶作剧得逞的可爱模样逗笑。她一笑,那滴泪就流了下来。
“妈妈,谁惹你生气了?”
“没人惹妈妈生气,是妈妈的眼睛又犯了老毛病。所以你要记住了,不可以很长时间玩电脑,不可以躺着看书,好好做眼睛保健操,不然就跟妈妈一样了。”
彤彤抽张面纸给李蓝擦泪:“妈妈,这个星期爸爸没跟我视频聊天,只给我打来一个电话,就说了几句话。以前他再忙也会在电脑前面等我。是不是我太久没在爸爸身边,所以爸爸不喜欢我了?”
“不会。你爸爸会永远喜欢你。”
“那我们可以回家吗?我一点也不喜欢这里,这里的小朋友们不知道喜洋洋与灰太狼,不会跳橡皮筋,这里的馅饼和面条也不好吃。”
“彤彤,我们在这里,你可以有妈妈,也可以有爸爸。但是如果我们回去,你就不能同时有爸爸和妈妈了。”
小孩子虽不能完全听懂这话里的意思,却明白这是不好的事,立即哭起来:“一定要这样吗?”
李蓝点点头。
“那我们不回去了,我们永远都留在这里。爸爸说他会来看我的。”彤彤说。
周然告别他的同门师弟妹后已近傍晚。他订好次日清晨的机票,想起唐元先前找他,又回到医院。他此行目的主要是为了看望唐元,下榻的酒店距医院很近。
再次走进唐元病房,他只后悔没提前打个招呼再来,因为他遗忘已久的肖珊珊小姐此刻竟然坐在唐元的病房里。
肖珊珊自然也在第一时间就看见了周然。
倘若在这个故事里她是女主角,那么这样的一场突如其来的旧情人相逢,未尝不是一出心绪起伏情潮暗涌的暖昧戏码。可怜她只是个龙套,而周然又是那样一个冷情冷面的人物,纵使他心里也多少有一点反应,但表面上却不动声色,看她的眼神与对待唐元的那位妾室并无分别。这样无动于衷的表现,使得肖珊珊也只能不自在地低头看自己的鞋子。
“咳,珊珊刚刚听说我出了点意外,过来看看我。”唐元首先生出一股怜香惜玉之心,打个圆场说。
肖珊珊也顺势轻声补充:“唐总……唐总以前对我很照顾。”她明知道这解释很多余。
“你最近还好吧?”肖珊珊终于等来周然的一声语气平常内容客套的问候。她咬着唇点点头。
“那就好。”周然应了一句,随后把注意力转向了唐元。
唐元与周然说了一会儿无关痛痒的话。见这两人说话没她参与的余地,肖珊珊很知趣地告辞离开。
唐元目送那背影,确定她已经走远,长叹一口气:“你比我狠。换作是我,绝不忍心这么对待她。这姑娘不错。”
“所以才不想耽误了她。已经分开了,就没必要给她什么新期待了。”
“瞧这冠冕堂皇的理由。说到底不就是始乱终弃吗?”
“大概是吧。这一点我是比不过你。”周然笑笑,“你几时能出院?”
唐元兴致未消,不理会周然转移话题的企图,继续追问:“你老实讲,肖珊珊肚里那个孩子真的不是你的?还是你铁了心要跟她断,什么都不理了?”
周然看他一眼,停了停才说:“你这回又没伤到脑袋,怎么变得这么多事?”
“我就是好奇,如果跟你无关,这姑娘可不像这种人。如果跟你有关,你怎么可能坐视不理?你当年可是为了孩子结婚的。”他看着周然有些不自然的脸色,又不确定了,“是这样吧,我没记错吧?”
