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聪彝赶到杭州的当日,便到巡抚衙门来禀见左宗棠。宁绍台道史致谔也于同一天抵达省城。依着顺序,左宗棠先见林聪彝。
礼毕归座,左宗棠传人给林聪彝摆茶上来,这才把鄞县知县的回文递给林聪彝道:“听孙哪,本部堂特把你老弟从衢州任所调来,是想让你先把衢州的事情放一放,替本部堂办一件大事。你知道,我浙省受长毛蹂躏多年,百业凋零,人口外流过多。如今省城新复,百姓回迁,却又很快就到农田下种时节。古人云:‘一年之计在于春。’又云:‘春天一粒种,秋后万石粮。’可恨一些浙籍官绅,眼见局面坏成这样,他却忍得下心袖手旁观!听孙哪,你先把鄞县的回文看一看,然后再作道理。”
林聪彝没有言语,埋下头去便看起来。一看完,林聪彝抬头说道:“杨臬台身为司道大员,竟如此无理,的确让人气愤。但杨臬台也有杨臬台张狂的道理。”
左宗棠抚须的手猛地停住,不由问道:“啊?他还有他的道理?听孙,你讲讲看,也许是本部堂思虑欠妥。”
林聪彝说道:“宫保大人容禀。下官以为,杨臬台很早就在上海闯荡,久与洋人打交道。想那洋人素来胆大,不信孔孟,专好一味逞强斗狠。杨臬台与他们相混久了,难免就忘了他自己还是个拖着辫子的中国人。他把自家女儿送给华尔糟蹋,也正说明这一点。依下官想来,杨臬台虽坐拥巨资,堪称东南首富,他自己偏不想做善事,官府又如何好使强呢?下官大胆以为,杨臬台这件事,虽可恨,官府却不好出面相劝于他。官府使强,他当真闹将起来,告起御状,你让朝廷怎么办呢?”
左宗棠瞪起眼睛道:“听孙,你说这话本部堂可不愿听。浙江的局面坏成这样,浙籍官绅均有伸手之责。莫说他杨启堂已经回籍,就算他仍在江苏做他的按察使,他也该主动为鄞县捐些银粮才对。道光三十年(公元1850年),湖广遭遇百年大旱,湖南几乎颗粒无收,曾节相其时正在侍郎任上,闻讯之下,率同乡京官为湖南捐赈,又上奏朝廷,请免湖南当岁国课,上准。此事至今仍被我湘人传颂。他杨坊今儿果然敢对浙省局面视而不见,无动于衷,本部堂就算豁出头上的乌纱,也要和他理论一番!”
见左宗棠气得脸色煞白,林聪彝无奈地苦笑了一下,说道:“宫保大人且莫动怒,下官话还没有讲完。下官是说,对杨臬台,官府出面虽有诸多不便,但在商的人却就便当得多。下官早就听说,杨臬台的巨资均非正道而来,一靠与洋人勾结贩卖洋药,一靠为官府采购枪械他坐吃折扣。只要查清这两点,下官就敢肯定地说,只要官府给他指派多少捐额,他都会照纳的。我大清从来都是嘉勉正经的生意人,却不会姑息任何一位非法行商的人。大人,下官的话讲完了。”
左宗棠望着林聪彝愣了半晌,忽然长叹一口气道:“听孙,你不会怪本部堂吧?本部堂天生就这么个毛躁脾气,不仅曾节相说过我,许多人都说过我,咳!听孙哪,本部堂已经知道你要说的话了。你想让胡雪岩出面对不对?”
林聪彝答道:“宫保大人容禀。胡观察与杨臬台同为捐班,又都是在商的人,而且素来过从甚密。但胡观察为人仗义,敢大把地挣钱,又能大把地往外捐钱,这就使得前抚台王中丞离他不得。但杨臬台却是个嗜财如命的人,世人只见他大把地捞钱,却从未见他往外舍过一文,造桥铺路,就更谈不上了。正经商人姑且不论,像杨臬台这样的商人,肯定会有别人不知道的死穴。商人的死穴,官场中人无法知道,但却瞒不过他的同行。胡观察现在就在苏州的各钱庄间为浙省筹借银两,大人不妨密发个札委给他,让他趁空跑几趟泰记。杨臬台的那点子事,胡观察不须费力就能办得明明白白。大人以为呢?”
左宗棠沉吟了一下,说道:“听孙哪,依本部堂看来,你就走一趟苏州,会同雪岩来办理一下吧。本部堂不是信不过雪岩,是信不过他手底下的那帮子人。还有啊,雪岩在苏州如果搞到款,你就再跑一趟武昌,选购些好的粮种运过来。雪岩已提前同本部堂说过,他忙完这一阵呢,想把他原设在杭州的钱庄重新建起来。你知道,雪岩自打到了本部堂身边,几乎一刻也没有闲过,筹款筹粮,购枪购炮,诸事都办理得明明白白,不差分毫。雪岩有恩于巡抚衙门,巡抚衙门也不能亏了他。听孙,本部堂说得不错吧?”
林聪彝道:“回大人话,天下人尽知,宫保大人是个最念旧情的人。胡观察能遇到像大人这样的上宪,也是他三生有幸、祖上积德。”
左宗棠用手指着林聪彝笑道:“好你个林听孙,说着说着你又来了,本部堂可不想听奉承话。听孙哪,杨坊的事宜早不宜迟,你收拾一下就去苏州,遇到麻烦可直接去找少荃中丞。杨坊与洋人勾结甚密,就算洋人出面阻拦,少荃中丞身为通商大臣,也会替你排解。史士良已到杭州,他是向本部堂禀报裁遣常捷军一事的,本部堂就不陪你了。”
林聪彝起身边施礼边道:“宫保大人如无其他吩咐,下官就先行告退。”林聪彝前脚离开签押房,左宗棠跟手就将史致谔传了进来。
几个月不见,史致谔已是须发半白,瘦弱不堪,脸上的憔悴深深浅浅,仿佛久病初愈的模样。施礼毕,左宗棠吃惊地问道:“老哥,您与本部堂几月未见,如何变成了这般模样?”
