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锦棠返回古城大营三日后,金顺所部人马便移驻阜康城。
当日晚,在刘锦棠的反复劝说下,两部人马突然对古牧地的外围黄田发起攻击。经一夜激战,将阿古柏守军全线击溃,首战告捷。
收复黄田的当日,刘锦棠委员办理黄田善后,自己亲统各营和金顺五营马队,直奔古牧地,抢在阿古柏援军来到之前,将毫无戒备的古牧地一举收复,旋回歼阿古柏派来的援军,来了个以逸待劳,打乱了阿古柏的全盘防守计划,掌握了战争的主动权。古牧地守将王治、金中万双双战死,残部逃往南疆。
收复古牧地之后,金顺统自己所部人马到城东驻扎,老湘各营则到城西安营,刘锦棠亲统亲兵五营住城内料理善后。刘锦棠将自己的行辕设在王治、金中万生前的办事衙门里。
当日晚饭后,刘锦棠先将攻克古牧地的捷报派快马送走,然后便开始清理王治、金中万未及烧毁的一些函牍、公文。
清理中,刘锦棠发现了一封王治、金中万二人联名向乌鲁木齐求救的信件一封,上有乌鲁木齐守城头目马人得的批复。刘锦棠把这封信拿到灯前,细细看马人得的批复。
马人得在这封信的空白处批了这样一行蝇头小字:“乌城精壮已悉数遣来,现在三城防守乏人,南疆之兵不能速至,尔等可守则守,否则退回乌城,并力固守亦可。”
刘锦棠推断马人得批复中的三城当指乌鲁木齐、迪化州城及妥明所住的王城,而南疆之兵,不言而喻,指的是阿古柏的嫡系军队。
刘锦棠把马人得的批复看了又看,料定都是真话,于是传人备马,他要连夜去见金顺。
金顺把马人得的批复读过一遍后,沉吟道:“老哥料定,这是马人得这个老犊子使的一个奸计,诱我兵发乌城,他好埋伏人马在半路截杀,这断不会错。毅斋老弟,我们不能上这个当!何况,进攻古牧地之初,左爵相就已有话过来,收复古牧地之后,不可贸然前进,一定要等他老的回文到后再定进止。关外非比内地,每前进一步,都要慎之又慎,不可稍涉大意。”
刘锦棠见金顺说得入情入理,何况左宗棠也的确在官军进攻古牧地之前,说过不可贸然前进的话,就苦笑一声道:“回头细细想来,都帅所言也的确在情在理。古牧地已侥幸成功,乌鲁木齐岂能便轻易攻取?”刘锦棠辞别金顺回城,脑海里却仍在反复咀嚼马人得的批复。
他连夜把十几名古牧地投降过来的军兵召集到一起,让他们辨认马人得的笔迹,以防当真有诈。
其中一人看了半晌说道:“禀大人,马人得的笔迹,小人没有见过,但安集延人的字,小人却是见过的,他们写不出这么好看的字,这或许当真就是马人得写上去的。”
刘锦棠打发降兵去后,他一个人又对马人得的批复看了又看,越看越觉着马人得没有伪造此批复的必要。
刘锦棠至此已经敢肯定,马人得的批复是真的,不仅乌鲁木齐防守空虚,连迪化州城及王城的防守,也是极度空虚的,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不可错过。
当时已是夜半,各营因连日作战,均已熄灯安歇。
但刘锦棠仍把门外当值的侍卫传进房里,吩咐道:“你持本官令牌,速到城西传命老湘各营,明日三更起灶,四更开拔,各营不得有误,违者按营规处治——去吧!”
侍卫去后,刘锦棠又提笔给金顺书函一封,通报老湘各营开拔情况,希望金顺在老湘营离开古牧地后,也率部跟进,作为偏师,一为接应,一为助攻乌城。
军机稍纵即逝,刘锦棠顾不得再照顾金顺的颜面了。
金顺第二日见到刘锦棠信时,老湘军除留两营防守古牧地外,各营已于一个时辰前全部离去。金顺无奈,只好一面紧急派快马向左宗棠通报情况,一面也传命拔营,快速跟进。
左宗棠接到金顺的禀报,顿足道:“毅斋如此性急,这不是要误事吗?大军孤悬塞外,一旦有失,不是前功尽弃吗?这可如何是好啊!”