“也不全是为了孩子。主要是那时候我想结婚了。你之前又找我,为了什么事?”周然不愿继续谈下去。
不出周然意外的,肖珊珊在他的必经之路等他。她站在那儿,表情强作镇定,但一眼就能看穿她的紧张,就像周然初见她时一样。
周然走向她,心中虽没什么温情,道义和一点点内疚却是有的。也许没有他的出现,她一样免不了身陷难堪的境地,可现在总归是他影响到了她的人生。
“我请你吃饭,我……我一直欠你一顿饭。”肖珊珊轻声说,声音怯怯的,看起来有些窘迫。这是她情急之中想出的借口,她本来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周然。多年前当周然第一次帮助她时,她说有机会请他吃饭,后来也曾用这借口约过他好多回,但事实上他俩一起吃饭时她从来没有机会付款。
周然的理性告诉自己,马上走开,少惹麻烦。但肖珊珊那副似有万语千言却什么也说不出的样子,多多少少触动到他。肖珊珊正常的时候口齿很伶俐,但不多话,又容易一着急就说不出话来,偏偏又思维敏捷。这个让他有些熟悉的特点,多少也成为最后他对她比较特别的原因之一。
他点点头:“我只能待一会儿。”
周然真的一心一意地吃饭。肖珊珊说话时他听,肖珊珊不说话他也一句不说,直到肖珊珊把能说的客套话都说尽再找不到新话题,也不肯主动地收拾一下冷场。他从来不是热情和多话的人,一味地沉默着,由着她去难堪。但他又算不上故意为难肖珊珊,至少他没有表现出半点不耐烦,甚至在服务生过来给肖珊珊倒冰水的时候,示意他们换成常温的。
以前路倩对他的评价很中肯。她说他有善心,但又善良的那么有限。
“你不问吗?”肖珊珊终于耐不住地问。她最近比以前胖了一些,虽然肚子还不大,但穿的衣服十分宽松,已经有了一点孕妇的样子。周然的目光几次不经意地滑过她的肚子,又若无其事地转开。他不可能不知道。
“你希望我问什么?”周然口气平淡。
肖珊珊苦笑一下:“是了,你根本不会介意。说不定你现在觉得很解脱,因为我更不可能纠缠你了。”
周然不承认也不反驳,冷静地看着她。
“可是,难道你一点都不怕我的孩子与你有关吗?”
“可能吗?”
“不可能吗?现在的医学很发达,也许我……”
周然笑了,他那让人看不明白感□彩的笑让肖珊珊说不下去。
“冷冻以及人工技术?”周然补充她的话。在大厅广众之下,他用词含蓄又隐晦。
肖珊珊被人抢了台词,使劲地咬嘴唇,过了一会儿才发狠地说:“以前我对你讲过我要生个孩子的。现在你相信我并不是说着玩的吧?”
她平时的样子一直温温柔柔又楚楚可怜,从没说过什么狠话,现在即使摆了恶狠狠的样子也仍然是不像。周然在心里叹一声,宁可她真的泼辣点,这样他决绝起来也更顺理成章一些。他点点头:“相信了。”
“跟你讲,我在夜总会里遇见一个男人。就是那家夜总会,你第一次见到我的那家,还记得吗?打眼一看,他长得可真像你。他把我当成鸡小姐,我也把他当鸭先生……他竟然还付钱给我,我离开时又放了双倍的钱在他口袋里……你不觉得很有意思吗?”
“挺有意思的。”周然淡然地说。
“你会不会特别瞧不起我?”
“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权利,别人没什么资格评价。”
“我的孩子生下来后,长得会不会像你呢?”
周然沉默地喝着水。
“你自己知道这孩子不是你的,可是别人会相信吗?比如说,你妻子?你知道她曾经见到过我吗?”
周然终于有了一点置身事中的反应:“你到底想怎么样?”
