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舒宁的提议, 许汀第一反应是:“你怎么会这么想?”
舒宁肯定道:“因为我觉得小妈就是这样的人。”
许汀什么也没说, 继续开车,大约是丧父的悲恸和此刻寡言的沉默加深了男人身上厚重的气场, 此刻的许汀看上去冷冰冰的, 格外不好说话的样子。
然而快到家的时候,男人忽然叹了一口气, 转头看了舒宁一眼, 说:“你说的没错,小妈就是这种人。”
舒宁:“那我的提议你认可吗?”
许汀奇怪地看了舒宁一眼, “你说的话我什么时候没有听过?”顿了顿, “不过你这个想法真的挺让我意外的。”
舒宁:“怎么了?”
许汀又看了她一眼, 说:“以前小妈的事你从来不多管。”
舒宁默了默, 说:“因为以前爸爸在啊, 小妈的事不用我出主意, 家里大事小事都有爸爸,可现在爸爸走了……”
开车的男人叹了口气,“是啊,爸走了, 家里和从前再也不一样了。”
舒宁想了想,宽慰道:“爸爸虽然走了, 但是家里现在还有你呀。”
许汀愣了愣,点头道:“对, 还有我!”他也是男人, 他爸可以做的事情, 他也一样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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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小夫妻走了,仙小美又睡了半个多钟头才醒过来,迷迷糊糊地见到仙父仙母,又一副要哭的样子,可大约最近这几天哭得实在太多,这刚醒的时刻竟然连半滴眼泪都没流下来。
仙父仙母边哄边宽慰,什么样的话都说尽了,可其实说来说去只用几个字就能概括——
节哀,好好活着。
仙小美怎么可能不懂呢,可就是因为心里敞亮地明白着,所以才分外痛苦。
她18岁就跟着许父了,今年35,人生走过的半程路都有这个丈夫的陪伴,如今怎么能不难受。
但做女儿的也不想父母看到自己痛苦而难受,见父母都在,仙小美反而尽量克制。
一家三口安安静静地吃完了晚饭。
饭毕,仙父忽然很严肃地提到要和仙小美商量一件事。
仙小美以为是和丈夫的丧事有关,垂眸无力地坐着,可才听完开头,怔然地挺直肩背抬起眼睛看向仙父,“你说什么?”
仙父抽了一口烟,表情凝重,“我也是听人讲的,说许家那边已经在商量让你怎么净身出户了。”
仙小美张口道:“不可能。”
仙父抽着烟,说:“我也希望不可能。”顿了顿,“咱们老房子以前的邻居你还记得吧,后来拆迁,分的房子和许家那边一个亲戚刚好在一起,老邻居听说的,特意给我打了电话,让我注意点儿。”
仙小美眸光直转,倒还算平静,又说:“不可能。家产怎么分是老公在的时候早就说好的事,别说你们知道,许家那边的亲戚也都知道。”
仙父叹气,“知道又怎么样?知道也不妨碍人家想你净身出户啊。”
仙小美不是有些人误解里那种有颜值没脑子的女人,虽然上学时成绩不怎么样,但人情世故所知不少,她稍微一想就猜到许父在担心什么,说:“爸,要分财产,那也是我和许汀坐下来商量,关那些亲戚什么事啊,他们再不愿意又怎么样?只要许汀愿意不就行了。”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已经拿出了最近这段时间以来最大的力气,说完,整个人就重重靠回了沙发上,脑袋撑着胳膊,人挨着靠垫,声音低了下去,有气无力。
“行了,爸,这些都是以后的事,我不想现在提,老许刚走,现在是他在我记忆里最深刻的时候,我就想多回忆回忆他。”
仙父叹气,仙母插嘴道:“闺女啊,我们也不想提,谁家会姑爷死了就窜倒女儿赶紧分遗产啊。我们也是怕你吃亏。”
仙小美无力地说:“放心吧,妈,房子就在那边,都是老许一个人的名字,谁也拿不走。”
仙母觉得女儿天真,要再劝却被仙父摇头拦住了,夫妻俩这才没多说什么,只是晚上临走的时候仙母又不放心,私下里忍不住劝,“你伤心归伤心,日子还得照过啊,多留点心,你毕竟不姓许。”
仙小美有点不耐烦了,说:“妈,行了,我知道了!”
