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了,北京的天空也出现少见的蓝,阳光明亮而温暖,天空仿佛阔大了一些,夏的拥挤与窒闷悉数由秋风拂去,这季节就想起吃蟹。似乎北京的蟹,总不能令人满意。北京城给人的感觉是一座旱城,土地干燥,尘土飞扬。然历史的北京城,原是一座水城,旧时水网密布,河渠纵横,现在能叫出名来的河便有永定河、潮白河、温榆河、通惠河、运河等,北京城便是建在永定河的河滩上,以前叫无定河。我在建国门桥下看地质队的钻机钻探地铁路线时,便见那里的河沙和卵石的沉积层厚达四米,而邻近卢沟桥的丰台,建筑采沙就挖出数十米的沉积层。据说,在运河通水的时候,从运河乘船可达北京西城的玉渊潭。而且,在更早的元朝时代,前门那地方还是河边的乱石滩,甚至在我闯北京的1994年,我还见人在北京城的内河垂钓。
世事变迁,一座河流上的城市,给我以完全的旱城之感觉。蟹在久远的时光里已经撤离北京,它们带着历史的记忆跋涉,远行到天涯海角。在一座旱城吃蟹,缺少一种温润的气氛,鱼很远,蟹亦很远。于是,这个秋天萌发的吃蟹的意念,便直指了东南方的阳澄湖。阳澄湖因《沙家浜》而进入民族的记忆,因此它跻身于太湖、洪泽湖等名湖之列。到阳澄湖去吃蟹,亦可称是这个时代的金秋之旅。
先抵达上海。我晚了一个航班,一干朋友在上海机场休息了比一个小时多一点的时间,然后乘车朝着青浦的方向疾驰。到了苏南的诸多地方,一些地名都是水汪汪湿漉漉的,然青浦到底是河流还是水泽,也只有凭心胡乱生发一些想象。往青浦方向走,接着出现另外两个关键词:昆山,阳澄湖。
长江下游冲积平原,河流与水渠悠悠流淌,间或有芦苇荡,那是一抹青葱驻留于阔水,湿润的风徐徐吹拂,白芦花在水中轻轻拂摇,仿佛就摇蓝了那一片天。一枚金阳,在柔凉的秋风中高高地悬在湿润的平原上空,伸手摸一摸,阳光也好像有一点潮。实际上长江平原与华北平原仍有区别,便是这水泽之上仍有台地,村庄便建在台地之上,黑瓦白墙,翠竹与巨大树冠的香樟,簇拥着农家屋舍,也有白色的鹤在青转微黄的田上飞翔。
车抵近了昆山,路边的小镇就多了饭铺,都有蟹或者鱼的字样,秋天的人,坐在门前打麻将,有些饭铺的门前,摆着箱子,箱口用尼龙丝网罩住,那里面多数是爬行的节肢动物——蟹。过了若干小镇,我们来到一条没有店铺的马路上,路边排满了卖蟹人的红盆,盆上有网,网上有小长方形的蒲草席子,输气管插在盆水里咕咕咕地冒泡泡,此中有蟹。这地方让人感觉车稀人少,天空很低,阳光斜照过来,卖蟹人眼中流露着期盼。也有卖甲鱼、虾和螺蛳的,卖螺蛳的女孩手中执着一把钢丝钳,咔嚓咔嚓夹着螺蛳的屁股,有卖蟹人举着巨大的蟹招揽。
何毅先生买了两只大蟹,此蟹要七八十元一斤。问阳澄湖如何去,卖蟹人指了指,我们往回转再右折。这儿马路边是泽地,我怀疑在螃蟹疯狂的时候,那泽地会有千军万马的螃蟹奔跑,它们高举起生命的大螯,弓起尖脚沙沙地向左或者向右移动。月光柔媚,芦苇拂摇,沙家浜的蟹家军开始了长途奔袭。
车行不多久,就看见了水,水边座落着成群的房屋。此时,阳光似被水气滤淡了些,软软的阳光,有些温暖,橙黄的,懒散的样子。水边的房屋皆西洋式别墅,红瓦白墙或红瓦红墙,却很少见人,未知其有人住否。又继续往前走,找到了一个蟹庄,那就是吃蟹的所在了。
蟹庄有一个竹门,竹门内是长廊式竹桥,联接着一片水上竹楼。从颤悠悠的竹桥走过去,还有竹子搭起的水上平台,架着露天餐桌,在此处吃蟹最好了,抬眼远望,便是秋天静水无波的阳澄湖。此地我觉得是一个小的围起的内湖,水上还有网篱,将大水切割成一片片,属于养殖要地罢。水下养鱼,水上食之,端的是一个妙处。
蟹上来了,尚也不知此蟹是否本水土著居民,判别的方式不外乎过去听阳澄湖人所说,阳澄湖沙底,蟹走动,多磨脚尖,故阳澄湖蟹脚尖是秃的。细看,似不尖,却也有一些尖。就开喝豪饮罢,千里迢迢,只为了会唔这些阳澄湖的蟹么,蟹黄甚丰呢。蘸了搁姜丝的镇江恒顺香醋,悉心细品。阳光则愈渐的淡,太阳在薄云里,似江苏高邮的咸鸭蛋黄。