“不要不理我,不要装不认识我。”
“好,以后在路上见到你,如果能见到的话,我一定会跟你打招呼。”周然站起来把椅子推回原处,“这顿饭你说你来请,那你自己付款吧。我有事先走了。你慢慢吃,好好保重。”他无视肖珊珊恳求的眼神与试图拦住他的手,走了出去。
肖珊珊听到周然的脚步声一步步远离,伏在桌面上哭起来,又不愿别人听到,用手使劲地捂着嘴。
周然应该是听到了,因为他那频率规则的脚步声似乎慢了一下。但也只是一下而已。他最终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肖珊珊泪流得更汹涌。今天见到周然本是个惊喜。见到他的那一刻,她的心中只有很卑微的愿望,希望能靠近他一些,与他多待一会儿。但是这样难得的一个机会,却因为他的冷淡,又因为她一心一意想撕破他的冷淡面具说出的那些话,造成了眼下这样难堪的局面。她抹了一把泪,匆匆地拨周然的手机号码,待机铃声悠长地响了一遍又一遍,仍是无人接听。
至少周然没按拒听。肖珊珊不死心地一遍遍重拨,希望周然被铃声烦到终于能接起这通电话。她不知自己拨了多少遍,只知自己一直拨到那个总是通知她“电话无人接听”的机械女声告诉他“对方已关机”,她把周然的电话一直打到没电他也不肯接她的电话,这一次,她真的该死心了。
晚上,周然在酒店里拨了个电话给晓维,无人接听。他想晓维大约不愿接他的电话,放弃继续拨的打算。
他打算拨电话的时候才知道手机没电了。之前他为了耳根清净,早在肖珊珊拨第二个电话前就把手机调到了全静音模式。
手机上显示了二十几个未接电话,除了肖珊珊的十几个,还有最近总缠他烦他的几个人,还有几个陌生号码。周然一边查看着那些号码一边打算统统不理,看到最后一个,那串数字有些熟却又想不起是谁,心思一动,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医生的名片,这号码果真来自几小时前才在医院里遇见的那位勉强可算作旧识的妇产科医生杜诗。
他心里有些杂念,但依然把电话拨了回去,只愿不要真如他所想的那么巧合才好。
周然的预感很灵验。杜诗接起电话后单刀直入:“我这儿刚收了个叫作肖珊珊的病人,你认识吧?”
这场景与几个月前他去见肖珊珊那回何其相似。周然在心里厌倦:又来这一套。但却不能不承认。
“她被人送来时是昏迷的,护士从她的手机里没找到她的家人的电话,只说你这个电话她拨了很多遍但一直拨不通。我看了一眼,觉得号码挺熟,一看果然是你的。既然你认识她,能不能帮着联系一下她的家人?”
“好。我找人过去。”周然含糊应对。肖珊珊自然是没家人的。
“麻烦你了。你不问问她怎么了吗?”
晓维并非故意不接周然的电话,而是没听见。这个晚上她也在外面参加一个女子聚会。
这些人都是她通过周然那个圈子认识的,一群家境不错老公常年不在身边的女人,不时地凑在一起,除了聊点八卦是非,也做过不少善事。晓维虽不常参加聚会,但是做善事时总会凑分子。
这一次发起人想请大家一起帮助一个父亡母残的幼龄孩子,有人愿出钱有人愿出力,很快就有了方案。然后大家如往常一样,边喝茶边积极地讨论着美容秘笈市井八卦,比如谁刚刚整了容,谁的老公有了私生子,谁家攀上一门不登对的婚姻。被谈论的总是不在场的人。所以这样的聚会,越是那些自己本身话题多多的,越是定要次次到场。
因为晓维很少出席,她自己都不免在心中嘀咕,当自己没坐在这里的时候,是否也是某个话题的主角?
谈够了别人,大家也谈些奇闻异事。宋太太说:“我有个朋友,开一家策划公司,其实私下里做的是侦察社的生意,专门帮人挖出轨通奸证据,那钱赚到手软。不过听他最近讲,这行业竞争也厉害了,更可气居然出现了义工组织,一群自发者组织起来,不要钱,免费给人做。这可奇了,有义诊的,有义务替人打官司的,都图积个德。可这些义务给人找离婚证据的图个什么呀?”
“估计是他们自己被人甩过弃过背叛过,心理不平衡,所以反施于人。”大家一时七嘴八舌议论开。
“晓维,你今晚话很少啊。”
“啊?我在想那个小姑娘,才六岁就会给妈妈煮饭吃了,太可怜也太招人疼爱了。”
有人轻拍她的背:“莫急莫急,我有个闺蜜,结婚十年才有了孩子。现在那孩子可健康呢。”
“啊?”晓维本来没任何想法,却被她们勾起了无数的想法。
晓维回到家已近深夜,这才看见了周然的那个未接来电,不由得感慨,一直以来,他俩的通话本来就不多,这其中又至少有一半是没听到或者故意不接的,就像他俩一直以来的关系一样。
周然找了他在X市的朋友李司去处理肖珊珊的事。
这个李司办理的业务五花八门,又以牵线搭桥提供信息情报收取中介费这类业务做得最熟,办事很可靠。周然与他同时又是生意伙伴,在X市的很多事都委托他去做。而且因为周然带肖珊珊参加过一些生意场合,李司认得她。
“这个姑娘以前看着挺省心,闹起妖娥子来也够厉害的。你走眼了啊。”李司说。
周然难得早睡,刚刚睡着,林晓维的电话打了进来。他起先有些迷糊又有些意外,后来想起是自己先打的。
“你找过我?”