此后几天,仙小美这边时不时还是会来一些人,有她家里的亲戚,有朋友,仙父仙母也每天定时过来看看、送送饭,反而是许汀小夫妻一直没来过。
仙小美想到了,但也不在意,她知道许汀失去父亲和她一样难过,嘴里念叨了一句“小兔崽子都不来看看妈”就过去了。
殊不知,许汀那边不是难过,是难受。
“不对?我觉得还不错啊。”
“还不对?怎么可能!我刚刚眼珠子都红了!”
“假?是逼真行不行?”
“肢体僵硬?我一字马都能劈你说我僵硬?我只承认硬!”
……
许汀,一个被父亲照拂二十多年新近丧父的年轻男人,本该沉浸在悲痛中,却因为老婆的一个计划,差点被折腾死。
连伤心都顾不上了,满脑子都是——演技。
但他可能对自己的演技有什么误解,满分10分自测9分的情况下,老婆竟然只给了2分。
还说:“那两分是卷面分。”
许汀:“什么意思?”
舒宁:“是个人都有两分演技。”
许汀:“靠!”
许汀不是个高冷货,身为从小家境富足的拆二代,最多算是有点骄纵,外加被一个只年长自己13岁的小妈带大,性格还算开朗。
几天时间,他已经从悲伤中走出来不少,恢复了些微往日的朝气,表情和神态都灵动起来,不再死气沉沉。
舒宁也通过几天的接触对许汀进行了一番观察,首先可以确定的是,这个男人很爱老婆,其次,很敬重仙小美这个小妈。
不看别的,只这两点就能知道,这个家不会轻易散掉。
只要不散,舒宁觉得自己的计划就是可行的。
终于五天之后,许汀带着舒宁重新登门去找仙小美。
仙小美难过还是难过,门照旧不出,消瘦了很多,脸色也不好,即便如此也挡不住她那张天仙似的真容。
她就穿着一身棉麻的居家服,素面朝天,头发随意绑在脑后,不笑不哭冷着脸,随意地指了指沙发,“坐吧。”
舒宁和许汀默默对视一眼,两人交换了意见后决定先按兵不动,于是并肩坐下。
仙小美跟着在对面的单人椅上坐下,脱掉鞋子缩着腿,半靠着,眼神垂落也不看他们,懒懒道:“我没事,不用特意来看我。”
许汀问:“小妈,那你最近感觉还好吧?”
仙小美叹气,抬眸看了他一眼,说“还行吧,暂时死不了。”
说着话,目光抬起在屋子里转了一圈,重重地叹了口气,眼神游离地感慨道:“以前你爸在的时候,家里总那么热闹,他点子多话也多,还总爱带着我们到处玩儿。现在他不在了,我就是……就是觉得特别寂寞。”
房子本就大,这份寂静和压抑在许父活着的时候从未出现过,如今家里这三人都感觉到了流动的冷寂和悲伤。
也是这时候大家才发现许父这个主心骨从前在家里的地位有多重。
一时间三人无话,让悲伤和冷寂悄然沉淀,后来反而是仙小美主动提起话题,问许汀丧事方面有没有还未收尾需要去做的事情,问舒宁她娘家人参加完丧事后有没有安全抵家,说好不容易来一次却没好好招待,也的确是太伤心了没有顾上。
舒宁做计划或者决定要如何行事时也会有不确定的时候,毕竟任务世界里的任何一个人都需要她去观察了解,不是每个人她都能认识清楚,走错的风险多少都有,或大或小,自然需要一再谨慎。
舒宁对仙小美这个婆婆所知不多,可此刻的一番问话反而让她确定自己的计划可行——
年轻没错,但她从许父身上耳濡目染习得的大家长做派也是事实。
完全可以成为一个漂亮的年轻的有担当的母亲。
而一个身为大家长的母亲身上最明显的特质是什么?
母爱!
怎么激发母爱?
婴儿与生俱来的本能——哭!
