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听那一片涛声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古清生 本章:聆听那一片涛声

    长江的水,从未见其清澈。第一次有记忆看长江,便在江西九江。那个冬天,我从江西下湖北,从此也改变我人生的轨迹。小时候,听从阿婆的话,一直要在江西生活下去,誓死不下湖北。冬天,江边的风寒凉又潮湿,浑黄的江涛一波接一波地涌起。江边的铁船上,挂着各种旗子和颜色不明的衣衫。

    长江的阔水,看过去令人晕眩,没想到日后敢下到长江去游泳,并在十八岁那一年进行过一次横渡长江。横渡长江,是我个人的体育运动史上最辉煌的一笔。自那以后,我喜欢独自一人去到江边,躺在江边的草地上,或者坐在西塞山上遥望长江天际流。江涛、江鸥、帆影……以及巨大的轮船和长长的拖驳往来,汽笛粘着潮音。我特别容易想起,曾经在武穴对面的田家镇经久地徒步,那个烈日炎炎的夏天,黄沙、黄水和黄橙橙的太阳,记忆中的田家镇全黄色。1938年9月,中国国民革命军与日本军队在此进行过一场惨烈的炮战。

    很多时间,在阴雨绵绵的天气往来于长江中游,很多片段构成我生活的部分。有一年,去长江寻找赤壁,从黄冈到蒲圻,东坡文赤壁及三国武赤壁,在已经改名为赤壁市的蒲圻,遇到一位赤壁的研究者,为感谢他以五十元钱买下他一本自费印刷的研究赤壁的小册子。他原是市府的办公室主任,一场火灾中他被烧伤,额上和手都留着癍痕。他告诉我,能找到地名的赤壁,有十二个,九个确有其地,现在能见到并且在水边的只有四个:黄冈赤壁、蒲坼赤壁(史间曾称嘉鱼赤壁)、武昌金口赤壁和汉阳淋漳山赤壁。我看到过黄冈赤壁、蒲圻赤壁,就专程去武昌金口看金口赤壁。金口赤壁有驻军,没能登上去,那段江中还有一个沙洲,因此民间称此为金鸡看玉米,赤壁若金鸡,卧于江中的沙洲为玉米。后来,我向刘富道先生打听汉阳淋漳山,他正好在读《汉阳府志》,恰有淋漳山。但是,那地方实在太小,没有找到可观景色。

    我一直在长江边走来走去,很奇怪我始终没能下决心去考察长江,倒是兴致勃勃地往黄河跑。黄河的许多段落,我都熟悉,或者是因为住在江边?有一年,我去阳新县境内的半壁山,在山上找到太平天国军与湘军作战的炮台,那是圆形的用糯米、石灰和黄砂构筑的炮台,太平天国军的铁索沉江被湘军烘炉板斧所破。江水浩浩,江涛从此打着漩儿远去,那历史的时间流淌到了哪儿呢?我后来去蕲口,从黄石坐船去茅山,隋朝在此打过一仗,从此统一南北,方志上这么记载着。那时候,我去李时珍故居采风,一位古代科学家,他就在我的长江对面长眠。在那里,我去过雨湖、赤东湖、黄明镜和下石潭,这些地方都记入过史册。去武汉大学拜访陶梅生教授,他给我讲蕲州的个人经历,我为此写了《东长街》一文。但是,最为令我震撼的却是位于漕河边的罗州古城,现在它只是一个土包,一条盲河和大片的庄稼地,罗州古城乃罗州府,被金兵摧毁。我一直惦着为这个古城写一个长篇小说。

    我对长江的了解集中在从田家镇到西陵峡,这一段为长江中游,亦名为荆江,其分界线似在蕲口,以下为扬子江。大约从蕲口到蒲圻赤壁这一段,现代人文历史及其厚重,但是我的朋友何存中也带我到黄州看过新考古发现的禹城。黄州边上的团风香炉山,我去时天空有些小雨,香炉山脚,李四光、林彪、熊十力、包僧惠、秦兆阳皆出生在这一带,这里属巴河水系,有上巴河和下巴河之分,其下游还诞生过闻一多。我在黄冈中学也住过三个月。那时候,我无法将这些人文地理串联起来,因为接下去,黄梅县也是了不得的一个地方,其有四祖、五祖和老祖寺,老祖寺已经荒芜了,但是在紫云山下,也建了一座简易的庙,我在那四壁漏风的庙里住过一夜。五祖寺,便是弘忍传衣钵六祖慧能之所。似乎这些,一直令我牵挂着长江。

    同样令人震撼的还有咸宁向阳湖,我去五七干校原址,在短暂历史的一瞬间,文化部六千人全部迁往。这里留着当代的诸多作家、诗人的名字,它是当代的人文遗址罢。似乎不止于此,西陵峡令人记忆深刻,浩浩江水,夺峡而出,向东奔流。

    过去一直向往去考察巴人居住的地方,依稀受到电视节目中的巴人悬棺影响。分析过河流成因之类的地质学之后,释然。河流经过时间的水切,达到现在的深度,过去的河,显然不是现在的河,即未改向也向更深处切蚀。相信古代的巴人悬棺,没有现在与水面的距离。现实中也有河流越流越浅,比如黄河下游段,丰水的河流,它是时间与水铸成的刀,永世的切蚀,无可阻挡。

    近时关注长江,多倾向长江的水稻人工栽培史,即稻作文化,所以喜欢往洞庭湖畔的湖南跑。水稻养育了整个南方,长江流域为世界最辽阔的水稻种植地带。一个吃米饭成长的人,感恩长江边上那次第而起的梯田,它金黄的秋色,蛙鸣鱼跃的阳光,生命中永世的芬芳。

    我也曾乘船沿三峡而下,往昔的时间历历在目。神女峰、白帝城、丰都……我知道这些地方,它们一直吸引着古往今来的诗人前往。从南京到黄石段,我乘船走的次数最多,且有一次骑摩托车旅行。我稍生疏一些的仍是扬子江沿岸,在地质上,我们都居住在扬子地台,同属一个板块。我实在想到松江钓起一尾鲈鱼,吴淞口,我现在如何抵达呢?这一个春节,我在思考这些问题,我手头上有一本900页的《明清以来长江流域社会发展史论》(陈锋主编,武汉大学出版社出版),这是一部论文集,另外还有一本《长江中游地区初期社会复杂化研究》(郭立新著,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春节就在做这些案头工作,一年又一年的规划,我肯定会要上路,独自去考察长江,长江是我心中最厚重的一个课题,相信长江的美食,风光与历史的积淀,足够用一生的精力去书写,这一本书将会写得内容丰满。

    但是,我非学院派的学者,一个民间食客,那就带着渔竿上路,去沿江垂钓。做一个行走的钓者,沿着长江行走,如寻找着一个梦,在春暖花开之际,或秋水凉风之中,从神农架出发。我在想着长江,这日日夜夜里,仿佛都在聆听那一片涛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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