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7月1日到12日,就十二天时间,由张勋自导自演的这场复辟闹剧宣告结束。
复辟是结束了,但当事人的事情还没有完,譬如宣统皇帝溥仪,该如何处置?优待条件是不是取消?这些问题还得由新的权力掌握者来决定。
在北洋系大佬们的眼中,由于溥仪在这次复辟中是被迫复位的,因此也不想追究,最终由太保世续发一个内务府声明,说本次事件是“张勋盘踞,冲人莫可奈何”的结果,由此轻轻的抹去了责任。
据说,溥仪原本是要再发一次退位诏的,但被徐世昌制止了,他将原先的退位诏改成了内务府声明,这就表示溥仪和这次复辟是毫无关系的,而这种说法也得到了总统冯国璋和总理段祺瑞的认可。由此,溥仪可以继续在皇宫中做他的关门皇帝,清室优待条件也得以继续保留,一切都恢复了原状。
唯独彻底出局的,是那个大辫子张大帅和他的辫子军。随同张勋进京的辫子兵全部烟消云散且不去说他,在徐州留守的辫子军倒得以保留(只是辫子须全部剪去),原张勋的部将张文生、白宝山仍旧照常供职,改由安徽督军倪嗣冲节制。
至于那些参与复辟的遗老们,大部分都提前逃走了,只有几个倒霉蛋被讨逆军捉住。最先逃走的夫子康有为,他老人家从戊戌变法失败后便东躲西藏,逃跑的经验最足,因此,这次他仍旧化装成老农,逃之夭夭。
据说,康有为开始并不想逃跑,而是想去法源寺剃度出家,结果被同乡梁鼎芬识破并大骂道:“你早不剃发,晚不剃发,偏偏在这辰光出家,这不明摆着是想脱逃吗?”康有为说:“胡说,你几曾看见我逃跑?”梁鼎芬大笑道:“戊戌之役,你若不逃,岂能活到今天?你这次来,既然想做复辟功臣,就不要怕死,怕死就别来。成则居功,败则惜命,有你这样的圣人么?从今天起,我不承认你是广东人了。”
说归说,帝师陈宝琛、梁鼎芬他们几个人是因为溥仪的关系,最后才没有被追究。康夫子的情况就不一样了,这些复辟诏书上谕可都是出自他的手笔,不逃又能如何?
说来有趣,起草讨逆军的文告不是旁人,正是康夫子的高足梁启超。师徒俩当年因为戊戌变法失败而亡命天涯,没想到二十年后却分道扬镳,怪不得康夫子当时黯然说了这么一句话:“我今天总算知道‘回也非助我者也’是什么意思了!”(“回也非助我者也”出自,原文是“子曰:回也,非助我者也,于吾言无不说”,意思是“颜回不是对我有帮助的人,他对我说的话没有不心悦诚服的”,康夫子是截取前一句的意思)
在复辟期间,康有为和张勋这“文武两圣人”还闹了不少笑话。在讨逆战开始后,冯国璋和段祺瑞都出十万块买张勋的人头,康有为听后很高兴,说戊戌年慈禧太后也悬赏十万两银子买他的人头,看来自己和张勋的价值差不多,只不过为了通缉名单没有自己,想必是自己的弟子从中转圜所致。
张勋听后大笑道:“你当年才十万两银子,我这次是两个十万元,顶多也就值我的一半身价。再说了,这次通缉名单上没有你,是因为人家觉得你的人头不值钱罢了!”取笑完康夫子之后,张勋又得意的说:“姓冯的和姓段的都出十万元买我的人头,他娘的,一个个都想在我身上发财,我若是有变身的法子,倒是想变出两个张勋来!”
有一次,张勋和康夫子又在一起吹牛,张勋说:“老夫名张勋,今日果然建立了不世之勋”。康夫子笑道:“我名有为,今日也是大有为了。且我的名字,不但切于己身,即于国家,也有特别关系,《中庸》里说:‘富有四海,贵为天子’,我的名字便是嵌入了‘有’和‘为’这两字。”张勋听后,想了一会,拍腿骂道:“他娘的,你取‘有为’两字命名,难道你还想做皇帝不成?”康夫子听后,慌忙说:“不敢不敢,这我真不敢!”