在得到了老婆眼神示意的暗号之后,许汀这个儿子当着继母仙小美的面说着说着把自己说哭了起来。
不是嚎啕大哭,是那种可以反映内心情绪波动的内敛隐忍的哭法——
眼珠子先红,抬手掩饰挡掉,手腕颤动,再抬眼,眼泪唰地溢满眼眶。
完全是实力派的演技。
就这个哭法,舒宁追在许汀屁股后面调教了成千上万次,哭得许汀把这辈子能哭的次数都用光了。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演技派要能打动仙小美。
好在不负所盼,仙小美乍一看许汀这忍泪头通红的眼眶都惊呆了,讶然坐直了起来,讷讷道:“你,你……怎么哭了?”
许汀重重地吸了吸鼻子,眼神无光地落在茶几上,拿手用力地搓脸,忍着眼泪,摇头,要说话可嗓音却是梗住的,半天也没说什么。
这副样子更让仙小美诧异,“你到底怎么了?”
许汀摇头,可要哭不哭拼命忍耐的模样却是越发显露,终于旁边的舒宁跟着婴宁一声也哭了出来。
儿媳这么一哭,仙小美心里简直炸了毛,嗓门儿都大了起来,“到底出什么事了!说啊!哭有什么用啊?”
许汀和舒宁按照计划好的,依旧什么都不说,非但不说,还夫妻双双哭更凶。
这简直就是点燃了小婆婆心里的一把火,她蹭一下站起来,开始在沙发旁边踱步,一副气到半死的样子,“有事就说啊,哭什么哭?在老许坟头前没哭够还是怎么了?眼泪能比我这个平常矫情兮兮的妈还多?”
其实媳妇哭哭还好,仙小美平常就觉得她柔柔弱弱不担事,可许汀这大男人还哭得这么凶,仙小美见了就有点冒火气。
能这么哭,肯定不是因为丧父之痛,毕竟这丧事都过去有段时间了,哭得再凶如她都没眼泪了,那肯定是出了什么事。
既然是因为有别的事情哭,那倒是说啊,哭有什么用?哭能解决问题!?
“别哭了,和妈说,到底什么事?”仙小美很烦躁。
许汀这才不清不楚地嗯了一声,抬手擦脸,可擦着擦着还擦出了更多的眼泪,他这么一哭,旁边舒宁跟着也放声大哭起来,夫妻俩还干脆抱头在一起痛哭,哭得仙小美太阳穴直跳。
到底什么事啊!说啊!
终于,舒宁开口,用原主最常用的柔弱的眼神看了过去,抽抽搭搭地说:“妈,我和许汀都好难过啊,爸爸一走我们感觉天都塌了。这几天我们没来看你,不是不想来,是实在没有勇气。”
仙小美讶然,“天塌了?没勇气?”
舒宁点点头,“是啊,妈妈你也知道的,我本来就软弱,什么脾气都没有,以前爸爸在还有人撑腰没人欺负我,现在爸爸走了我该怎么办啊?呜呜呜呜呜……”
旁边许汀跟着道:“妈,我也是,我最近想想我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我爸在的时候还带我做点生意教教我,现在他走了,我什么都不会啊,除了收房租过日子,我都想不起来第二个赚钱的方法,我毕业之后一天班都没上过,都是跟着我爸,以后我要怎么办啊?”
仙小美:“……”
她怔怔地听完了儿子媳妇的话,好半天没消化过来,就这点事?
听上去实在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可两个小辈哭得可怜兮兮的样子也实在令她这个做妈的心疼。
老许死了,他们家就变成这样?
要是老许魂儿没飘远了在天上看到,还不得怪她没照顾好儿子媳妇和他们这个家吗?
仙小美向来是个有脾气也有骨气的女人,她认为这种事绝对不会也不应该发生在他们家。
不就是老许不在了吗?
天还能塌了不成!
哭哭哭哭,有什么好哭的?
怕被欺负?不是有她在吗!公公是靠山她这个婆婆不是啊?!
怕变成废物一事无成只能收租?你老子能教你做生意你妈不能?你还是你妈亲手带大的呢!
老娘十八岁就有种给你个五岁小屁孩儿当后妈,家里那点生意难道还不懂不会?
仙小美心口攒着一口气,这口气越涨越大,越大越将她的背后肩膀撑着笔直。
她的神情神态也全然变了,再没有之前的懒散和无神,眸光和脸上全是憋着的火气,然后伸手,一巴掌拍在了茶几上,愤愤地瞪眼看着小夫妻俩——
“哭什么!爸死了不是还有我这个妈么?后妈能顶半边天这句话没听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