刘锦棠率所部向乌鲁木齐飞赶的时候,马人得却正在乌鲁木齐城中的大帅府里,和属下各将商量防守的事。
当时,城中只有五千人马,其中两千是阿古柏的嫡系(安集延人),两千是马人得的嫡系(当地回兵),另有一千是原来的守军。
这时是早餐过后,马人得对着属将们说道:“多年的战争经验告诉本老爷,古牧地一战,刘锦棠小魔鬼元气大伤,他已丧失了攻打乌城的能力!各位请看……”
马人得顺桌上举起一封信道:“今儿一早,本老爷就收到了毕条勒特汗陛下的圣谕。特汗对本老爷说,他受神灵的暗示,已调五千精骑赶往这里,大概午时就能到达。”
属将们一听这话,对着阿古柏的圣谕不得不跪下去,一人极其虔诚地说道:“英明的毕条勒特大汗,您调来的五千精骑,就是五千只雄鹰,它会吸干刘锦棠小魔鬼的鲜血,它会让金顺这个老魔鬼葬身沙海。马元帅,我们见了大汗的圣谕,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我们虽然失去了古牧地,但我们却掌握了胜利。这是英明的毕条勒特大汗早就摆好的一步棋。马元帅,您难道没有同感吗?”
马人得示意属将们起身,然后说道:“我们都是哲德沙尔国的子民,战无不胜的毕条勒特大汗,是不会撇下我们不管的。为了欢迎从南疆飞过来的五千只雄鹰,本老爷已让大阿訇宰杀了二十只肥羊。”
一名安集延首领笑着接口道:“在浩罕的时候,有人就曾经提示过我,美丽的姑娘能让一具干尸充满活力。马帅,我的话您听懂了吗?”
马人得笑着摇头说道:“英雄的怀里有了美女,英雄就会把战场摆在姑娘的肚皮上。为了让大清国的人马尽快滚出哲德沙尔汗国,我们眼下,只能为南疆飞过来的雄鹰,准备肥美的羊肉和甘甜的马奶。”
属将们未及讲话,一名侍从慌慌张张地闯进来禀道:“禀马元帅大人阁下,城头瞭望台传来了消息,城北起了浓烟,这股浓烟正向这里狂刮过来。”
马人得一愣,随即扑通跪倒,举起双手道:“战无不胜的毕条勒特汗万岁呀,难道是您派过来的五千雄鹰到了吗?”
马人得话毕,带着属将们便来到城头之上的瞭望台,伸长脖颈向远处张望。但见乌鲁木齐正北一带地方,仿佛在天边,又仿佛百里左右,扬起老大一团沙尘,分明有千军万马向这里疾奔。
马人得内心一阵狂喜,不由自言自语道:“伟大的毕条勒特汗啊,您派来的雄鹰,就要飞到这里了!”
一名属将却大叫道:“不对!乌城正北,是刘锦棠小魔鬼刚刚夺去的古牧地,毕条勒特汗的雄鹰,只能从南面飞过来,不会从古牧地飞过来!”
马人得一听这话,脸色顿变。他一边往瞭望台下走,一边果断地说道:“我们必须集中优势兵力,才能化险为夷。我们把所有兵力,都集中到迪化州城,那里城墙高厚,弹药充足。那里原有守军三千,我们过去以后便是八千,再加上毕条勒特汗陛下派过来的五千雄鹰,迪化州城的守军将过万。我敢肯定,迪化州城的城垣之下,将会成为刘锦棠、金顺二魔鬼的墓地!”
