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带着一应随员,风风火火地乘船赶到宁波的当日,天色虽已看晚,他也顾不得歇息,乘了轿子便赶到税务司衙门来见日意格。日意格偏偏没在,说是在军营里。胡雪岩就又马不停蹄地赶到城外的常捷军大营,果然见到了日意格。
日意格时年二十九岁,长得高高大大,面皮白净,鼻梁子高高的,上面架着一副玻璃洋镜;发黄的头发,脑后拖着根粗粗的假辫子;足蹬法国战靴,头戴一顶钢盔,身上却穿了件大清国三品武官的绣豹补服,补服的里面则是一身簇新的法国军服,显得不伦不类。
日意格一见胡雪岩,先用生硬的华语大叫道:“观察胡,鄙人的财神爷,你怎么来了?”
胡雪岩拉过日意格的手说道:“怎么,日参将不欢迎本官吗?”
日意格忙道:“哪里话!你观察胡大人是我法国的朋友,也是鄙人的朋友。鄙人现在就去找勒伯勒东将军,让他鸣放礼炮欢迎你。”
胡雪岩用手亲热地拍了拍日意格的肩头,压低声音道:“老弟,你现在就随本官回城去,老哥要慰劳慰劳你。”
日意格高兴地大叫道:“观察胡,你是说请鄙人到城里去吃花酒?太好了!要不要请勒伯勒东将军一起去?我猜他也许多日没有和女人睡觉了!”
胡雪岩摇摇头道:“本官此次到宁波就想请老弟一个人,同时也想送给老弟一条发财的好路子。怎么样?我们现在就走吧?”
日意格满口答应,急忙先到里面换了身常服,又带了两名亲兵,便乘上轿子跟着胡雪岩进城来。胡雪岩把日意格领进一家自己常光顾的,字号是满园菊的妓院里,找了个单间落座。鸨娘先让人把茶水、点心摆进来,又拿了单子让胡雪岩点花名。
胡雪岩摆摆手道:“你先不要张罗这些,我们谈完事情不仅要点花,还要叫酒,有你银子赚就是了。如果伺候得好,我们今儿就住在这里。你先去招呼我们带来的人,不叫不要进来。”鸨娘慌忙退出去,又回手把门掩上。
日意格被弄得一愣一愣的,不由小声问道:“你这个观察胡,你说要请鄙人吃花酒,如今却又不叫局,你把鄙人骗到这里干什么?”
胡雪岩喝口茶水道:“老弟,你不要心急,这里的好酒多的是,可心的局子有一大排。该吃酒的时候我们自然要吃酒,该叫局的时候就是不叫她们也会来伺候的,她们干的就是这个。来,我们先谈正事。老弟,你大概已经听说了,新到任的抚台大人,正在通过总理衙门商借洋款的事。”
日意格再次一愣,问道:“抚台大人要借洋款吗?鄙人怎么没有听说呀?”
胡雪岩摆摆手道:“你先不要急,听老哥慢慢说给你听。你可能还不知道,抚台大人此次借款是极其隐秘的,不仅法国不知道,连英国也不知道。为什么呢?因为抚台大人借款的目的是想采购一批洋枪洋炮,如果张扬出去,各国势必都要争相去找抚台大人晤谈,抚台大人怎么忙得过来呢?所以呢,抚台大人想把事情做得隐秘些,只要款子到手,他老再找个信得过的洋朋友,悄悄地把洋枪洋炮运回来也就是了。”
日意格急道:“观察胡,你快去告诉抚台大人,我日意格不就是最可靠的朋友吗?我帮他练成了常捷军,常捷军的一应枪械炮舰,又是我一手采购的。这些枪炮,都是各国当中最好的,价格也最公允。”
胡雪岩见日意格动了真情,于是不慌不忙地说道:“本官也才几个月未曾与老弟谋面,老弟的性子怎么还这般急?哪次有好处,本官不是把老弟列为首选?但这件事,却又有番大周折,不是谁想办抚台就能给谁的。这里有个缘故,因为抚台要借的这批款子是个短局,数目也要在一千万两大清户部官银的样子,利钱呢,还要适中。”
日意格急道:“观察胡,你不要绕弯子,你就明说,抚台要借的这笔款子究竟想向哪个国家办理?我们法国还有没有希望?抚台准备拿什么来还款?利钱能给到几分?”
