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六年(公元1880年)十月初六,刘锦棠日夜兼程,风尘仆仆地赶到哈密。左宗棠这时正在榻上昏睡。
刘锦棠来到辕门,翻身下马,示意守门的侍卫不要进去通报,而是一个人快步走进去。他要给左宗棠一个意外的惊喜。
刘锦棠推开卧房的门,见须发皆白的左宗棠憔悴地高卧榻上,正在鼾睡。刘锦棠脑海中登时闪现出叔父刘松山的形象,不仅心头一紧,两眼扑簌簌便落下泪来。他扑腾跪倒在榻前,用手轻轻抓住左宗棠的一只手,声音哽咽地说道:“世叔,晚生看您来了!您老病成这样,怎么还出关啊!您老应该为国珍重啊!”
左宗棠全身一抖,很快睁开双眼观瞧,口里不由自主道:“可是毅斋?可是毅斋吗?”
刘锦棠紧紧握着左宗棠的手,含泪点头答道:“世叔啊,晚生出关至今,无一日不在梦里与您老相会,非常想念您呀!”
左宗棠哆嗦着身子,一边挣扎着起身,一边笑道:“龟儿子莫哭,不把伊犁收回来,老夫是不肯去见阎王的!”
左宗棠口里说着轻松的话,眼里却流出两行热泪来。
刘锦棠慌忙起身扶起左宗棠,自己也趁势坐在榻前的一把木椅上,口里说道:“世叔啊,杀鸡焉用牛刀,您老还怕晚生打不过那个科尔帕科夫斯基吗?您老移驻哈密,就不怕把俄国人吓着?”
左宗棠一边擦泪一边笑道:“你个龟儿子就是会说话。老夫此次出关,就是想吓一吓俄国熊!李少荃是上下公认的议和宰相,老夫偏要做一生一世的战阵老臣!弱国无外交,你越是弱国,你越要敢打,这样外国人才不能轻视于你。也只有这样,你在外交上,才能占上风。俄国指使伯克·胡里残部累次犯边,不仅人数众于以往,而且枪械精良!俄国肯在他们身上下如此功夫,何也?其实就是想试一试,我西征大军的真正作战能力!你龟儿子倒也聪明,竟然不向老夫通报,便亲自出马,给他来了个风卷残云,剿尽荡平!否则,你以为俄国黑熊,肯轻易便同意再次举行谈判?难哪!”
刘锦棠一边起身站到床头,爱抚地替左宗棠梳理有些凌乱的头发,一边小声说道:“世叔,您老还是少说两句吧,朝廷还等着您老进京问计呢!”
左宗棠哈哈笑道:“你个龟儿子,你不让老夫多讲话,你是怕老夫累着啊!可老夫一见到你就高兴,一高兴就想说话。毅斋呀,你是真为老夫争气呀!你也真为我大清争气呀!如果不是你打得好,俄国岂能同意同曾劼刚坐下来再次谈判?他们不敢轻易开衅,主要是忌惮你呀!通关以来,我国与西洋各国,经历了无数次战争,但最让我大清扬眉吐气的,就是这次收复新疆之战啊!来,你扶老夫一把,我们两个先吃口东西,然后坐到外面去谈。老夫可是有一肚子的话要对你说呢!”
刘锦棠道:“世叔,您老还是躺下歇着吧。晚生让人把饭摆在您老的榻前,晚生伺候着您老不是更好?”
左宗棠一边起身,一边道:“一见到你这个龟儿子,老夫的病登时好去了一大半。老夫今年才六十八岁,还没到廉颇的岁数。走,你扶老夫去用饭!”
饭后,左宗棠果然病势大减,仿佛又回到从前无病无患的岁月。
在钦差行辕的签押房里,左宗棠对刘锦棠道:“毅斋,进军布置均已妥当。如果俄国肯交还伊犁便罢,如若谈判决裂,我们不仅用武力收复伊犁,连康熙年间侵占的地段,也一并收回来!你明儿一早,就祗领钦差大臣关防。老夫趁着精神还好,后儿个就料理进关的事。这里的一切,可就全交给你了。毅斋,老夫在肃州行前,又向朝廷拜发了一折。老夫以为,新疆设行省之后,光有巡抚还不行,还应仿四川建制,加设总督,以期彻底脱离陕甘总督衙门,达到军治民治两不误。看朝廷的意思,伊犁要回来之后,新疆就要设省。老夫已计议妥当,这总督一职,老夫要保举你来担任。毅斋,你以为,巡抚一职应举荐谁合适呢?”
刘锦棠一边思考一边答道:“世叔,您老以为,新疆改设行省后,加设总督一缺合适吗?新疆地广,但人口太稀,非从关内各省大量移民不能繁荣。新疆设行省后,不能像现在这样,光靠借洋款和各省的济饷过日子啊!总要想办法自给自足啊!”
