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五年(公元1866年)初,陕甘一带地方,因连年歉收,加之官府盘剥过甚,爆发了规模更加浩大的回民起义,其声势只在太平天国之上,不在其下。义军在极短的时间内发展成几十万之众,并很快将陕甘一带大部分州、县占据。陕甘总督杨岳斌会同署陕西巡抚刘蓉,一面征调大量官兵征剿,一面紧急向朝廷告急。
恭亲王接报,飞速跑进宫去,面见两宫太后请示办法。慈禧太后未及读完杨岳斌与刘蓉联衔发过来的折子,已是吓得腿软心慌,脸色也很快由红润化作一张白纸。慈禧太后颤抖着双手喃喃自语道:“这日子是不能过了!”
恭亲王这时说道:“禀太后,目前陕甘一带作战官军只有一万余人,杨岳斌又突发急病,无法理事。刘蓉刚到西安,便被回匪打得晕头转向,一再后退。太后,臣反复思虑,不向陕甘增兵是不行了。杨岳斌也不争气,他早不病,晚不病,偏偏选在这个时候病!”
慈禧太后接口道:“他哪是在选时候病,他这是被吓的!看样子,陕甘非派个得力的人去不可呀。恭亲王啊,你是怎么个主意呀?你也说说,不能我们说怎么着就怎么着。”
恭亲王想了想答道:“回太后的话,臣以为太后说的是,陕甘是该派个得力的人过去。臣收到折子以后,先和文祥、宝鋆计议了一下。臣以为,就眼下来看,只能从以下五个人中挑一个过去。一个是曾国藩,一个是李鸿章,一个是官文,一个是左宗棠,还有一个是曾国荃。
“曾国藩现在剿捻前线,李鸿章现在总督两江,又为曾国藩置办后路粮饷,何况曾国藩此次作战,主要靠的也是李鸿章的淮军,这两个人肯定不能动。官文、左宗棠、曾国荃三个人比较,官文去再合适不过。他是文华殿大学士,又封了伯爵。他在湖广任上时,通过法国人日意格练成的洋枪队先锋营,恰巧现在还没遣散,正好随他出征。他又是正白旗蒙古都统。官文会打仗,有威望,他去陕甘,能让朝廷放心。请太后明察。”
慈禧太后沉吟了一下问道:“听说官文从打回京,就一直闹病来着?我记得不错的话,他好像有七十了吧?”
恭亲王答:“回太后话,太后真是好记性。官文今年已满六十九岁,还有几个月就七十了。但据臣所知,他闹的都是些小毛病,无大碍,请太后明察。”
慈禧太后就转头问了慈安太后一句:“姐姐以为怎么样呢?”
慈安太后忙答道:“妹妹看着办吧,我哪懂这些呀。”
慈禧太后就一锤子定音道:“那就按你说的办吧,你现在就把官文传进来吧,我们还有几句话要向他交代。陕甘这次闹得这么大,兵派少了怕是不行。”
恭亲王高兴地答应一声,不久,他便领着官文再次走进宫来。
礼毕,慈禧太后徐徐道:“官文哪,陕甘的事情你知道了吧?你是怎么想的呀?”
官文忙跪倒答道:“回太后话,陕甘的事,王爷已同奴才讲过了。奴才一定不负太后和皇上所望,力争早日将贼匪荡平!”