胡雪岩有意沉吟了一下,说道:“本官与老弟打了多年的交道,已经是老朋友了。我同老弟说句实话,抚台最初想向俄国来办理这件事情,但因为听了老哥的一番劝,才改变了主意。老哥行前,抚台再三交代,这次借款,由巡抚衙门出具保单,用各省解给浙省的济饷偿还,大概半年就能偿还,最多也不会超过一年。老弟以为,这件事法国商行可不可做呢?”
日意格忙问一句:“观察胡,你还没有告诉鄙人,这件事做成之后,鄙人能有什么好处呢?”
胡雪岩有意偷觑了一下木门,这才凑近日意格,神秘地说道:“你老弟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这笔款子到手后,本官保举你老弟出面去采购枪械舰船,这好处还小吗?一千万两白银的生意,得了吗?”
日意格笑着追问一句:“你家抚台肯听你的话吗?”随即摇了摇头,接着道:“除非见到巡抚衙门的咨文,否则鄙人不会上当的。”
胡雪岩哈哈一笑,轻松地说道:“老弟说得不错,本官就算保举老弟去采购这批枪炮,抚台那里也不会答应的。何也?因为抚台以为你老弟只配小打小闹,干不了太大的事情。好了,我们两个的正事谈完了。老哥现在就让她们把菜单子呈上来,我们点菜吃酒。酒后,老哥让这个楼里最好的姑娘陪你,如何?”
日意格一把拉住胡雪岩的衣袖道:“观察胡,你不能这样!我们朋友一场,有了好处,你不能把鄙人丢开。你快说,究竟抚台想委派谁去采购这批枪炮?是勒伯勒东吗?还是其他国家的什么人?莫非又是英国人赫德?这个狗杂种赫德太走运了,他从你们这里捞的好处太多了!”
胡雪岩把日意格的手推开,说道:“老弟,这件事情已经与你无关了,我们还是吃酒吧。总归,本官奉抚台之命走这一趟宁波,算是知道了老弟的意图,贵国不想同抚台做这笔生意。本官明儿搭船就可以去向抚台复命了!”
日意格一听这话,急得又是跺脚又是摇头,口里连连道:“观察胡,你误会了。鄙人不是不想做这笔生意,鄙人是怕抚台那里不准鄙人做这笔生意!”
胡雪岩用手拍着胸脯道:“老弟此言差矣!老弟信不过抚台大人,难道还信不过胡某吗?不是本官在抚台那里拍了胸脯,抚台肯委派本官走这一趟宁波吗?从官讲,胡某是大清国堂堂的四品道,从商讲,胡某又是我浙省一等一的商人。阜康钱庄出的票子到京城都能兑现,我庆余堂批出的药材,从来都是上等的货、低等的价!老弟,还用老哥继续说下去吗?”
日意格被胡雪岩的一番话说得昏头昏脑,连连点头,口里道:“鄙人明日就给上海的刺萼尼勋爵写信,和他商量借款的事。”
胡雪岩见日意格做出了承诺,这才安排鸨娘上菜摆酒。酒后,又各叫了一名姑娘服侍住下。
日意格口里的刺萼尼做过一任驻华公使,卸任后投资银行业,现在是法国在上海银行的大股东。该银行为了方便本国商人在中国做投机生意,特在上海设了一家临时办事机构,刺萼尼经常往来于上海、巴黎两地。刺萼尼此时正在上海,伙同英国沙逊洋行做鸦片生意。
刺萼尼很快回信,日意格拆阅之下不由大惊:刺萼尼不同意向浙江巡抚衙门借款,言称风险太大。
刺萼尼当时正因贩运鸦片占用了一定的资金,言称风险太大,实际上却是他所在的银行,眼下不能一下子拿出折合大清户银一千万两的法币。
日意格却急了,他接信的当日就把胡雪岩约到税务司衙门,并不说刺萼尼不同意借款的话,反说刺萼尼声称事关重大,约他在上海面谈。胡雪岩不敢怠慢,当晚就带了随员同着日意格登船赶往上海。
见到刺萼尼后,日意格对刺萼尼说道:“我尊敬的勋爵阁下,本人急着从宁波赶来见您,是想告诉您,这次机会是千载难逢的。只要我们现在把钱借给他们,他们的济饷一解到就会还给我们,我们毫不费力就能赚到一笔可观的利息。您为什么不同意呢?您难道怕钱多了烫手吗?”
