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6月9下午,丁玲偕陈明、甘露去北京医院,看望正在住院的周扬,大约坐了半个小时。他们约了甘露,是因为甘露跟双方都很熟,谈话方便。
这是丁玲回北京后第一次面见周扬。此时,他们都经历了“文革”的洗礼,整人的周扬,也有了被整的体验,在这方面他们有了相似的经历;而丁玲的复查结论已经明确地说,1955年的反党集团“不能成立”,1957年的右派问题“属于错划”,那两个问题都是周扬主持定性的。陈明后来解释说,他们之所以要在此时去看周扬,因为周扬要出访日本,“我们一是想见见他,二是想让他在日本访问时便于回答记者。”
甘露这样写道:“三点钟,我们准时到达医院,直上二楼周扬同志的病室,病房的门是开着的。我们三人走近房门,周扬和苏灵扬看到了我们,就走过来招呼我们进房落座。病室椅子少,苏灵扬便坐在床上。丁玲对周扬说,前几天听说他住院,并且一两天内要东渡日本,所以特来看望;接着问了一下他的病情,表示慰问等等。周扬同志精神很好,说他这次住院没什么大病,是来检查身体的;访问日本,已定好了时间,不能不去等等。接着他谈起自己在‘文革’中的遭遇,造反派把他打成假党员,把他的耳朵也打聋了。听到这些,我们大家都很沉痛,脸上流露着惋惜和悲愤的神情。接着周扬同志说,夏衍同志的腿也是在文革中被造反派打坏的;还告诉丁玲,夏衍也住医院,就在楼下;还说夏衍住院也闲不住,电影界几乎天天有人来找他,听台词录音,讨论剧本等等。他建议丁玲顺路去看看夏衍。谈话大约有半个小时,丁玲等便起身告辞,周扬一直送出走廊。”“我们来到楼下夏衍的病房,他正坐在椅子上,左右有几个同志围着他,大概正在谈论一个剧本。丁玲走进病房叫了一声‘夏衍同志’。 夏衍回过头来看到丁玲,赶忙站起来,拐了几步迎着丁玲,互相握手问候。丁玲看见他正有工作,还有两三个同志围在身边,不便打扰,就要告辞,主人也不再挽留,我们三人便乘车回到友谊宾馆。”(《一次难忘的探视——忆丁玲探望周扬》)
丁玲自己这样写道:“一九七九年夏天,从乡下回到北京不久,我从理智上认为我应该去看看一个老熟人,我们邀了另一位朋友同去。这位老熟人虽正住在医院,但比我想象的好,红颜白发,行动也矫健,稳重如往昔。从前说话中常常带一点的‘嗯,啊’的神气也依旧存在,只是声音比较小,好像只在喉咙眼里打转。我有点耳背,听他的话很吃力,但又不便重问,只好装作听见了似地点点头,眨眨眼,但话的大意是清楚的。他很有感触地讲了‘文化大革命’中他自己的遭遇,他妻子的遭遇。这些事自然是很悲哀的,文艺界几乎没有一个人能逃脱那种磨难,而且是尽人皆知的事,我听了之后自然很同情。不过这些事我听得太多了,见得太多了,受得太多了,也许我不应该,我真的有些麻木了,但我是去看望病人的,只好耐着性子听完(可能仍是没有完),才告辞回来。”(《我读〈洗礼〉》)
显然,丁玲对周扬的表现不满意,她不是来听周扬诉说他自己遭遇的。她的遭遇远甚于他,而且他负有责任。
陈明听到周扬仰着头在沙发上轻声说了一句:“责任也不能全推在一个人身上。”回去后他把这话告诉丁玲,两人一起猜周扬是指谁,是指他自己,指林默涵、刘白羽,还是指毛主席?陈明说,周扬对过去错整了丁玲的事一句不提,也不问丁玲这些年的情况,却在那里诉自己的苦,说他的耳朵被打聋了。
丁玲就是想听周扬当面向她承认错误,但是一直到死,都没有听到周扬说一句道歉的话。
五个月后,11月6日,全国文代会期间,周扬突然到木樨地丁玲家里造访。不巧,丁玲因为那几日咳嗽厉害,去友谊医院看病了,两人未能见面。如果丁玲在家,周扬会不会说一句认错道歉的话呢?两个人的关系会不会有所改善呢?既然周扬对那么多被他整过的人都认了错,为什么不能对遭受迫害最深的丁玲认个错呢!丁玲不是抓住小辫子不撒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