左宗棠果断地说道:“毅斋此论固然不错,但新疆不同于关内。新疆是我大清的边关,是我大清的西大门,必须兵、民同治,才能确保无恙。无论别人怎么说,老夫坚持以为,新疆非另设总督不能安稳。毅斋,老夫进关后,你再考虑一下巡抚的人选。金顺肯定不行,徐占彪目不识丁也不行。张朗斋倒是挺合适,但朝廷对他另有任用。魏光焘现在是甘肃按察使,如果杨石泉升署陕甘总督后,魏光焘就自然要升授藩台。老夫想了又想,实在不行,这新疆巡抚就得举荐他了。”
听了左宗棠的一番话,刘锦棠默言无语。第二天,刘锦棠正式祗领钦差大臣关防。
交印之后的几天里,左宗棠与刘锦棠谈了阿克苏制造局与库车火药局的事,两个人又对正在招商当中的新疆铁厂,做了一番更加详细的规划。诸事妥帖后,左宗棠这才放心地率亲兵五营,抬上自己的棺榇,扶杖乘车离开哈密进关。
刘锦棠带亲兵两营,一站接一站地护送。
护送至第三站地,早起将行,临上车,左宗棠忽然握着刘锦棠的手,含泪说道:“毅斋呀,古话说:‘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你不能再送了,我二人就此分手吧。”
刘锦棠见风里的左宗棠白发飘舞,病容满面,想到就此一别,天各一方,很可能再无相见之日,不觉鼻子一酸,泪如雨下。
刘锦棠哽咽着说道:“世叔,您老到京师后,可要保重身体呀。晚生把新疆的事料理妥帖,就进京去看您。您老只要肯答应晚生一件事,晚生便止步不送。”
左宗棠颤抖着双手说道:“毅斋呀,你不要哭了。关外的风硬,不要伤了眼睛,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刘锦棠抹一把泪水,道:“晚生恳求世叔养好身体,容晚生日后进京,能向您老再叙衷肠。您老一定要答应晚生,不能让晚生日后进京,空对日月。”
左宗棠回首凝望着身后的山川树木、农田河流,沉默了一下,缓缓说道:“伊犁还在俄手,新疆尚未全复,边陲并不安稳,老夫此时肯定不会去见阎王!毅斋呀,我们就此分手吧。伊犁前景莫测,新疆百废待兴,可就看你的了!你也要保重啊。”
左宗棠话毕,示意身边的侍卫扶己上车。眼望着车驾起行,刘锦棠忽然双膝跪倒;身后的众兵丁一愣,跟着也全部跪下。
刘锦棠一边冲车驾叩头,一边大声说道:“世叔啊,不管伊犁前景如何,您老都不能毁约呀!晚生把这里的事办妥,就进京去看您,您老可一定要等着晚生啊!”
刘锦棠说这话时并不知道,坐在车里的左宗棠,此时也正从车帘的缝隙处,深情地望着他。
左宗棠两眼流泪,喃喃道:“毅斋呀,老夫不是毁约之人,老夫也舍不得你呀!可老夫大限将至,你我此别,恐怕难有再见之期了!”
左宗棠抵达肃州的当日,突然接到赴俄使臣曾纪泽由俄都圣彼得堡辗转投递到的一封电报。曾纪泽在电报中向左宗棠透露:经过几次商谈,曾纪泽坚持抛开崇厚原约重新订约,俄方则坚持仍按崇厚所订条约办理,双方已相持多日。
曾纪泽最后说:俄方已单方面中止谈判多日,何时进行新一轮会谈,谈判前景如何,全不得而知。从电报中左宗棠判断,曾纪泽在俄国的谈判极其艰难,随时都有破裂的可能。
左宗棠先给恭亲王写信一封,称:“鄙见劼刚此行难有把握,疆吏如能持正,使臣或尚有凭借,多说几句硬朗话;否则,依违迁就,在所难免,而后此议论纷腾,重烦口舌,尤嫌不值也。”
左宗棠又说:“愚见主战固以自强为急,即主和亦不可示弱以取侮。譬之围棋,败局中亦非无胜着,唯心有恐惧,则举棋不定,不胜其耦矣。”
左宗棠随后又给总理衙门写了封公函,称:“劼刚来电,似和议必不能成……察看情形,实非决之战阵不可。究之言战,本是一条鞭办法,无和议夹杂其中,反觉愈有把握。”
左宗棠坚持认为,抛开谈判,单用武力收复伊犁,虽是一条鞭办法,反觉愈有把握。
左宗棠最后才给刘锦棠写信云:“聚晤数日,揖别登程,一思厚谊深情,感荷无量。时事多艰,唯思努力报国,方有息肩之日。衰庸无状,敢不勉旃。麾下为世间英奇,中外引领以俟久矣,而巨任初膺,犹常以欿然不自足为怀,异日丰功伟伐,必有非前人所及者。愿更勤修令德,俾足开拓万古为望。俄事非决战不可。连日通盘筹画,无论胜负云何,是非将其侵占康熙朝地段收回不可。中俄之衅,实由此开。”
