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是个小山村,村东四五里就是诸(城)胶(县)公路。路旁约200米处,有个草绿松翠,野花盛开的岭岗。小时候,我常到这里割草、拾柴。岗上成片的坟头中,有一棵小水桶粗的马尾松,树干上像是刻着什么字。直到五年级时,学校在清明节组织扫墓,我才知道这座大坟中安息着一位不知名的英雄。他是在日本鬼子快投降时,在这山坡上与鬼子拼刺刀战死的,那时我就立下志愿,把烈士的姓名和事迹弄清楚,让他的英名万世传颂。
光阴荏苒,不觉十多年过去,我成了人民军队中的一员,可是长眠在故乡山岭上的英雄的详情却一点儿也没有得到。
1977年秋天,我被抽调参加整理本部队历史资料的工作,这才知道,我们这支部队,正是抗战时期威震滨海的八路军滨海支队二十六团,那么诸胶公路旁牺牲的英雄,极可能是这支部队的。我兴奋极了,连续查阅好几天,终于从成堆的资料中找到了一份字迹模糊的材料,三四页纸,已经发黄变脆。上面记载着1945年7月25日诸胶公路阻击战中二十六团六连一排副排长重布山的战斗事迹。这可是30多年前留下的资料啊!一口气将材料看了五六遍,眼前出现一幕威武的壮剧:
那天夜晚,二十六团六连悄悄地埋伏在这深草密林中,路两侧的山坡上,还有一、三、四连和机枪连。他们的任务是阻击诸城出援之敌,保证八路军攻克埠头、昌城两个据点。在这两个据点里,固守着诸城伪保安团长吕孝先的600余人。敲掉这两颗毒牙,对于我军5月在滨北发起的战役的最后胜利,有着重要意义。重布山抱着一挺机枪,和一、二排的同志,隐蔽在岭岗的前沿,紧盯着诸胶公路。
突然,东北方向连续的爆炸声划破了宁静的夜空。紧接着,枪炮声此起彼伏。重布山对二排副排长董平田说:“是埠头方向!没错,主力部队与吕孝先干上了!这个跟着日本鬼子吸尽滨海人民血汗的家伙覆灭的时候到了!”公路边的潜伏哨仍没发出敌人到来的信号。“别着急,天不亮,诸城的鬼子恐怕不肯露头。他们吃咱们夜战的苦头还少吗?”董平田像是劝重布山,又像是安慰自己。
太阳三竿子高时,鬼子还是没来。来的是一场倾盆大雨,把同志们浑身上下浇得精湿。连长赵勇看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便命令在前沿的一、二排只留重布山带一个班警戒,其余上坟地去躲雨,队伍还没下去完,赵勇突然发现岭岗和公路之间似乎有敌人在运动,忙命令大家返回,没等人回到前沿,重布山的机枪就对着只有几十米远的敌人开了火。
原来这是日伪增援部队的几个尖兵。他们看到路旁这座岭岗是个制高点,便想抢占,没想到撞在了重布山和战友们的枪口上。
急骤的枪声拉开了阻击战的序幕。鬼子一边用小炮朝岭岗猛轰,一边迅速调队伍。小炮一停,30多个鬼子和伪军顺着高粱棵子往上冲。雷声催促着大雨一个劲地往下泼。重布山任雨水顺着头往下流,眯缝着眼,瞄着鬼子群又扣响了机枪。鬼子倒下几个,其余的退了回去。这时重布山扭头一看,一、二排准备躲雨的同志又都各就原位,心里更踏实了。
二十六团其他4个连队也相继投入战斗。敌人成了瓮中之鳖,妄想抢占岭岗,又接连发起3次冲锋。但是得到的是一次比一次惨重的失败。鬼子集中了所有的机枪、小炮,向重布山打来,恨不得把这片坟地削平,把机枪炸碎。刹那间,岭岗上树枝乱飞,泥土四溅,烟雾腾腾。炮击未停,60多个鬼子和伪军又向阵地扑来。重布山端起机枪,一梭子弹撂倒几个。然后抱着机枪在堑壕和坟头之间来回变换位置,打得敌人防不胜防,弄不清坟地里八路军究竟有多少兵力,不敢轻举妄动。
董平田边向敌人投手榴弹,边叫道:“打得好!”正打得起劲时,重布山的机枪突然不响了,一群鬼子趁机爬起来,从这个方向拥上来。七九式步枪和手榴弹的火力太单薄,怎么也压不住敌人。董平田吃了一惊,边向敌群甩着手榴弹,边向重布山那里跃进。没等到跟前,只见重布山抱着机枪,从坟头后猛地站起来,头上的鲜血还在顺着脖子流。他双眼圆睁,叉开双腿在那里就像一尊威严的金刚。小鬼子一下愣住了,重布山趁机射出一串子弹,最前面的六七个鬼子被打得东倒西歪。他对准后面的鬼子,又抠动了扳机。糟糕,子弹完了。他正想隐蔽起来,突然晃了晃,差点儿倒下。说话间,三四个鬼子端着明晃晃的刺刀上来了,他急中生智,举起枪朝头一个鬼子砸去。鬼子大叫一声,倒在了泥泞里,其他几个鬼子不敢再过来。重布山就端着机枪与他们对峙着。董平田见势不好,“叭叭”几枪打倒了几个鬼子。然后跑到重布山跟前,架着他往草深处跑。