史致谔长叹一口气道:“宫保有所不知,司里能活着来给大人请安,已是万幸!”史致谔已是按察使衔,自然要称司里。
左宗棠随口问了一句:“老哥何出此言?莫非病了不成?”
史致谔说道:“全是让洋人给闹的!司里按大人的吩咐,回到宁波便开始着手裁遣常捷军的事,也不知是身边的哪个王八蛋给走漏了风声,让德克碑这个洋犊子知道了。他不找司里来交涉,却跑到上海去向伏恭告状,又把常捷军拉到绍兴驻防,其实是向司里示威。那时,余杭战事正紧,宫保恰巧又遭革职,司里不想拿这件事去惹宫保心烦,就亲赴上海去同少荃中丞商量。少荃中丞当时已将上海的常胜军裁掉,认为常捷军不及时裁掉必要尾大不掉。他老就和伏恭去谈这事。伏恭却声言此事他不敢做主,让少荃中丞去找驻华公使柏尔德密会商此事。少荃中丞有些气恼,也仗着他是通商大臣,便直接给德克碑发函,又专委了丁日昌同司里一同返回宁波办理此事。德克碑却不理睬,仿佛没有收到少荃中丞的大函,仍在绍兴吃喝玩乐,还把女人弄到营里胡闹。司里无法,同丁日昌商量了一下,我们两个便带了一营的兵勇,赶到绍兴去见德克碑。德克碑先还装模作样端着大架子吃水烟,丁日昌却不惯着他,直接告诉他,通商衙门已接总理衙门公函,要裁遣常捷军。丁道还说,总理衙门已札委他,坐镇办理常捷军各位洋大人贪污的事,说得有鼻子有眼,不由人不信。德克碑一听这话才有些发软,以为丁道是奉了差委来拿他。丁道就拍着胸脯同他讲,贪污的事可大可小,只要他德克碑按着原约,先把常捷军裁遣掉,他就保德克碑无事,而且还能受到大清国的奖赏。丁日昌这人是真会讲话,他讲的话,在司里听来,虽然没有一句是真的,但却又跟全是真的一样,司里都被他弄糊涂了。”
左宗棠笑道:“少荃身边有几位能员,像丁日昌就是其中之一。丁日昌会拉拢洋人,洋人也肯听他的话。老哥呀,常捷军这件事,也真难为您了。洋人都是些畜生脾气,不论曲直,只讲强弱。但他们的火炮火枪以及铁甲战船,也确是威力无比。本部堂想啊,找个时间,您老哥约上日意格,一同来杭州一趟。日意格同本部堂说过,他是深通造船之理的,还能从他们的船厂请到技师。我大清的江面啊,不能总跑木船哪,总要有些汽轮铁甲船才行啊!靠购船装备水师,终非长久之计呀!”
史致谔说道:“宫保所言极是。从眼前来看,造船贵于购船;从长久来看,购船又贵于造船。如今,所幸常捷军正在按原约办理裁遣,大约月底就能办理完结。常捷军裁了,省了一大笔饷粮,宫保正可用这省出的银子做几件事情。但洋人多诈,重利不重义。司里与日意格共事多年,深知此人性情。他比英国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宫保要委他办理事情,还须多加防范才是。他上次为我官军购买的枪炮,就赚了不少!”
左宗棠抚须笑道:“老哥所言不错,洋人都是唯利是图的,没有好处,他是不肯为你出力的。本部堂以为,洋人如果仅仅图利不图别的就可利用。他只要肯为我大清办事,赚些利银也是应该的。本部堂平生最信不过的便是英国人,他们不仅图利,还要图我国家,香港不就是被他们生生图去了吗?法国人只图利不图国,我们就用他。用他什么呢?用他的技术。拿银子换技术,值啊!老哥以为呢?”
史致谔点一下头,道:“宫保所论极是。”
史致谔话毕忽然站起身来,从袖中摸出一份折稿,双手递给左宗棠道:“宫保大人,如今常捷军之事即将办理完毕,司里也该歇一口气了,这是司里草拟的奏请开缺回籍的折稿,请宫保替司里拜走吧。”
左宗棠未接折稿,反瞪起眼睛道:“老哥,您怎么又来了?省城刚复,全境已平,百业待兴,正是用人之际,您老哥如何又打起了开缺的主意?您这折稿,本部堂不替您递,您让沅甫中丞替您递好了!”
史致谔一听这话急了,道:“宫保如何这般无情?难道非让司里跪下求您吗?”史致谔话毕,当真双膝跪倒。
左宗棠急忙起身来扶,口里则歉意地说道:“老哥万莫如此。老哥定要开缺,本部堂替您奏请上头就是了。老哥快快请起。”
史致谔口道一声“司里谢宫保成全”,这才起身。
左宗棠把史致谔手中的折稿接过,却反问一句:“老哥,本部堂想问老哥一句话,务望老哥据实相告。老哥以为,我浙省现有官员之中,哪个能胜任宁绍台道这个繁缺呢?”
史致谔沉吟了一下,说道:“回宫保问话,司里以为,林听孙林太守当是最好的人选。听孙为官刚直不阿,为人讲求义气,其才胜司里十倍。宁绍台道非一般道员可比,非能员不能胜任。朝廷放司里在这个缺上,实在是小材大用,宫保以为呢?”
左宗棠抚须点头,许久没有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