左宗棠此信,其实就是要告诉刘锦棠:“俄事非决战不可。”断言:“中俄之衅,实由此开。”
左宗棠让刘锦棠抛开谈判成功的幻想,充分做好武力收复伊犁的各项准备工作。三封信依次发走不久,甘肃布政使杨昌浚便派员赶到肃州,特来迎接左宗棠到兰州议事。
左宗棠于是决定离开肃州赶赴兰州。
刘锦棠收到左宗棠的信后,自然是摩拳擦掌,决定不辜负左宗棠及朝廷对自己的厚望,打好收复伊犁这一仗。
为了表明大清国收复伊犁的决心,刘锦棠一面令北疆各路人马向伊犁靠拢,一面统带亲兵营,大张旗鼓地来到金顺大营。
稍事歇息,刘锦棠便在金顺的陪同下,带领各路将官,骑马勘察伊犁周边的地形、山川险要。
站在伊犁城瞭望塔里的科尔帕科夫斯基,见伊犁周边一连多日浓烟翻滚,心下不由一阵慌乱,尤其是得知刘锦棠已经来到北疆,正在对伊犁周边地形进行视察时,他更是全身颤抖,额头冒出冷汗。
他一面派人骑快马给国内送信,一面传令紧急备战;他本人,则在反复思考逃跑的各条便捷路线。考夫曼此时正在国内参与对大清国的谈判,他一接到科尔帕科夫斯基的信,马上便转呈沙皇亚历山大二世。
沙皇看过信后,考夫曼又忧心忡忡地对沙皇说道:“禀陛下,臣窃以为,如果我们停止谈判,中国肯定要动用武力收复伊犁。如果那样,我们不仅要失去伊犁,可能连以前我们在新疆得到的土地也要不保。据科尔帕科夫斯基说,左宗棠离开新疆时,曾再三向新任钦差大臣刘锦棠交代,如果谈判决裂,中国不仅要武力收复伊犁,连以前他们失去的土地,也要收回来。左宗棠这个好战分子,他是我大俄帝国的克星啊!”
沙皇一听这话,嗷地便蹦起身来,大叫道:“左宗棠不是好战吗?我们就和他打上一仗!”
考夫曼一见沙皇失去理智,急忙奏道:“陛下,发动一场毫无胜利希望的战争,是不划算的!陛下一定要三思啊!”
沙皇一屁股坐下去,极不情愿地说了一句:“曾纪泽这个人,也不好对付啊!”
考夫曼不失时机地说道:“禀陛下,臣窃以为,比起毫无胜算的战争来,我们在谈判中所得的利益,相对会更大些。”
亚历山大二世痛苦地闭上眼睛。
赶往兰州的途中,左宗棠接到圣旨:命张曜署理帮办军务;实授曾国荃为陕甘总督,曾国荃未到任前,陕甘总督着甘肃布政使杨昌浚署理。左宗棠回到兰州,杨昌浚率兰州的大小官员出郭三十里迎接。
见礼毕,杨昌浚挽住左宗棠的那双因激动而颤抖的手,小声吟诵了一首他自撰的七绝:“大将筹边尚未还,湖湘子弟满天山。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度玉关。”
杨昌浚吟完最后一个字,左宗棠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许久,左宗棠的情绪才有些稳定,他拍着杨昌浚的手说道:“石泉哪,你的诗好是好,只是还不太贴切。‘大将筹边尚未还’,就不该现在说,现在应该改作‘大将筹边已回还’。”
杨昌浚含泪笑道:“季高,我写这首诗的时候,南疆八城刚刚收复,你还正在肃州,尚无归期呀。”杨昌浚话毕,把左宗棠重新扶进轿里。
到兰州后,左宗棠又把陕甘的事情向杨昌浚交割了一番,这才安排进京事宜。其间,接到福建船政局提调吴大廷的来信。吴大廷主要是向左宗棠索诗。
吴大廷字彤云,是湖南沅陵人,与左宗棠是老相识。老相识来函索诗,左宗棠不好拒绝,于是作了两首绝句交差。一首曰:“浩荡风尘使节边,敌巢回首意茫然。五年一觉清凉梦,茶半香初海国天。”二首曰:“双清心迹拟名臣,朔雪炎风见在身。且蹴昆仑令西倒,再勤诗酒老湘滨。”
其间,得知左宗棠即将离甘,甘肃书画家顾超作《秋山无尽图》一幅,请左宗棠题诗留念。左宗棠趁着病情稍缓,题诗一首:“行尽秋山路几重?故山回首白云封。阿超知我归心急,为画江南千万峰。”
其间,大清国立国以来第一家机械化毛纺厂——甘肃织呢局正式在兰州开工生产。左宗棠闻讯之下,抱病出席了开工仪式并题写了匾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