刺萼尼用手拍着日意格的肩头说道:“年轻人,你的好意本爵心领了。但本爵并不想同他们做这笔交易,因为本爵正同英国人做着大宗的鸦片生意,利润已经很可观了。国内的银行,实在抽不出这么一大笔法币借给他们了!”
日意格急道:“勋爵阁下,您是我国金融界的元老,您难道不会同其他银行商借一下吗?几年来,大清国的总理衙门只同英国人打交道,我们法国根本无机可乘。如今,左宗棠给了我们这次机会,我们却要眼睁睁错过,您不觉得可惜吗?”
刺萼尼沉吟了一下,说道:“年轻人,你说得很对,左宗棠给我们的这次机会,如果我们错过的确是可惜的,本爵也不想这样。但本爵却只能遗憾地对你说,我们国内的银行实在拿不出这么一大笔钱来。”
日意格反问道:“勋爵阁下,我们银行究竟能拿出多少钱来?”
刺萼尼答道:“年轻人,本爵同你讲句实话,国内的银行,眼下最多能拿出约合大清国官银二百万两的法币。本爵想问一句,左宗棠借这么多钱要干什么?您在给本爵的信中只说要买军火,是什么军火?是枪?是炮?还是战船?他们的总理衙门同意吗?”
日意格答道:“勋爵阁下有所不知,新到任的这个左宗棠胃口老大,他不仅要买枪、炮,还要买战船。他现在肯向我国借款,是因为各省应给他的济饷一时还不能到手。”
刺萼尼沉吟不语,许久才道:“年轻人,你是否已经打探清楚,这个左宗棠借到款后,想委派谁去采购这批军火?”
日意格拍着胸脯道:“勋爵阁下,您难道还不明白,他从我国借到钱,自然要委托我国的人来办理这件事,这还用问吗?”
刺萼尼终于咬了一下嘴唇说道:“年轻人,只能这样来办理此事了。你去同那个观察胡讲,我们可以借给他们一笔钱,这笔钱约合他们户部官银三百万两。但钱却不能给他,本爵可以用这笔钱,直接购买成他们需要的枪、炮以及舰船,然后运过来。本爵可以保证,本爵为他们采购的这批军火,要比英国人为他们采购的军火价钱低得多。”
日意格一听这话蹦起老高,他大叫道:“尊敬的勋爵阁下,您把法币借了出去,已经吃到了利息,您不该再插手以后的事了。我们来到这里为的什么?不都是为了发财吗?”
刺萼尼不急不恼,微笑着说道:“年轻人,本爵不会接受你的建议,因为钱是我们出的,以后的事情自然要本爵说了算。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没有丝毫的疑问。你现在就把本爵的话,到外面说给观察胡听。你让观察胡转告他们的左宗棠,我们法国,是真心真意为他办理各种事情的,只要他肯出银子。”
日意格瞪着血红的双眼,小声嘟囔了一句什么,然后愤愤地走出内室。他见了胡雪岩后,马上又换了一副面目,说道:“鄙人与勋爵大人谈得很好,鄙人相信我们很快就能达成协议的。但鄙人却又不能不很遗憾地告诉你,我们尊敬的勋爵老了,有些事情他已不能做主,需要向国内请示。观察胡,怎么样?我们是不是到客栈去等候消息?”
久历商场又惯与洋人打交道的胡雪岩,很快便从日意格的面部表情上,看出了刺萼尼与日意格之间的分歧。他笑着站起身,礼节性地到内室去同刺萼尼打了声招呼,便带上随员同着日意格走出大厅。
上海有庆余堂的分号,胡雪岩先把日意格安顿到分号的客栈里,又打发人去外面,叫了一个操皮肉生意的半掩门伺候他,这才把几天来办理的结果,让文案写成一个呈文快速给左宗棠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