“嗯。”
“有事?”
“没事。”
“那我挂了啊。”
“晓维……我很想见你。”周然迟疑了一下说。这种类似情话的句子,他说起来总是不适应。
“你怎么了?”晓维也很不适应。
“没事。只是心情不太好。”
晓维不带同情地说:“你心情有好过的时候吗?”
周然对她的挖苦没什么反应,其实他从睡着状态醒来后的几分钟时间里,大脑都不太清醒。他继续顺着自己的思路说:“我们,我们能不能重新开始?”
万籁俱寂中,自千里之外传来这样模糊又柔软的声音,晓维的心突然变软,微微漾着涟漪。她放柔声音说:“等你回来再说吧。在外面要注意身体。”
周然睡得不太稳,做了一些零零碎碎的梦,时空混乱,过去与未来交叠。天刚蒙蒙亮,他再次被电话吵醒,这一次电话那端传来的却是他的师母的哭声:“周然你是不是还没走?没走的话来看看你老师吧。你是他最记挂的学生,现在他就要走了。”
周然吃了一惊:“不是下午还好好的吗?”
师母只是呜呜地哭。
周然迅速换好衣服,匆匆赶往医院。他的住处与医院在同一条街道的两侧,相距只有几百米,连车都不需要。
周然这场对唐元的探病之旅,碰巧成了给导师的送行之旅,这个结果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他赶去医院的时候,贺教授已经离世了。他们夫妻没有孩子,亲戚也不多,此时身边只有几名亲近的学生。
周然取消了回家的行程。他打算多留两天,多少能帮老师做点事情。
清晨的医院里四处静悄悄,哭声也显得格外压抑。周然此时无处插手,又不忍离开,想暂时躲到清净一些的地方。他乘电梯去往楼下,随着楼层数字的递次变化,他脑中浮出昔日恩师的种种好处,心中不免哀伤怀念。他自小到大也算事事都足够顺利,这样生死离别的场面没见上几回。在生与死这样肃穆的命题之下,人的私心就显得渺小,灵魂也会变得神圣一些。他突然想到,肖珊珊也住在这里。
他在想她那边可能也正经历了生命流逝的事情,她腹中那个孩子很可能出了问题;这变故多半是因为她与他的见面导致了她的情绪波动;这姑娘无亲无故十分可怜……所以,于情于理他都应该稍稍关心一下。
李司的办事效率很不错,周然去看肖珊珊时,已经有一位中年妇人在那儿陪着她。
肖珊珊见到周然时神色凄然。她自嘲一笑:“我想见你时你不接我电话,现在我不愿意让你看到我这样子了,你却来了。”
“我可以立即走。”
“别走,请留下来。”肖珊珊恳求,声音十分虚弱,“只一会儿就好。”
周然在她病床边的椅子上坐下,看她头上方的输液袋子看到出神。自他进屋到现在,液面下降了差不多一厘米,周然突然开口:“为什么要把自己搞成这样呢?”