慈禧太后笑着说道:“官文哪,你能这么想,我们和皇上就都放心了,官文哪,你起来回话吧。”
官文忙叩了一下头,答:“奴才谢过太后。”
官文话毕,双手撑着身子便往起爬,也许是他用力过猛甚或使力不均,他往前一抢,不仅没有爬起身来,反倒身子一歪,再次倒在地上。
慈禧太后眼望着官文跌倒在地,忙叫道:“官文,你这是咋了?碍不碍事啊?”官文倒在地上,把双眼死死闭住,一声不吭,装成晕过去的样子。慈禧太后忙传人进来把他扶出宫去,着他回府歇着。官文却把头垂成个死了秧的葫芦,牙关紧咬,只用鼻子出气,仿佛死了一般,身子跟面条一样。
望着官文的背影,慈禧太后惊道:“怎么好好的,他就跌这么一跤啊!恭亲王啊,官文成了这样,这陕甘他还怎么去呀?干脆,放左宗棠过去吧。左宗棠会用兵,他到陕甘准行。”
恭亲王忙道:“回太后话,太后说的是,左宗棠的确很会用兵。只可惜,他现在正在福州筹办船政局的事,离不开呀。依臣大胆想来,不如放曾国荃到陕甘去。”
慈禧太后想了想道:“放曾国荃去陕甘我们不放心,许多王爷大臣们也不会放心。曾国荃爱闹意气,用兵也不如左宗棠老练。何况,他的吉字营已裁遣干净,他一个人到陕甘去,谁会听他的呀?恭亲王啊,你着军机处拟旨,准杨岳斌开缺回籍养病,左宗棠转补陕甘总督。左宗棠所遗福建浙总督一缺,放马新贻补授。着英桂署理福建巡抚,放徐宗幹转补浙江巡抚。行,就这样,拟旨去吧。”
左宗棠接到转补陕甘总督的圣谕后,脑海顿觉一片空白,口里不由自主道出一句“船政局完了”的话。
他当夜把徐宗幹、胡雪岩等人召集到总督衙门,忧心忡忡地说:“朝廷既不同意设立造船局,当初驳复也就是了。如今船局刚刚起步,与法国人的合约也都签得妥妥当当,却在这个时候放本部堂到陕甘去!放本部堂到陕甘去也无不可,但他不该放马榖山来做福建浙总督!马榖山对设船局一事,口上喊着全力筹办,心里却是一万个不同意。他来福州,用不上一年,这船局就得解散。这都是谁给上头出的好主意呀?为了设立这个船局,本部堂连养廉银子都拿出去了!这可如何是好啊!”
左宗棠急得两眼冒火,捶胸顿足,却又无计可施。
胡雪岩这时小声道:“日意格与德克碑若听说此事,真不知要气成啥样呢!这两个大鼻子,为了能有今天的局面,已是忙了几年。”
徐宗幹瞪了胡雪岩一眼道:“法国人才不管谁来做福建浙总督呢,他们只是担心自己的利益罢了。洋人都是唯利是图的,他们中有几个是肯真正为我大清办事的呢?没有,没有啊!”
胡雪岩脸一红,道:“司里说的又何曾不是这话呢。这两个大鼻子在杭州的时候就试制汽轮船,那么卖力,还不是想得些银子!哪知马中丞到任不及半年,就把试制轮船的银子给掐了!这两个王八蛋急的,是哭着大鼻子直追进漳州找爵帅要讨说法。那个可怜样,咳!”
众人陪着左宗棠坐了半夜,却一个好主意也想不出,只能陆续告别。左宗棠被人扶进上房夫人的屋里,仍是愁眉不展,口里连连叹气不止。夫人诒端见左宗棠愁得要死要活,不由小声问道:“老爷,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如何您接到圣旨,就茶不思饭不想的?莫非调补您老去陕甘做总督,您老舍不得我们几个?还是舍不得孝威他们几个?”
左宗棠不耐烦地说道:“你们女人家不要什么都问!陕甘匪事闹大,朝廷调我去陕甘是对我的信任!你不要乱猜!真是的!我看你一眼就走。”
诒端笑道:“您现在真是官升脾气长,连同您说句闲话都不中了。贱妾不过是替您着急罢了。您是有了年纪的人,比不得从前,不要动不动就着急上火。朝廷既然放您去陕甘,您就只管上任去吧,我们娘几个回湘阴也就是了。孝宽几个有孝威在身边,您又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左宗棠拉过一把木椅子在床头坐下,长叹一口气道:“我对孝威他们几个能有什么不放心?我是不放心,辛辛苦苦才建起的船局呀!”
