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鸾一身疲惫, 垂头丧气地回到侯府东墙外的宅子里, 云绝正在院内喂金鱼, 修长的手指微拢,握着朱红色的鱼食,一点点洒落在半人高的山水图样大瓷缸里。缸内半尺长的锦鲤张着嘴,争相游过来。
他穿着一件竹青色的布袍,无纹无饰,头上也只有一根紫檀木簪,将一半头半绾,剩下的头披在肩上。如此随意的打扮却俊美得不似凡人,浑身上下不带一丝烟火气。
吴鸾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他,将脸埋在他的肩窝。他身上淡淡的清香瞬间安抚了吴鸾焦躁又沮丧的情绪, 心也平和安定下来。
“柳家情况如何?”云绝的声音从后背传出,带着胸腔的共鸣显得异常低沉浑厚。
“柳琛在狱中服毒自尽了,柳府被封, 柳家家产充公。”吴鸾干巴巴道。
服毒自尽?怪不得自己腕上的红线消失不见了。云绝将手里的鱼食悉数扔进鱼缸,下意识地抚了抚自己的右腕。
云绝也是松了一口气。虽然如今不知道两个人有多少日子相聚,但是云绝既动了真心,便一心为吴鸾打算,看重他的想法。
吴鸾是个重情重义的人, 对柳御史这位前老丈人一向敬重有加, 更何况退婚一事吴鸾更是觉得对柳家有亏欠。若是有朝一日吴鸾知晓是云绝出手杀了柳琛, 两个人之间也必会有罅隙。, 如今柳琛自尽, 倒是省得自己动手了。
背后的吴鸾叹了一口气,“好好的柳家就这样散了,偏偏出事儿的时候,我光顾着自己快活,连把手都没伸,如今都没脸见柳家人了。”
云绝知道他心中烦闷,回身抱住他,轻抚着他的后背,“可要我做些什么?”
吴鸾刚想摇头,又顿住,思忖着道:“还真有件事只能找你帮忙。亦儒带着他娘和他姐姐住在了同福客栈,那个地方憋仄得很,住不得人的。我在金鱼胡同有处宅子,还算干净整齐,且无人知道是我名下的。只是若我由出头送与他们,亦儒肯定是不会去住的。我也不好让我那些酒肉朋友去,都不是办事儿的人。而且那些人亦儒虽不熟稔倒也都认识。最重要的是这件事我不想让朝中的人知道,容易走漏风声。”
云绝问:“你是要我出面把金鱼胡同的宅子送给他们?”
“你也不行。”吴鸾摇头,“亦儒那个人最是傲气,以你跟我的关系,他死都不会收你的东西。你有没有信得过的人,能把这件事办了,最好想法子能办得浑然天成,滴水不漏。既让柳家人搬进宅子,又不伤他们脸面才好。”
这就有点儿难办了。云绝想了想,“好吧,这件事交给我去做,我让我表妹云裳以绣娘身份接近柳家夫人和小姐。女人家之间的交往更易遮人耳目,这样也不会让柳亦儒起疑心。”
“太好了!这个法子最自然。”吴鸾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脑海中灵光一闪,“而且柳家如今日子艰难,女眷若是能卖些绣品还可贴补些家用,亦儒也不必为生计那么费心了。你让你表妹帮衬着以卖绣品的由头送些银两给柳家。但是千万千万别让柳亦儒现了啊!”
吴鸾是个心细的人,他担心柳家人的生计问题,但也不好直接送银子,柳亦儒肯定不要,还会把他打出来。若是让柳家女眷卖绣活挣银子,倒是个切实可行的好主意,能把银子送得不显山不露水。
“好,照你说的办。”云绝温言道。
云绝也有些无奈,吴鸾这个人就是这样,表面上是京城里最胡吃闷睡放荡不羁的一个二世祖,其实心底柔软而温柔。懂得设身处地替别人着想,宁愿自己吃亏受委屈,也将别人的里子面子都顾及到。有的时候云绝觉得吴鸾傻乎乎的,尽做吃力不讨好的事儿,但偏偏这个傻瓜却将他深深吸引住了,说起来也真是一段孽缘,大约是上辈子欠了他的。
云绝接了吴鸾的委托到绣庄找到云裳,直言,“替哥哥去做件事,你以绣娘的身份去接近一家人,让他们住到金鱼胡同的一所宅子里。要做得自然,不要让人家起疑心。”
云裳促狭地眨眨眼睛,“是不是哥哥喜欢上了哪位姑娘,想讨好未来嫂子,又不敢自己去说呢?”