还有一次,康夫子因为自己才得了个弼德院副院长,心里很不高兴,于是口出怨言,大骂张勋说:“既然以虚职安排我,那何必打电报招我入京呢?”张勋听说后,怒道:“他啥事都不用干,就得了个现成的弼德院位置,现在还贪心不足,真是腐儒不足与谋。”说罢,张勋还恨恨的说:“他若是再到背后毁谤我,我须用野蛮之手段对付他。”康夫子听后,反莞尔一笑,道:“别人怕他,我偏不怕他。”旁人问为什么,康夫子说:“他身边有枝小枪,我身边还有枝大手笔呢!比较起来,偏看是谁利害些!”
康夫子不但有枝大手笔,而且还有双快腿,所以他倒是跑了,不过也有倒霉的。陆军部尚书雷震春,是最早参与复辟的,听说张勋之所以让他做陆军部尚书,就是因为他的名字起得好,“春雷滚滚、震耳欲聋”!这位出身小站的震威将军,曾做过江北提督、第七镇统制,在袁世凯时期便是复辟老同志了。这一次被封为陆军部尚书,雷震春穿着崭新的朝服,乘坐摩托车去宫中谢恩。到宫门后,车尚未停稳,雷震春便从车中跃出,结果摔出四五尺远,额头都碰出了血。护兵急忙上前扶他,问:“大人,痛否?”雷震春说:“心乐则不觉痛。”
谢恩后,雷震春被赏在紫禁城骑马,没想到上任没几天,讨逆军就攻进北京,雷震春只好化装成苦汉,拉着人力车仓皇出正阳门,想从东车站逃走。没想化装技术不过关,很快便被人认出,结果仍旧被抓。后来有人在报上画了一个滑稽画,并配了一联:“不在紫禁城骑马,却来正阳门拉车!”
在复辟闹剧结束后,唯一被审判并关押的,仅雷震春一人(也仅仅是关了两年便放了)。其他也有被捉的,但大多靠关系给从轻发落了。比如另一个复辟老同志张镇芳,他被张勋授予了度支部尚书,在出逃的时候被冯玉祥的人抓住,但很快由段芝贵要去放了。附逆的第二十八师师长冯德麟在天津被捕后,却被原本有嫌隙的张作霖前来说情而获释,最后冯德麟为感恩而率第二十八师投入了张作霖的门下,这对后来张作霖成就“东北王”有很大的帮助。
在复辟期间,京城中有“两国忠臣”的笑话,说有两个大佬,一面依附清室,一面又通款国军;在朝见宣统的时候,则身着袍褂靴帽,等天津方面派人来接洽的时候,则换成民国的大礼服,好比是戏子登台演出,演一出,换身衣服,不亦乐乎。有人问为什么要这样做,两大佬说:“我不忍心看到京城糜烂,所以不得不牺牲个人之名节,奔驰于两者之间,以期和平解决罢了。”有人取笑说:“二位真不愧是两国忠臣啊!”某大佬便忸怩说:“我非两国忠臣,乃两方面和事佬也。”
这两位“两国忠臣”,一位是王士珍无疑,另外想必是江朝宗。这两位,和吴炳湘、陈光远等人一样,不但附逆无罪,反而因“维持北京秩序”有功。复辟闹剧结束后,王士珍本来觉得无脸见人,想回正定原籍隐居的,但大总统冯国璋和总理段祺瑞赶紧跑来抚慰,劝他以北洋团体为重,继续担任参谋总长……老朋友盛情难却,那就勉为其难吧!