诒端一听这话,反倒笑了,她慢慢地说道:“老爷呀,船局的事,您怎么不写个信给涤生相国呀?大伯他现在徐州,写个信过去,他很快就能收到的。”
左宗棠一愣,略沉吟了一下,忽然道:“我没有想到,女人也并非都是一无是处的。好,就依你,我现在就去书房给涤生写信。写完信,我就不过来了,到香儿那里去歇。”
诒端说道:“您别忘了,捎带着问问玉英的病怎么样了,我挺惦念她的。还有劼刚那孩子,整天跟着洋人呜哩哇啦,能不能学坏呀?我是真怕,大伯的一世英名,毁在劼刚的手里呀。”
左宗棠走到门口,诒端忽然又道:“老爷,您与大伯是至交,您就算向他认个错又怎么样呢?”
左宗棠边推门边道:“你又开始说胡话了。我又没有错,你让我认什么错呀?真是的!”
诒端一个人苦笑着说道:“胡子都白了,可脾气怎么还不改呢?”
曾国藩收到左宗棠专人递送的书信后,略想了想,便给恭亲王和左宗棠各拟函一封。曾国藩向恭亲王建议:“左宗棠入陕甘后,军饷必要从福建浙出,而浙省将兴,饷必无出,饷源只能在福建。徐宗幹久在福建,与左宗棠又配合默契,似不宜动。”曾国藩最后又对恭亲王说:“福州船政局新成,须派大臣专管。该局由左宗棠一手创办,左宗棠现虽调任陕甘总督,但对船政局一切事务,仍当预闻,方为万全之策。”
曾国藩给左宗棠的信中,先谈了一下自己对陕甘用兵的看法,认为兵单不能成事,提出拟调刘松山大营随行前往。曾国藩最后才谈到船政局。曾国藩认为:“为使船政局不受督抚干预,非奏调一名大员专管不行。”曾国藩建议左宗棠:“上书总理衙门并奏请朝廷,奏请起复正在福州丁忧守制的前江西巡抚沈葆桢为船政局大臣,由部颁发关防,凡事涉船政,其可专折请旨,不受督抚节制。”
曾国藩短短的一封信,读得左宗棠热泪盈眶,茅塞顿开。他顾不得多想,提笔便给总理衙门上书:“窃维轮船一事,势在必行,志在必成。而将军、督抚事务既繁,宦辙靡常,五年以内,不能无量移之事。洋人性多疑虑,恐交替之际,不免周章。前此本拟俟开局以后,请派京员来福建,总理船政,以便久司其事。现则请派京员已迫不及待。唯前江西巡抚沈幼丹中丞,在籍守制,并因父老,服阕欲乞终养,近在省城,可以移交专办。沈中丞清望素著,遇事谨慎,可当重任,派办之后,必能始终其事。”
书函发走,左宗棠对胡雪岩叹息道:“人都云宰相肚里可撑船,本部堂一直不信,今观曾相国,书荐沈幼丹管理船政,本部堂方知此言不虚也!”
