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人生自是有情痴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宋默 本章:欧阳修:人生自是有情痴

    玉楼春樽前拟把归期说,欲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阳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江南柳,叶小未成阴,人为丝轻那忍折,莺怜枝嫩不胜吟,留取待春深。

    其实,欧阳修是一个矮个子、长着两颗大兔牙、少白头、一脸病相的大叔。他出道时皇帝接见他,被皇后看到了,皇后皱起眉头说没见过这么丑的人。就连风流宰相晏殊见了他也说,这人的长相和他清新典雅的文字大相径庭,不十分待见欧阳修。

    三十年后,苏轼当汝阴太守,见诗笑道,这不是杜牧“绿叶成荫”之类的句子吗?苏轼说的是一个典故:唐代诗人杜牧在湖州偶遇一个十多岁的漂亮女孩,约定几年后来湖州当刺史时就娶她,双方还订了盟约,杜牧给了她很多礼金。可是直到十四年后,杜牧才出任湖州刺史,当年所约定的姑娘已出嫁三年,生了三个儿子。杜牧写《叹花》自我感伤道:“自是寻春去较迟,不须惆怅怨芳时。狂风落尽深红色,绿叶成荫子满枝。”

    分手前,你问我什么时候回来,我举起酒杯,迟疑着,想着怎样搪塞给你一个虚拟的归期,刚要张口,你那妩媚的面容已梨花带雨,伏在我的肩上哽咽起来。你已经猜透了我的心思,看到了结局。我知道,你对我的爱是发自内心的,你天生是一个情种呵,我们之间的一切都与风花雪月无关。

    欧阳修在洛阳待了三年,从二十四岁到二十七岁。这是欧阳修在洛阳告别一位相好歌妓而作的词。在离席时,这个丑男子,微闭着双眼唱起了这样一首黯然销魂的歌。他与女人的交好岂仅仅是用地位和才华换来的。诗太美,却难译。我想了想,还是甘愿破坏了原词的美感,将它译成白话文,这比较容易理解一些。

    “樽前拟把归期说,欲语春容先惨咽。”在送别的筵席上,他心里分明知道,这一回离开洛阳,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也许这一回便是最后的分手了。可是为了安慰对方,仍然打算虚构一个回来的日期,以免她过份悲伤失望。不料自己这句话还没说出口,对方已猜透他的心事。她那凄惨得说不出话的表情,分明知道这是最后一次见面。他举着酒杯,一下子就怔住了,说不出一句安慰她的话。

    但凡与男女情事有关系的词,在古代,都一并归入“香艳”“淫词”。人们对写这词的人便总是疙疙瘩瘩,仿佛他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其实,那时有钱有势的男人哪个不是三妻四妾,做了不说,便等同于柳下惠吗?情感是人的正常需求,无论正道人士如何鄙夷,这些男女情事仍在民间兴盛不衰。许多人不明白欧阳修这样的顶级文学大师为什么会写出如此“低级”的鄙俗之语,便对欧阳修辩污说,这都是他的仇人所为。欧阳修为官请正,不讲情面,得罪过的人确实不少,但想来,能写出“人生自是有情痴”者,也是个多情种子,那些淫词艳曲想来也有一部分是他本人的原创作品吧。

    看着她伤心难过的样子,他恍然有所悟地说:“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池外轻雷池上雨,雨声滴碎荷声,小楼西角断虹明,阑干倚处,待得月华生。

    你为我轻轻唱起新近最流行的那首离歌,一曲唱罢,我已经受不住。不要再唱了呵,仅这一曲就足以令我肝肠寸断。离别已成定局,但这又有什么意义呢?倒不如让我们手牵着手,一起看完洛阳的每一朵春花,然后,在这满含芳香的春风里,你放开我的手,我放开你的手,就此告别。

    自此之后,元遗山写下“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清代的况周颐又写下“他生莫做有情痴”的句子,都是对情痴所做的最好注解。只是,更喜欢欧阳修这句,悲而不伤。不需要有任何疑问,情感本来就是我们活在这世上的一部分,你推也推不掉,倒不如坦然接受它。

    每到一个地方任官,欧阳修一定要大搞绿化,种花种树。贬官滁州,他在官衙四周种满花木,还写了一首诗:“浅红深白宜相间,先后仍须次第栽。我欲四时携酒去,莫教一日不花开。”至今,醉翁亭边还有一棵他亲手种下的老梅树。

