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旧的木质楼梯一阵不堪重负的“吱呀吱呀”声传进屋内, 柳亦寒自泥炉前直起身, “应该是亦儒回来了。”
云裳赶紧自凳子上站起来,悄悄伸手抻了抻衣摆,抚平上面的折痕, 又正了正头上的如意钗。
自那日酒肆一面后,她还一直未见柳亦儒。这几日借着绣品的事儿来客栈与柳亦寒套近乎, 因是白日,柳亦儒也都是在武馆而不得相见,难得他今日早归, 终于能见到。
云裳心中既激动又忐忑。此刻她早将云绝交代的不要与柳亦儒见面的告诫抛在了脑后。
柳亦儒住在隔壁一间更便宜的单人客房里,他洗了脸换了一件墨蓝色的家常衣裳, 便过来看望母亲。见屋里有一个陌生的姑娘,便知道是母亲和姐姐口中所说的那位顾姑娘。
“多谢顾姑娘这几日对家母和家姐的照顾,替家母抓药, 又帮家姐卖绣品。柳某感激不尽。”柳亦儒对云裳很是恭谨。
人在春风得意的时候身边会聚集着许多亲密朋友, 如锦上添花,落魄时却又有几人会雪中送炭,伸出援手?所以柳亦儒是真的感激这位面容姣好的姑娘。
面前的人一如自己脑海中的那般俊朗, 云裳红着脸庞, 感觉自己的声音都有些抖, “柳公子不必多礼。我与寒姐姐一见如故, 她绣的荷包、帕子, 花色雅致, 不落俗套, 放在绣庄里也是替我们招揽生意。”
柳亦儒看向姐姐,柳亦寒在京城闺秀中一向以美貌著称,短短几日便下眼圈青,满眼的红血丝,十根春葱一样的手指也是红肿的,哪还有名门淑女的矜贵。
柳亦儒低下头,“姐姐这几日夜夜刺绣,熬得眼睛都红了,是做兄弟的无能,连累姐姐如此操劳。”
柳亦寒鼻尖酸,“最辛苦便是你,整日奔波,又要做拳师养活一家人。姐姐在屋子里绣绣花不当什么,以往在闺阁中也是做惯了的,时常绣绣花打时间,如今能换点儿散钱,替你分担一点儿也好。”
她想起一事,“对了,裳儿妹妹替母亲抓的药,还垫着二两银子的药钱呢,你身上若有银子,便把药钱给她。”
柳亦儒听了赶紧掏钱,“正好今日我找武馆预支了这个月的薪饷。”
云裳忙道:“寒姐姐绣的荷包和帕子在绣庄出售,卖那些的银子够抵药费了。”
柳亦寒过来从弟弟手里拿过银子塞到云裳手里,“听姐姐的,别的东西能赊,唯有吃药不能赊账,赊来的药吃了不去病的。”
云裳听了只能把银子接过来,“裳儿听寒姐姐的收下便是。”
柳亦儒见姐姐和这位顾姑娘如此亲厚,也颇觉欣慰。柳亦寒一向孤高,与京城中的闺秀都鲜有来往交情,不想倒跟这位萍水相逢的姑娘一见如故。
自从与吴鸾退了婚,姐姐便一直消沉。紧接着又家逢巨变,父亲获罪入狱服毒自尽,母亲也病倒了,他真担心姐姐会承受不住。
如今有了这位顾姑娘在跟前,女子间说说心里话,倒是能解开心结,看来这位顾姑娘果真是和善可亲。心念至此,不觉多看了云裳两眼。
云裳一抬头便迎上柳亦寒的目光,那双眼睛勾魂摄魄,仿佛漩涡一般能将人吸进去。云裳面颊一红,羞涩地低下头,手指搅着一方绣着玉兰花的细纱帕子,似是能搅出水来。
一个照面之下,柳亦儒微微一怔,这双眼睛清澈明亮,如染秋水,竟有几分熟悉,好似在哪里见过一般。他一向与女子相交甚少,此刻更是想不起来何时见过。
柳亦儒要操心的事儿太多,根本没时间久坐,起身道:“顾姑娘再陪家母和家姐说说话,柳某还要出去找找有没有合适租住的房子。”
“我刚才正在跟寒姐姐说此事。”云裳将金鱼胡同的宅子说了,“那个宅子是个三进的院子,正好适合一家人住。表哥出门在外,临行前嘱咐我找个可靠的人家替他看宅子。要不,我带着你和寒姐姐去看看,若是觉得还能将就着住便搬过去。”
云裳话说得谦和,柳亦儒倒觉得奇怪,明明是施恩施惠的事儿,这姑娘却好像是上赶着要把房子送给他们住。
柳亦儒一身傲气,虽然落魄却是不愿意平白受人好处的,当下婉拒,“顾姑娘的好意,在下心领了。只是我们已经麻烦你良多,不能一而再再三地接受你的恩惠。再者家母身体不好,我又时常在外面,三进的院子家姐一个人照顾不来,所以我还是去找一个小宅子就够了。”