至于江朝宗、吴炳湘这些人,虽然也跟在张勋的后面随班唱喏,但终究是尽职尽责,勉力维持城内秩序,所以也不好加罪,因此吴炳湘还是做的京师警察总监,而江朝宗因不为总理段祺瑞所喜,所以被调为迪威将军,步军统领一职改由讨逆有功的第八师师长李长泰继任。
段祺瑞在返回京城后,随后便发布命令,通缉复辟要犯张勋、康有为、梁敦彦等人。不消说,这些人老早就跑没影了。也许是投鼠忌器,或者是觉得内心有愧,一些被张勋指名道姓的督军如张怀芝、湖北督军王占元等人纷纷通电或致函段祺瑞为张勋说情开脱,张勋的儿女亲家张作霖更是多次致函段祺瑞,请求对张勋从轻发落。
不看僧面看佛面,中国人嘛,总归要讲人情和面子的。徐世昌在段祺瑞进京前也曾跟他说:“这次复辟,原非清室本意,幸勿借此加罪清室。张勋虽为祸首,不过他原本就是个莽夫,还须念在旧日同袍的情意份上,不要逼迫太甚。”段祺瑞听后说:“优待清室条件,自然尽力保留,就是少轩(张勋的字)也未必就逮。你就是不说,我也不忍心加害呢。”
有了老朋友撑腰,张勋自然无所顾忌。他老人家在荷兰使馆静养的时候,有侦探奉命前来探察,把老张给惹火了,他跳出门外,左手挟着一把快枪,右手持着一包书函,怒气冲冲的吼道:“徐州会议时,这些人赞成复辟,相率签名,此等笔迹,都在我掌握中。他好卖友,我将宣示国人,届时与他同死,休怪我老张手下无情呐!”侦探见状,也只好知难而退。
说到这里,老张动不动就声称自己掌握了其他督军大佬们赞成复辟的签名笔迹或函电,那到底是有还是没有呢?据说张勋后来将这些签名、函电汇编成册,做成了一本复辟实录的书,但这本书谁也没有见过,据说因为一次失火而被烧毁,因而此事也查无对证,究竟如何,只有老张和当事人最清楚。
张勋曾在私下里跟人说过,这些老朋友中,除了段祺瑞是劝他不要干并说如果要复辟就打他,他是心服口服的。至于其他督军,都是些口是心非的家伙,干这事之前都答应得好好的,风向不对了就出卖朋友,哼哼,没有一个是干净的。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是我老张上了你们的当。
从内心来说,徐世昌是认同帝制的,但一向老谋深算,做事稳重,时机不成熟便不会贸然行事,他曾经对张勋说:“复辟我不反对,但现在时机尚未成熟。你要是不顾时机,妄行此等大事,对清室来说是不忠,对自己来也自杀。”
至于另一个嫌疑人冯国璋,据他的秘书恽宝惠说,在袁世凯死的时候,张勋的几个谋士来冯国璋处活动,而冯国璋确实给张勋写过一封信,这封信是恽宝惠草拟,内容是:“项城长逝,中原无主,义旗北指,此正其时。兄若锋车先发,弟当部属所部以随其后。事贵速断,敢布胸臆。”
可惜的是,由于这封信送到张勋那里的时候已经是时过境迁,这次策划也就只好作罢。随后时间的推移,冯国璋与张勋的关系也逐渐拉远,再加上冯国璋看黎元洪正处于风雨飘摇之中,由此也萌发了自己做总统的念头。可笑的是,张勋却仍旧认为冯国璋是支持复辟的,真可谓是时过境迁、刻舟求剑。
张勋复辟失败,舆论几乎一边倒的称之为倒行逆施,唯独一位复辟老同志却站出来为张勋说了句公道话。此人是谁呢?原来是洪宪帝制的拥趸阮忠枢,这位袁世凯曾经的手下红人却力排众议,称张勋此番举动,虽然近于粗率,却不失为烈烈轰轰之好汉。张勋听说后大喜,说:“我结交半生,尚得这个仗义朋友,便死也瞑目了!”