雨势已经小了,但密密的雨丝仍然不停地飘下来。重布山的两处伤口被雨水一浸,痛得直钻心。董平田从衣服上撕下两条布,把重布山的伤口裹了一下,刚裹好,一群鬼子就冲进了坟地。战士们叮叮当当地和鬼子拼上了刺刀。这时,作为机动力量的三排也上来了,他们使用清一色爬管式步枪,枪身和刺刀都比较短,格斗起来显得更加灵活。董平田一看,忙说:“老重,你先别动,我去助他们一臂之力。”说完,拣起一枝三八大盖,冲进敌群。
董平田绰号“猴子”,眨眼功夫就收拾了两三个鬼子,看着战友们在激烈地拼杀,重布山不顾重伤,也拿起一枝三八大盖投入了格斗。他刺死一个鬼子后,有个留着八字胡的鬼子突然扑来,一刀刺中他的腹部,肠子都流了出来,他咬紧牙关,强忍剧痛,将八字胡刺死。然后将肠子塞进肚子,紧了紧腰带。这时重布山满身的血、汗、泥水搅在一起,使他成了个血人、泥人。一个骑高头大马的鬼子看重布山动作迟缓,便呀呀地怪叫着逼了上来,直刺他的前胸。他一闪身,鬼子扑了空,一个踉跄,差点摔倒。等他艰难地转过身时,鬼子也转身扑了上来。重布山移动着沉重的脚步,吃力地同鬼子周旋着。
董平田正和3个鬼子厮杀,忽然发现重布山打着趔趄,力不能支了,便迅速摆脱鬼子的纠缠,向隔着3个坟头的重布山跑去。他刚越过第二个坟头,一个壮烈的场面出现了:鬼子刺向重布山,重布山拨开敌枪,顺势向鬼子头上砸了一枪管,接着用尽最后的力气挺枪向鬼子刺去。鬼子也刺了过来。两把刺刀同时刺中了对方的胸膛。
董平田看到这壮烈的搏斗,失声叫道:“老重!”忙跃到重布山身边。重布山那魁梧的身躯重重地倒在马尾松下的草丛里。他手中紧紧地握着三八大盖,双眼圆睁,仿佛在为没能看到日本强盗的投降而遗憾。
我有幸见到了安徽省军区六安军分区副司令员董平田。这位和重布山生死与共的老革命者,给我详详细细谈了英雄重布山的事迹。他又把我带到了重布山英勇牺牲的前一个多月,也就是1945年6月4日的重罗山战斗中。
那天,泊儿镇日寇200余人,在汉奸李永平300余人配合下进犯我军,滨海支队在重罗山一带与敌激战。傍晚时分,山南阵地仅剩几人,而鬼子又纠集百余人冲来。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敌群中响起密集的枪声,鬼子不战自乱。原来,是重布山带领六连尖刀班将敌群拦腰截断了。六连本来在重罗山东北方40余里的藏马区石门村活动,听到枪炮声机动增援,赶到重罗山下时天色已晚,便直插过来。重布山带尖刀班赶到东南山脚时,发现鬼子正在进攻,便带领全班隐蔽接敌,突然开火,捅乱了鬼子的蚂蜂窝。阵地上的同志们趁机反冲击,两下夹攻,鬼子首尾不能相顾,死伤十几个。待了一会儿,鬼子慌忙组织反扑。重布山对准一个挥舞着指挥刀的鬼子就是一枪。这鬼子脑袋一歪,只听“唉哟”一声,身后一个伪军上了西天,鬼子哇哇地叫喊几声,挺着刺刀冲来。尖兵班也不示弱,冲入敌群展开了白刃战。
重布山刚刺死一个鬼子兵,使指挥刀的鬼子便扑到了他跟前,正斗得难分难解时,又上来一个伪军。重布山毫不畏惧,力斗二敌。突然,指挥刀虚晃一下,伪军的刺刀向重布山捅过来。重布山用枪管朝伪军拦腰打去。伪军被打倒在指挥刀下,作了替死鬼,重布山更加勇猛,端着闪寒光的刺刀直逼鬼子。鬼子精疲力尽,臂上挨了一刺刀,慌忙逃走。重布山哪肯放过,刺刀直插鬼子后背。这时岭岗上杀声震天,六连主力赶到了。鬼子急忙扔下30余具尸体,从南边夺路而逃。正好董平田带领的火力组在山北边消灭一股敌人后赶来,架起小炮,“轰!轰!”几声响,又有十几个鬼子被炸得血肉横飞。
夜幕四合,战斗进入了尾声。重布山带尖兵班仔细搜寻着每棵树,每块石头。突然,他发现山西边乱嘈嘈地过来一群人,便怀疑是溃散的敌人,忙令全班埋伏起来。果然,两个鬼子和30多个伪军慌不择路,向埋伏圈跑来。伪军已成惊弓之鸟,在战士的刺刀下乖乖地举手投降。鬼子想挣扎,也被战士们迅速缴了械,捆起手来,不料两个鬼子叽哩咕噜地叫着,扑上来乱咬人。重布山让战士们在工事里找了两块门板,将鬼子捆在门板上,抬下山去。
董副司令员说:“这一仗,仅重布山的尖兵班就打死鬼子30余人,活捉伪军30余人、鬼子2人,缴获长短枪40余枝。六连主动参战,为战斗胜利增强了突击力量,受到支队的通令嘉奖。由于这一仗是改编后的第一次重大胜利,支队部在驻地岭西召开祝捷大会。重布山就是那次授予战斗英雄称号的。”
“英雄的家乡在哪儿?他入伍前后有些什么经历?”我一心想刨根问底。董副司令却说:“那时战斗频繁,这些事情当时谈得都不多,现在想不起来了……”
我只能告诉读者,关于重布山的简历,陆军第××军的《英雄模范集》第一集中这样记载:重布山,男,汉族,1925年1月生,1942年8月入伍,1944年7月入党,出身贫农,成份农民,文盲,山东省莒南县人。
(北京军区政治部组稿赵国峰撰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