左宗棠为什么发如此感慨呢?原来,曾国藩与沈葆桢之间,也是有过一些过节的。曾、沈二人之间的恩怨,不独湘系的人知道,楚、淮各系的人也都尽知。
沈葆桢字幼丹,福建侯官人,道光二十七年(公元1847年)进士。在御史任上,数上书论兵事,为咸丰帝所知,视为能员。咸丰五年(公元1855年),出为江西九江知府。九江为太平军所破,得曾国藩保举,为湘军办理营务,次年署广信知府,同太平军作战。曾国藩惜才,累疏荐其能,诏嘉奖以道员用,七年实授广饶九南道。八年,赏三品顶戴按察使衔,转补吉赣南道,未就,旋奉曾国藩之命回籍募勇。
当时曾国藩在江西用兵,累受江西巡抚陈启迈掣肘,曾国藩怒参陈启迈,并密保沈葆桢江西巡抚。咸丰帝不仅诏准,而且特别指出:“朕久闻沈葆桢德望冠时,才堪应变,以其家有老亲择江西近省授以疆寄,便其迎养。”依曾国藩原意,沈葆桢出自幕府,到任后,断不会为厘局一事与己掣肘。但沈葆桢到江西后,见曾国藩在江西设厘卡如云,而全然不顾江西本省的死活,便拜折一篇,称江西百姓穷苦,百业凋敝,奏请湘军在江西所设厘局,应分拨一半给江西本省留用。咸丰想也没想便同意了。沈葆桢成功了,江西的日子好过了,但曾国藩和湘军的日子却难了。曾国藩思虑再三,强把苦水咽进肚里。但湘军的将领却不干了,有人甚至背着曾国藩去信责问沈葆桢,问沈葆桢如此作为,是否想蹈陈启迈的覆辙。这件事,使曾国藩与沈葆桢之间,无法再像从前那样相处,但曾国藩仍然很敬重沈葆桢。沈葆桢为官清正,敢作敢为,从不以私废公。曾国藩敬重沈葆桢,还有另外一层原因,沈葆桢是一代名臣林则徐的女婿,这后一点,最被时人看重。否则,不要说一个沈葆桢,就算十个沈葆桢,曾国藩能轻易罢手吗?曾国藩不用上什么参折,只要把印把子一摔,朝廷就得将沈葆桢革职!东南当时离不开曾国藩啊!
尽管沈葆桢对曾国藩来说有负义之举,但沈葆桢也确有沈葆桢的难处;从曾国藩向左宗棠密荐沈葆桢总理船政这件事可以看出,曾国藩不仅理解了沈葆桢当时的处境,也原谅了沈葆桢。
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凭沈葆桢的名望,若他当真能出任船政大臣,不要说马新贻奈何不了船政局,就连福州将军英桂,也不敢轻易便对船政局下手。
给总理衙门的书信发走的当晚,左宗棠就决定亲自去说服沈葆桢来出任船政大臣。这过程并不顺利,三次去宫巷(福建福州“三坊七巷”中“七巷”之一)拜访,沈葆桢才终于答应左宗棠所请。
返回福州的当日,左宗棠顾不得歇息,急传文案拟折,奏请朝廷简派沈葆桢为船政大臣,总理船政局所有事务。
左宗棠在折中写道:“臣维制造轮船一事,势在必行,岂可以去福建在迩,忽为搁置……再四思维,唯丁忧在籍前江西抚臣沈葆桢,在官在籍久负清望,为中外所仰。其虑事详审精密,早在圣明洞鉴之中。现在里居侍养,爱日方长,非若宦辙靡常,时有量移更替之事……可否仰恳皇上天恩,俯念事关至要,局在垂成,温谕沈葆桢勉以大义,特命总理船政,由部颁发关防,凡事涉船政,由其专奏请旨,以防牵制。其经费一切,会商将军、督抚臣随时调取,责成署藩司周开锡不得稍有延误。一切工料及延洋匠、雇华工、开艺局,责成胡雪岩一手经理。缘胡雪岩才长心细,熟谙洋务,为船局断来可少之人,且为洋人所素信也……微臣西行万里,异时得幸观兹事之成,区区微忱亦释然矣。”
左宗棠随后又着文案另拟两折,一折奏请回籍省亲的刘典帮办陕甘军务,一折奏请籍隶陕西潼关厅的浙江即补知府张树菼、籍隶陕西后改归湖南原籍现在陕西丁忧的前翰林院庶吉士谢维藩等三人,随军办理军务。两折之后,左宗棠又亲拟了《请入觐》片,希望能入京面圣,恭听两宫训谕。
当晚,胡雪岩从起稿师爷的口里得知,左宗棠密保他一手办理船政局以后之工料购进及延洋匠、雇华工、开艺局等事,左宗棠喜得心花怒放——他梦寐以求的这个一等一的肥缺,总算是捞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