上来一条鲥鱼,鲥鱼的做法为时下流行,略腌复清蒸,少了些鲜气然长了糯性,腥味儿也悄然离去,极细的嫩肉,略有咸鲜风味,食之甚爽。食鲥鱼本也非秋季,无疑是养殖鲥鱼了,只道是在此时此地,能食到这样的鲥鱼,已经甚有口福。苏东坡云:“菜姜紫醋炙银鱼,雪碗擎来二尺余。尚有桃花春色在,此中风味胜鲈鱼。”看看,看看,人家苏东坡多有文化,吃条鱼还能写首诗。
食蟹、食鲥鱼、喝老鸭汤,慢慢儿消磨着阳澄湖的下午,芦苇在远处湖堤上轻摇,摇那湖风,摇那秋天阳澄湖上的阳光,摇那品蟹时饮酒的欢声。酒鬼级的老贾,喝得甚畅,何毅因门下新开创了吃喝频道,对吃喝话题充满兴趣,嗯,多么好的湖啊……湖则是大自然的一锅汤。
在阳澄湖上吃蟹,这个下午就我们一桌人,宁静里飞出的欢笑,以及甚丰的蟹黄,甚烈的洋河大曲,便甚也不想了,关闭掉思想,大家将我误了航班的事情都忘在了脑后。这个秋天的阳澄湖的下午,成为一个淡然又颇有味道的下午。食罢,去湖堤上看风景,去了外湖。此湖方觉是地道的澄阳湖,个个都郭建光的样子双手叉腰有在芦苇的水边留影。水面辽阔,烟波浩淼呵,浪叠着浪,湖风旋起,但见一叶轻舟在从水天交际地方漂来。
若干时分,舟到了跟前,是一条夫妻船,男人摇橹,女人站立,到岸时上前去问,捕着了何鱼?男人答曰,有黄颡鱼十斤。近看,那黄颡鱼有筷子长,鲜活而丰腴。我说,都称了来罢,去杭州煮它一锅汤。便称了来,小的鱼又相送了一些。于是,还乡团般的五六个人,驱车前往杭州,因为食过阳澄湖的蟹,恰宜去杭州饮杯龙井。
以往去杭州,乘了运河的船从苏州去杭州,只一次乘车从杭州去过南京,苏南与浙北,天下最富饶的地方,车轮咝咝碾压着马路的沥青,凉爽的秋风和飘逸的枫杨树,河流与水泽,渐渐都抛向后方。都是长江以南的土地,青而微黄的水稻,一年中的第二季,红蜻蜓在上面飞翔。
到了杭州,天色已晚,我们住在红星酒店,想来食之甚久然总是获取无多,一肚子汤汤水水,则也悄然退潮。可怜的北方汉子,已经是饥肠辘辘了,稍许安顿,即去寻找新的品饮地方。但见不远,有一个海鲜城,这才是一个好的去处,盖因海鲜城不缺乏河鲜,江南水乡,本是河鲜之天堂。
拎着从阳澄湖捕捞的黄颡鱼进了海鲜城,该处也是食客已去,若大海鲜城就剩我们若干人等,我就叫服务员以阳澄湖的黄颡鱼用钱塘江的水煮之,搁点盐、生姜,其他甚也不放,服务员提议可放豆腐。思之甚好,豆腐黄颡鱼汤,尤其鲜美。先上了别的菜,我在杭州,素喜欢黄泥螺和上汤螺蛳,还有竹笋咸肉汤,此地谓之咸笃鲜,慢慢吃着并喝着,专等着豆腐黄颡鱼汤了。
终于等来了豆腐黄颡鱼汤,它是我们捎来的阳澄湖的丰美呵。盆是脸盆那么大的白陶盆,热汽腾腾,一盆宏大叙事和抒情的黄颡鱼汤,这些浪里骄子,它们在豆腐的掩护下,伏于汤的深处。用大勺子舀到碗里,吹若干口凉气,汤色洁白,豆腐嫩而黄颡鱼鲜,喝之顿呼大爽!再夹起丰腴的黄颡鱼,以吹口琴之姿吸之,呼呼的那鲜嫩的鱼肉滚入口中,在舌尖上舞蹈。
只有以酣畅淋漓来形容,大口喝汤,大口吃肉,因足有十斤肥美的黄颡鱼,彼此间都不必谦让,惟担心食之不尽,会有可惜,多少年没有这样畅快地痛饮黄颡鱼汤了啊!这么一吃喝,居然感觉比在阳澄湖上吃蟹也不逊色。杭州是南宋的老巢,玉皇山下,都是享受人生的皇民后代,怎么也没能像我们这样从阳澄湖的渔舟采买到如此鲜活的黄颡鱼而长驱数小时到杭州城啖之吧?
一直吃到甚晚,酒醉人还是汤醉人已经不重要了,老贾有些醉,何毅醉否我不知道,我觉得有这样一大盆的黄颡鱼豆腐汤,杭州之旅的开篇就十分丰满了,余下的是第二天去饮龙井茶。在西湖上泛舟饮龙井茶,大约才算饮西湖龙井罢。其实我觉得,在西湖泛舟,烟雨朦胧,波浪滔滔,扁舟漂泊,都是一样梦里情境。人生就是这样,随了这样的饮事而去,至多再坐到钱塘江边垂钓,不论其他,却也不是什么苦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