张勋的性格,最突出的特点是传统、实心眼,有些憨厚,也很暴躁,这些特点结合在一个武人身上,那就几乎是顽固不化。你想,在辛亥革命的时候,清王朝都已经明显末日无多,多少当官带兵的人在一夜之间便反了水,可唯独张勋仍旧死不认输,效忠到底,结果江浙联军攻打南京是整个辛亥革命中最惨烈的战役,民军血战十天才将南京光复。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张勋的家乡观念极强,他对家乡父老多有照顾,譬如老家江西奉新赤田村的人就沾了不少光,张勋给每家造了一座大瓦房,缺啥给啥。江西人在外地做生意需要建会馆的时候,但凡找到张勋,他都会慷慨解囊。譬如民国时期在北京的江西会馆,那都是张勋出的钱,宣武门外的江西会馆算得是当时北京最豪华的西式建筑,不仅有洋楼花园,还有最时兴的戏台,而且还配有发电机提供灯火,可供晚上唱戏。在北京读书的江西子弟,特别是奉新县的学生,张勋更是有求必应,提供了价值不菲的奖学金。在张勋得势期间,奉新籍的县长一度达到四十七人。
张勋有一个沉醉多年的爱好,这便是京剧,而且他也算得上是发烧级的票友。在讨逆战中,张勋听说段祺瑞派段芝贵、曹锟为东、西路司令前来讨伐,他便对雷震春等人说:“各位不要惊慌,在我看来,这两路兵指日便可荡平。”众问其故,张勋掀须笑道:“东路司令段芝贵,段者‘断’也,我兵与他交战时,包管一刀将他砍成两段。至于西路司令曹锟,更不足虑。那《三国》上不是说得明明白白吗,曹家军最怕张翼德,长坂坡一声大吼,吓退曹兵百万。我待曹锟兵到卢沟桥时,即单人独骑,前去喝他一喝,他方知我老张的厉害。”说到这里,张勋得意地手舞足蹈……其实这些段子都来自京戏《长坂坡》,而张勋也一直自命是莽张飞第二。
1922年,复辟失败已五年的张勋在家开堂会庆寿七十,一些戏苑名角如杨小楼、梅兰芳、余叔岩等人在八十多岁的京剧界老前辈孙菊仙的带领下,前来天津的张家花园给张勋祝寿,这也成为当时梨园一场空前的盛会。在张勋的面前,这些名角儿当然都很卖力,获得的报酬也相当优厚。特别是孙菊仙,张勋是他的老戏迷,这次给出的报酬高达六百大洋,把孙菊仙感动得老泪长流,说:“懂戏者,张大帅也!知音者,张大帅也!”在张勋死后,孙菊仙甚至哭倒在地,说:“黄钟大吕,恐自绝响!”
张勋的老婆曹氏倒是反对复辟的,可惜她是妇道人家,张勋不肯听她的劝。在复辟成功后,张勋得意洋洋的告诉曹氏自己已经被加封为“忠勇亲王”,谁知道曹氏却大骂他说:“民国待你不薄,你今天冒天下之大不韪,惹下滔天大罪,你就算不为自己考虑,难道不为子孙考虑一下吗?你今天被封为忠勇亲王,我就怕你明天要作平肩王了!”张勋不解,问:“平肩王是啥意思?”曹氏说:“你将来首领不保,一刀将你的头砍去,你的颈不是与两肩一字平了吗?”张勋听后大怒,摔门而去。
结合这么多张勋的生平轶事,倒也能从逻辑和思路上解释张勋为什么要逞其余威,做这一番复辟的大事。事实上,张勋的性格、信条乃至趣味完全是传统的,主要在忠义的范畴。若平心而论,这种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在反复革命而使得道德沦丧的中国社会中,不但不该被嘲弄,反而是弥足珍贵呢。
1918年10月10日,徐世昌就任民国大总统后,随即下令赦免张勋,并发还了财产。晚年的张勋远离政治,“采菊东篱外,转道经商中”,据说投资金融界回报颇丰。此时,这个心境淡然、与世无争的皓首一翁,当有人问起他当年的复辟伟业时,却已不再有当年的夸夸其谈,而顶多淡淡数句,便沉默不言,毕竟,属于他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而且越去越远,再也回不来了。
1923年9月12日,张勋在天津病故,终年70岁。次年8月,张勋棺木启运回乡,并于当年11月底下葬于奉新县赤田乡陶仙岭下。张勋去世后,溥仪赐谥号“忠武”。
阁中帝子今何在,栏外长江空际流。袁世凯复辟失败,张勋复辟也失败,这说明在民国之后,假皇帝当不得,真皇帝也当不得了。正应了梁启超的那句话,帝位如同墙上泥塑木偶的菩萨,一旦被人扔进了猪圈,就是洗干净再重新供奉,那也早已失去了其神圣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