云绝拍拍云裳的头,“让你去你就去,哪里来的这许多闲碎话。姑娘倒是有一位,却跟我没有什么关系。”
云裳来了兴致,“哪家的姑娘?姓是名谁?长得是否端庄秀丽?能配得上哥哥吗?哥哥说那位姐姐与你没关系,如儿却是不相信的。”
云绝懒理妹妹八卦,“是柳御史柳琛的夫人和一双儿女柳亦寒、柳亦儒。柳琛已死,我的行刺任务也取消了。我也是受人所托照顾他家人。柳家好歹算是与我有些瓜葛,我便应下了。不过你要记住,不要跟他们提我的名字,也别提咱们的关系。不然,柳家人会将你轰出来的。你只去找柳亦寒就可以,不要让柳亦儒见到你。他是见过我,咱们虽说样貌不是很相像,但毕竟是亲兄妹,细心的人难保不会看出端倪。”
云裳听到柳亦儒的名字已经痴了。云绝伸手在她眼前晃晃,“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
“听,听见了。”云裳回过神来,扭身背对哥哥,拼命抿嘴也化不掉唇边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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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长州城外的树林里弥漫着浓厚的迷雾,天地一片混沌,圆月在浓雾中显得凄凉朦胧,树影影影幢幢,伸到空中的枝丫如狰狞的怪手。
迷雾中走来一男一女两个人。男人三十多岁,穿着玄色的袍子,腰间束着同色的腰封,更显得瘦高细长。他僵硬地移动身体,好似骨节都生了锈一样。
女人穿着鲜红色的长裙,裙上绣着鸢尾花,撑着一把红色的油纸伞,在缭绕的雾气中犹如一个幽灵。
“应该就是这里了。”那汉子指指树下的空地,继而僵直地挥动着铁锹在地上挖坑。
哼哧哈哧地挖了一阵,眼见女人只是闲逸地待在一旁,那汉子不禁怒不可遏道:“臭婆娘,你要是不想在林子里待一宿,就赶紧过来帮忙。”
女人抱怨,“死鬼,咱们千里迢迢地从细雨阁赶到这里,一刻不歇。这么大的雾气,非跑到这荒郊野地里挖死人,你就不能等到天亮了雾散了再来?”
那汉子脸色抬起惨白青的脸,“臭婆娘,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许叫我‘死鬼’,晦气得很!”
女人“咯咯”地笑了,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渗人,“你那张死人脸,如同死了数日从土里挖出来一样,还怕晦气了?”
男人浑身骨节咯咯作响,好像随时会跳起来撕碎那个女人。
女人也不惧怕,索性托腮坐在一旁的树墩上,笑得妩媚又邪气,“你不叫我‘臭婆娘’,我自然不叫你‘死鬼’。”
男人哼了一声,继续挖地。
过了一会儿,女人待得无聊,便也过来帮忙,“凌四,不过死了一个杀手,你紧张什么?他也许是吃坏了肚子,病死的呢?还有可能是他活腻烦了,自己抹了脖子呢?”
凌四铁青着脸,“阿九,‘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是咱们细雨阁的规矩。况且因为十二行刺失利,阁中要陪一大笔银子,好在那个宿主不要赔偿,又添了巨额的银两要二次行刺。阁主让你我来看看十二究竟为何没完成任务,是怎么死的。你我作为阁中护法,自然是要跑这一趟的。”
叫阿九的女子不耐烦地撇撇嘴,“凌四,你不必拿阁中规矩和阁主来压我。十二好歹也是阁中能排得上名号的杀手,能这么无声无息地被杀死?即便打不过,还没有本事逃跑么?”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一边吵嘴一边掘地,地上已出现一个一米多深的深坑。阿九自袖笼中抻出一方红色的丝帕沾沾额头的细汗,“你确定是这儿?”
凌四从怀中掏出一个包着铜皮的盒子,里面不知装着什么东西,撞得盒子出“咚咚”的响声。
“错不了!”凌四挥起铁锹继续挖,“母蛊已经感知到子蛊了,应该就在下面。”
又往下挖了近两米,泥土中露出一张腐烂的脸,阿九“嘤”了一声用袖子捂住口鼻。
铜皮盒子里的冲撞声越响了,震得盒子都在晃动。
就见地上那张脸的额头上鼓起一个包,牵动得整张脸都在扭曲,狰狞可怖。
那个鼓包越来越大,肉皮撑得透亮。终于,伴着喷溅的稠绿浓水,一只色彩斑斓的小虫冲破肉皮儿而出。
凌四赶紧打开铜皮盒子,小虫飞了进去,盒子里的母蛊也安静下来。
“背后一刀插进了第四和第五节脊柱骨缝,胸口一刀正中心脏,是致命伤。”凌四皱着眉头翻看十二的尸。“十二应该是被两个人前后夹击。不然以他的功夫,不可能前胸后背都被刺到,而且杀他的人也不会在背后得手后,还要绕到正面去刺他。”
阿九躲得远远的,手指妖妖娆娆地绕着自己的头, “是个老手做的,还知道将尸身深埋地下,害咱们找了这许多日。凌四,你怎么看?”
凌四灰色的眼珠如死鱼眼一样不带一丝情感,眯着眼道:“要我看,倒像是自己人下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