马人得很快传令下去,命城内守军快速打点行装,并集结牛羊、骆驼,又将粮草装运上车,准备弃城南逃。
城中百姓见军兵疯狂掠抢每户的牛羊、粮食,连年轻的男人和女人也不放过,便知官军离此不远了,就纷纷趁乱出城,迎着尘烟,去向官军报告马人得欲弃城逃跑的消息。
当地百姓累年受这些侵略者的欺凌,已经恨透了他们。刘锦棠率军来到距乌鲁木齐约有十余里处,便得到了乌鲁木齐守敌正要弃城南逃的消息。
刘锦棠当机立断,命余虎恩率骑兵三营、谭拔萃率步兵四营,由左路追击;命黄万鹏率骑兵一部、谭上连率步兵四营,由右路追击;命谭慎典等率步兵三营,向乌城疾进,务期抢在守敌逃跑之前将城池包围。
军令下达,一时浓烟滚滚,马蹄疾驰,大小龙旗遮天蔽日,甚为壮观。马人得率五千人马,押运着大批的牛羊、粮草,胁裹了两千余当地青壮百姓,其中有近千名年轻女子,仓皇出城溃逃,直奔迪化州城。
马人得率众刚至迪化州城城垣,尚未进城,余虎恩、谭拔萃二将率骑兵营紧跟着就到了。马人得见官军勇猛,不敢进城,带着部众转奔王城,因过于匆忙,大批的牛羊、粮草以及胁裹在军中的男女百姓,俱被官军截获。
马人得只顾逃命,不再顾及其他。迪化州城守敌见官军突至,慌忙打出白旗一面,余虎恩、谭拔萃二将顺利收复城池。
几乎与此同时,王城被黄万鹏、谭上连收复。王城守将妥明投降。马人得一见形势不妙,带着人马转头便向南疆达坂一带狂奔,中途尽管遇着阿古柏派来的五千精骑,但仍不敢回头来战,一路向南疾进。
捷报由刘锦棠大营飞速递往肃州。左宗棠接报大喜,一面上折为刘锦棠、金顺等人请功,一面连夜致函刘锦棠。
左宗棠函称:“接阅尊处两捷报,两覆坚巢,两下坚城,摧朽拉枯,莫喻其易,军威之盛,近无伦比。拊髀称快,遐尔攸同。”
左宗棠又说:“然非将新复之区一一经画周妥,可守可战,务期久远,则亦未可恃以为安。”
显然,左宗棠此时已不再担心战事能否顺遂,却在担心克复城郭后的善后等事能否料理妥当。
从收复古牧地到连克乌鲁木齐、迪化州城及伪王城,刘锦棠只用了两天的时间,创造了晚清军事史上的一个奇迹,中外无不惊诧。
自古兵事大家,不仅要会用兵,更要会用将。左宗棠把刘锦棠推到关外最高指挥官的位置,可谓知人善任。
不久,阿古柏在北疆占据的最后一个堡垒玛纳斯北城被收复。
至此,北疆各城除伊犁外全部克复。
刘锦棠一面传令各路官军迅速筹粮,作短期休整,一面将结果报给左宗棠。
左宗棠接报大悦,仰天祈曰:“多亏毅斋临机果断!若按老夫与之原定稳扎稳打之方针,各军定然陷入困顿之中而无端延长功期耳!毅斋敢否老夫之略,此天佑我大清也!”
左宗棠一面连夜拜折为刘锦棠、金顺等人请功,一面飞檄刘锦棠,命刘锦棠务期将残匪清剿干净后方可南下,万不能操之过急,导致全军功亏一篑。左宗棠同时又饬张曜和徐占彪二将,命其率所部,按刘锦棠号令稳步搜索西趋,先期稳定北疆局势。
左宗棠在檄饬中,再次饬命各路人马:“因张曜、徐占彪两军防所距离吐鲁番道路迂直、险夷不一,程途远近攸分,应各确计日期,以为启行先后之准;其师期悉由刘锦棠酌定。”檄饬最后写道:“庶彼此进止合度,不致先后参差,协力并规,公期周妥。”
左宗棠拜折的同时,亦上《筹划俄人交涉》一片。
左宗棠在片中主要提出这样一个建议:以后与俄人办交涉,能不能由我一人主办?免得他说一套,我又说一套,俄人应该听谁的?