    近代陈廷焯《词坛丛话》云:“欧阳公词,飞卿之流亚也。其香艳之作,大率皆年少时笔墨,亦非近、后人伪作也。但家数近小,未尽脱五代风味。”是说,欧阳修的香艳之词有花间词的味道,这是当时的人伪造不来的,应该是他年轻时写的,说得有理。

    又一年,他在颖州做太守。一上任,就治理西湖,除杂草,遍植荷花与杨柳,经年之后,接天莲叶无穷碧,游船笙歌往来,成了颖州的美景。有了西湖,就要有游湖的人,游湖的人中间一定要有白头醉翁。有白头醉翁在,就肯定有一群俊男美女相随。

    大概欧阳修当时说得太随意,歌妓也不敢当真,更何况男人酒桌上的情话又有几分可信?这个女孩子是聪明的。只是不知道她走后,是否还会经常唱起欧阳修的词:“人生自是有情痴……”

    一只燕子飞进了美人的画阁,床上的帘帐垂着,没有卷上去,床上铺着凉席,摆着水精枕一对,枕边静静横着金钗一支。歌女不是说自己的金钗丢了吗?欧阳修让燕子帮她找着了。至于为什么在这里,不可说,不可说。

    王国维说:“永叔(按,即欧阳修)‘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东风容易别’。于豪放之中,有沉着之致,所以尤高。”王氏很欣赏此词的豪放与沉着。

    说起“绿叶成荫”的典故,便想起欧阳修的另一件糗事。欧阳大叔人虽然丑,桃色新闻却不少,但全是子虚乌有,皆源于欧阳大叔喜欢写艳词,说话更是不着调,搞得糗事一箩筐,但这件糗事对他的打击最大。

    欧阳修有一个妹妹,嫁人不久便守了寡。欧阳便把她和七岁的外甥女(并无血缘关系)接到自己家里。外甥女长大后嫁给了欧阳修的远房侄子,后来这个外甥女和家仆私通,被发现后送到官府。没成想,这女人竟然说自己和欧阳修也有不伦的关系。有心人更找出欧阳修早年写的一首小词为证:

    一年后,他又到扬州做太守。这可是文人雅士心中的风流快活之地。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佳丽云集,少不了风流韵事。欧阳修选了扬州地势最高的地方,建了座平山堂,人在其上,江南美景尽收眼中。夏天,大半夜的不睡觉,趁着凉风正好,拉上一群人,带上妓女,就到堂里喝酒。事先派人到湖里采来上千朵荷花摆放在堂里。摆这些荷花做什么用呢?妓女把荷花摘下来,从第一个客人开始,一人摘一片花瓣,摘到最后一片的那个人就要喝酒,做诗。

    十四五,闲抱琵琶寻,堂上簸钱堂下走。恁时相见已留心,何况到如今?

    “直须看尽长安花,始共春风容易别”,欧阳修爱花,花像女人,但花不挑人,谁照顾好它,它就艳艳地开。洛阳的牡丹天下闻名。看了三年,他还没有看够,临别了,他还直嚷嚷着要看尽洛阳花再走人。这就是欧阳修,不管什么事,一边伤着,一边痛着,一边找机会寻欢作乐。他这辈子爱花,爱美女,爱聚会,爱旅游,爱开玩笑。

    在滁州,欧阳修写下了著名的《醉翁亭记》:“宴酣之乐,非丝非竹,射者中,弈者胜,觥筹交错,起坐而喧哗者,众宾欢也。苍颜白发,颓然乎其间者,太守醉也。”众人玩着投壶和下棋的游戏,围坐在一起喝酒,高声说笑。欧阳修酒量又不行,喝一点就醉人长得又老,天生少白头,便自号醉翁,醉的不是酒,而是山水。

    因着这清雅的文字,在少男少女的心中,这欧阳修应该是一美男子,适值青春年少,玉树临风,双眸含情。若不然,如何能写得这唯美如画的小令来?即使不是,也该是那白发醉翁,银髯飘飘,笑意满怀。不然,如何做那醉翁亭中的主人?