云裳咬着下唇,神色中带着紧张羞涩,“柳公子,就当帮我个忙不成么?不然表哥要怪我了。”
云裳的眼睛如蒙水雾,眼波荡漾间让柳亦儒猛地想起那晚闯入御史府的蒙面人。在屋顶上,自己的剑指戳在了那人的胸口,那人双眼含羞带怒,与此刻站在对面的姑娘极其相似。再细看云裳身量,纤细修长,也与那晚的人一模一样。
一旁的柳亦寒见弟弟不愿搬去金鱼胡同的宅子,便跟着打圆场,“亦儒说的也是,平日里我就一个人,还要照顾母亲,宅子大了顾不过来,不如找个小点儿的好打理。”
“我们搬去金鱼胡同。”柳亦儒忽然道。
“什么?”柳亦寒和云裳惊讶地看向他,不明白他怎么又突然改了主意。
“那自然好。”云裳见柳亦儒答应了,且惊且喜。
柳亦儒将怀里的薪饷和袁馆主额外给他的五两银子都掏了出来,“不过不是白住。算是我们租的。三进院儿的宅子市面上一个月的租金是十两银子,金鱼胡同地段好,你表哥既是怕宅子荒了,也必是整齐干净的,我便付你一月十五两。这里是十三两,还有二两我过两日酬来给你。”
说着,他将手里的银子递给云裳。云裳本不想收,但柳亦儒态度坚决,云裳也知道不收下银子,柳亦儒肯定不会搬去金鱼胡同,于是只能伸手接了。
两人的手猝不及防碰到一起,云裳整个人都怔住了,心跳得好像要出胸膛中蹦出来。
一股排山倒海的劲力自两人相交的手传过来,云裳身子一麻,周身内力都被封滞住。一转瞬那股劲力又消散了,好像刚才的风云际会只是云裳的错觉一般。
柳亦儒收回了手,深深地看了在云裳一眼,“亦儒冒失了,顾姑娘见谅。”
云裳想起那日夜探御史府,他一个剑指戳过来,正中自己的胸口,脸腾地一下子布满红霞,结结巴巴道:“没,没关系。我,我去外面雇辆大点儿的马车,咱们即刻便可搬过去。”
说完这句话,云裳落荒而逃,出门时腿还还撞到了门框。她也觉得奇怪,自己当时羞愤欲死,恨不得杀了柳亦儒这个登徒子,可是那日在酒肆中见他被人欺辱,却莫名的心疼。
那以后这个人的身影便会时不时地出现在脑海中,有时绣着花都会走神扎了手指。今日见到他更是觉得欢喜,女孩子心中那丝丝情愫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柳亦寒不禁轻声埋怨柳亦儒,“你一个月的薪饷才十两银子,我们哪儿租得起那么贵的宅子。银子都给了出去还不够租金,这下子更是连米面都买不起了。”
柳亦儒神色阴晴莫辨,“姐姐不必担心,你相信弟弟就是。”
柳亦儒自幼便是个极有主见的。如今柳家只剩下他一个男丁,自然是听他的。柳亦寒虽然担忧却也没再说什么,开始收拾一家人随身的衣物。
柳家人搬到了金鱼胡同的宅子,宅子很大,说是三进的院子,其实后面还有一个很大的花园,正直初夏,一片桃红柳绿,美不胜收。
回字形的长廊将三个院子前后相连,庭院敞阔,房间通透,内里的家什一应俱全,一水儿的紫檀雕花,看得出价值不菲,不夸张的说比御史府的家当还要考究。
姐弟二人安顿好柳夫人,伺候柳夫人吃了药睡下。柳亦寒看看周围,有些忐忑地向弟弟道:“亦儒,这宅子看上去可不是一般人家的,只怕也不只十五两银子的租金。平白承了顾姑娘和她表哥这么大一个人情,可如何是好?”
柳亦儒站在树下,修长的手指拂过树上一朵鲜艳的芙蓉花,眉眼清冷,若有所思。
刚才在同福客栈,他借着递送银子之际探到那位姑娘的内息,正是那晚在御史府的屋顶与自己交手的人。更为诡异的是,她的内功虽不及云绝的深厚,却与云绝一脉相承。
他没敢告诉姐姐这些,怕她担心,只是问姐姐“姐姐,这位姑娘叫什么名字?”
“她姓顾,叫顾云裳,倒是人如其名,美丽聪慧。”
“顾云裳?云裳……云绝……”柳亦儒喃喃念着,神色冰冷,眼中却似有烈火在燃烧。他低声道:“姐姐,这位顾姑娘可是不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