左宗棠为什么往自己头上揽这个差事呢?因为左宗棠既不相信荣全,也信不过金顺。
左宗棠在原片的最后这样写道:“现在边方将军、都统各大臣除金顺外,臣多未曾谋面。一切因应之宜,有函牍所不能详者,亦有未可形诸函牍者,相距过远,并有多处业已见之行事而臣犹无所闻者。事关中外交涉,诚虑议论分歧,无以示远人而昭画一。合无仰恳天恩,敕下将军、都统各大臣,于俄人交涉事件,除现行事宜本有定章,应各照常办理,此外遇俄人交涉新疆者,应咨臣定见主办,不必先与商议,致远人无所适从,庶期径路绝而轨辙可寻,论说少而争辩自息,似亦省心省事之一道也。”
奖赏圣谕很快颁下:“西宁道刘锦棠,着赏给骑都尉世职。提督谭拔萃、谭上连、余虎恩、谭和义、席大成,均着赏给云骑尉世职;黄万鹏、萧元亨,均着赏穿黄马褂。参将董福祥,着免补参将、副将,以总兵交军机处记名。”旨后还有一大串奖赏有功之员,并阵亡将弁优恤名单。
针对左宗棠所上之《筹划俄人交涉》一片,朝廷单下旨给左宗棠及帮办军务金顺、伊犁将军荣全二人,指出:“新疆与俄境毗连,时有交涉事件,轻重缓急,自宜审慎以图,以免后患。嗣后遇有与俄人交涉之事,着荣全先行知照左宗棠酌度情形,由该大臣主持办理。”
朝廷终于把与俄国的交涉大权交给了左宗棠。
接旨后,左宗棠又给刘锦棠发密函一封,商讨进攻南路之事,指出:向南疆进兵之前,必须巩固好北疆,而且要与蜀军、嵩武军同进,不可孤军冒进。至于具体进兵日期和三路人马进军路线,由刘锦棠相机决定。左宗棠随后又向刘锦棠讲述了南疆八城的来历及名称,说:南疆八城是乾隆二十四年(公元1759年)平定叛乱后建立的。他们分别是:喀什噶尔(即今新疆喀什市)、英吉沙尔(即今新疆英吉沙)、叶尔羌(即今新疆莎车)、和阗(即今新疆和田)、阿克苏、乌什、库车、喀喇沙尔(即今新疆焉耆)。吐鲁番因居南北二疆的中部,不在南八城之列。吐鲁番辖托克逊,喀喇沙尔辖苏什巴台。吐鲁番是南疆的锁钥,苏什巴台则处在南疆最前端。
该函又对收复南路如何进兵谈了自己的看法:“以常理论,进攻南路,须俟金景亭到始够布置而策万全,然此军到乌垣,总须冬腊之交。如军机不能久待,则俟玛纳斯收队回营,古、济各营搜山事毕,桂、方、章到齐,亦可稍资指挥。其蜀军、嵩武之进规吐鲁番,师期应由尊处酌定,乃期有当也。”
左宗棠的书信送到刘锦棠手中时,正是深冬时节,新疆北路一带大雪狂舞,寒风劲吹,满眼的冰天雪地。
刘锦棠考虑到雪天行军有诸多不便,何况麾下各营尚有部分兵勇没有领到寒衣,加之给养转运困难,若决然南下恐有后顾之忧,于是给左宗棠复函一封,提出全军休整,等明年解冻时节再向南路推进的建议。
左宗棠接到刘锦棠的来信,口里先道出一句:“毅斋所言极是!吾之所言欠周详耳!”
左宗棠于是连夜回信一封,称:“节交冬令,冰雪载途,亦非用兵之时,似宜蓄锐以待,方期周妥也。唯乘此闲暇,将后路搜剿清楚,乃为妥便。”
其间,左宗棠又接一旨:“乌里雅苏台参赞大臣着荣全补授,伊犁将军着金顺补授,乌鲁木齐都统着英翰补授。”圣旨最后又特别指示金顺:“所部进兵,自酌进止。”圣旨中所说的乌里雅苏台,就是现在蒙古国境内的扎布汗省省会扎布哈朗特。
显然,慈禧太后仍对金顺寄予重望,并赋予他“自酌进止”的权力,等于是在关外设立了两位总统。
左宗棠接旨后却忧心忡忡地长叹一口大气。他在当日给刘锦棠的信中这样叹道:“和甫为人,只知居功,不能做事。”
不久,署乌鲁木齐都统英翰,由京师风尘仆仆地赶到肃州,来向左宗棠禀到,商量出关赴任等事。
左宗棠于是又提起精神,与英翰周旋了两天,直到英翰出关才得歇息。望着英翰的背影,左宗棠悄悄叹息了一声,不由暗道:“乌鲁木齐新复,边务正当繁重,朝廷却打发来这么一个大烟鬼出任都统,也真做得出来!”
左宗棠发此感慨不是没有缘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