    其实,有关欧阳修的桃色新闻多因他的“词品太差”引起。欧阳修留传下来的词共有二百余首,大都是写男女之情的艳词,后人怀疑这些词里有近半并非他本人的作品,多是托名的伪作。不过,依欧阳修的性子,就是个口无遮拦的主儿,又爱喝酒,又爱玩,在酒桌上,说些荤段子,写首艳词,不过是一个玩笑,和人品本来就挂不上钩。

    年轻时,欧阳修在洛阳当个小小的推官,上司钱惟演是吴越国王钱俶之子,入宋后小心谨慎,到底残留着王孙习气,为人洒脱得很,公余无事,常拉着下属赏花饮酒。这天,大家都到了,唯少两人:欧阳修和平时同他厮混的一个官妓。

    因乱伦丑事贬官,恐怕再也没有比这更难堪的了。但他仍然忙于喝酒,游山玩水。想来,他心里自有一杆称。很多人因此便一醉不起,但欧阳修醉得厉害,心却不糊涂。他精于政事,有他在的地方,百姓便安居乐业。

    欧阳修应声作词一首:

    那是雨后的一座小园,小池里的荷花开了,被雨珠敲着发出细碎的声音。雨停了,空气是那么清新,小楼西角有一道彩虹,被楼角遮掉了一半。她倚着栏干,等着月亮升上来。

    燕子飞来窥画栋,玉钩垂下帘旌,凉波不动簟纹平,水精双枕,畔有堕钗横。

    两位终于姗姗地来了。钱惟演责问:“怎么来得这么晚?”姑娘回答,“去乘凉睡了会儿,起来发现丢了支金钗,怎么都找不到,就把时间耽误了。”钱惟演板着脸道,“那让欧阳修写首词吧,写得好,便不治罪,还把金钗补偿给你。”

    这才是真实的欧阳修。

    众人自然意会,随之齐声叫好,钱惟演果然命人从公库中取钗补偿了这个妓女,并命她向欧阳修敬了一大杯酒,这件事就这么当个玩笑混过去了。

    欧阳修和颖州渊源很深。他闲居汝阴时,有一个妓女聪颖过人,是他的超级粉丝。凡是欧阳修的词,她都能一字不差地背下来。一次在宴会上,欧阳修与她戏约:他年当来这里当太守,那时就收她为小妾。几年后,欧阳修果然从扬州调任汝阴,但那个妓女已不见踪影。到任后的第二天,欧阳修和同僚在湖边饮酒植树,在撷芳亭上题诗说:“柳絮已将春色去,海棠应恨我来迟。”

    《高斋漫录》里还记了这么一件事:欧阳修替宰相王旦作了神道(墓前的甬道)碑铭,王旦的儿子就特制了十副金酒杯送给欧阳修做润笔费。欧阳修不肯收,还开玩笑说:“不是我不收,是缺捧这酒杯的人啊!”王旦的儿子一听,就赶紧回去买了两个漂亮的侍女送过去。欧阳修一看,这玩笑开过了,人家当真了,连忙说:“我是开玩笑呢,酒杯我收了,女孩子带回去吧。”可见这欧阳修为人应该相当随和、有趣,搁现在,绝对可以当相声演员。

    《拊掌录》记了一件有趣的事,欧阳修和人行酒令,出的题目是每人各做两句诗,内容必须是犯徒刑以上的罪行。有人说:“持刀哄寡妇,下海劫人船。”有人说:“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轮到欧阳修了,他摸了摸下巴,坏兮兮地说:“酒粘衫袖重,花压帽檐偏。”众人诧异,便问:“哪里有说到犯罪的事?”欧阳修说:“到了这时候,徒刑以上的罪也能犯下了!”这是男人酒桌上的荤话,并不能证明欧阳修就是个色鬼。

    细算那女孩到欧阳修家中,正好七八岁。有一个叫钱勰的官员笑着打趣说:“年七岁正是学簸钱时也。”这话确实够噎人,欧阳修当时就答不上来了,怪就怪自己当初不该写这种不明不白的词!最后的结局是,欧阳修由龙图阁直学士骤降至滁州知州。这一年,欧阳修三十九岁。

    一个普通的小儿女的离别,却生发出如此至纯至美的哲学课题,在宋词中,欧阳修是北宋第一人,好像也是最后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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