“我知道,分手时女人的姿态好看一点,男人才比较不愿意忘掉她。可这话说起来十分容易,要做到却太难了。”肖珊珊喃喃地说。
“我该走了。”周然站起来。
肖珊珊紧紧抓住他的袖口,不顾手背上的针管:“再坐一会儿。你不用说话,只坐在这里就可以了。”
杜诗医生就在这时走了进来,身后还跟了几个实习生。
肖珊珊似乎很怕她,一见她来便放松了力道,周然轻轻把手抽了回来。
杜诗把手里的单子递给肖珊珊:“结果出来了,指标不太正常。你自己作决定吧。”
肖珊珊不出意外地哭起来,起初无声地掉眼泪,后来越哭越厉害,压抑地低泣,捂着嘴呜咽。老妇人一个劲儿地劝,连她临床的那位病友都受了感染,也跟着掉起泪来。
这样的场面在医生眼中自是司空见惯。杜医生平静地说:“哭什么,还年轻呢。周然,你别让她哭了。”
周然本来只是个安静的旁观者,听到这句话,眼中却在一瞬间流露出隐忍的悲伤,他一言不发地疾步走出病房。
周然坐在这层楼的休息室里吸烟。休息室里只有几张椅子,是医院很人性化地专门为烟枪们安排的唯一吸烟场所。因为空间小,即使此时只他一人,也难免烟雾缭绕气味呛人。
周然心情很差。不只因为他刚失去一位对他影响很深的老师,也因为刚才的情形勾起他自己从不愿回忆的往事。
当年,林晓维得知腹中六个月的胎儿不能保留时,她哭得比肖珊珊现在更厉害,止不住眼泪,又努力克制着哭声。她靠自己的力量压抑不住,便紧紧抓着他的手,竟把他的手背抓出几道血痕。当时那医生也只是冷冷淡淡地对他说了句:“喂,让你妻子别哭了,伤身体,还影响其他人。”手术完成后,林晓维伤心欲绝,哭得撕心裂肺,他没想到林晓维这样连大声说话都不会的女子能哭成那样。而医生护士们在准备手术时谈笑风声地聊着电视剧,好像他们要去开宴会;手术后淡漠异常地给他看胎儿残骸,好像那只是个雕塑。
从此以后周然就特别害怕听人哭,也特别讨厌医院。所以他每次进医院之前都需要做一点心理建设,刚才正因为被哭声困扰,他才从贺教授那儿逃了出来。
这场林晓维的噩梦,其实也是他的噩梦。只不过他可以把它抛弃在记忆的最深渊,尽量不去回想罢了。
杜诗在这休息室里找到周然时,周然觉得诧异。他以为像杜诗这样挂了主治医师头衔的白衣天使应该十分忙碌,但她似乎很空闲,替病人打电话,亲自去通知病人检查结果,现在又来找他聊天。
“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吗?”杜诗递给他一瓶水。
“不需要。谢谢。”
“你看起来很伤心。”这女人的眼光里带着判研,像在审视病人。周然不喜欢她的眼神。
“我的导师刚刚去世,就在这座楼的十八楼。”周然说。
“我很遗憾。”杜诗的口气与眼神里都没有什么遗憾,“那位病人,肖珊珊……你看怎么办?”
“你才是医生。”
“她坚持要留下那个孩子。”
“她的情况可以吗?”
“也不是不行……只是比较麻烦。”
“那就尊重她的决定吧。”
“呵呵。周然你真是……”杜诗的笑声很奇怪,“你不担心吗?”
周然知道杜诗必定误会了。他有心解释,又懒得解释,他与这人又不熟,而且他直觉地不喜欢她。何况,在他的认知里,此时他越是与肖珊珊撇清得厉害,就越是把她弃于更加难堪的境地。所以他只轻描淡写避重就轻地说了句:“不是你想的那样……总之麻烦你多关照她些。”
周然没再回肖珊珊那儿,但他辗转地替她请到了这里最权威的产科专家替她作诊断。
晚上周然接到肖珊珊的电话,他没再拒听。
肖珊珊说:“谢谢你肯替我做这些事。”
“举手之劳。”
“有一点我很奇怪,你何必替我保住它?你不担心别人会误会你?”
周然不说话。
肖珊珊又轻声讲:“啊,我猜到了。如果它没了,如果有人误会,你也没有证据。可是如果我生下了它,将来谁误会你,只消检测一下DNA,你就清白了。对吗?”
周然不辩驳,只淡淡地说:“你若学会了把所有人都想得更坏一些,也是件好事。”
*******************************************
丁乙乙的“闲言淡语”——缘分
听众011:乙乙,你相信缘分吗?茫茫人海,芸芸众生,偏偏就在那一刻,不早也不晚,你和他相遇了,这都是上天注定的,哪还管得了其他人呢?
丁乙乙:我相信,很相信。白天不慎撞碎大门玻璃看见天使,晚上不慎跌跤遇上鬼,这都是上天注定的缘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