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最终的夙命,聪明如琴操又怎会不懂,又何需苏东坡用参禅这样的方式点破呢?但她又能怎么办呢?做官妓本来是官家强压给良家女子的刑罚,并非琴操自愿,东坡只需利用手中的权力将她从良便是了,何需用这样的话来激别人的痛处呢?琴操又何必出家呢?也许,琴操明白,任自己如何努力、冰清玉洁,在这俗世中也只能任人摆布,遭人冷眼,便是有幸嫁与皇家,贵为妃子,也不过是男人掌中的玩物。唯一能解脱这命运,保持这清净之身的方法,便是古寺的木鱼青灯了。自此,琴操脱下艳丽的衣裙,解下高高的云鬓,削发为尼,于玲珑山别院修行。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斜阳。暂停征棹,聊共引离觞。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茫茫。孤村外,寒鸦万点,流水绕红墙。
“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这泪痕落在秦观的衣袖上是永远干不了。
《茹溪渔隐丛话》引《艺苑雌黄》云:“程公辟守会稽,少游客焉,馆之蓬莱阁。一日,度上有所悦,自尔眷眷,不能忘情,因赋长短句,所谓‘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是也。”原来,蓬莱不是传说中的那个神仙地,而是名为“蓬莱阁”的驿馆。他们聊的就是蓬莱阁的发生的一件件情事。
聊完了旧事,回头一看,“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末三句化隋炀帝“寒鸦千万点,流水绕孤村”之句而来。晁补之评价这几句词时说:“虽不识字人,亦知是天生好言语。”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点明这是和女人的分别。
满庭芳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香囊暗解,罗带轻分”,女人送男人香囊、手帕这类物事是有特殊意义的,那无疑告诉对方,我喜欢你,你要是也喜欢我,就收下它。男人一收下,这情便算定下了。小小的香囊里,存放着多少痴男怨女的心事。罗带,是指系香囊的带子,现代读者很容易误解为女人的衣带。
“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化用杜牧“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句,不同的是,杜牧很自得地说,秦观却很不甘心地说——你说我薄幸,这个我承认,但我真心不想离开你。不是我想落个负心人的名声,实在有不得已的苦衷。这不得已的苦衷是什么呢?宦海沉浮,为利禄,为活着,为世俗的责任,也为了那不可告人更不能承认的私心。
“山抹微云”,起笔便令人眼睛一亮,如置身画中,亮点全在一个“抹”字上。想一想,我们在眺望远山时有什么感觉?山色朦胧,罩着淡淡的云气,好像被人用画笔涂抹了一层淡淡的云雾。不说飘,不说笼,只说抹,一幅水山画卷便呈于眼前。
琴操虽说是妓,但冰清玉洁,卖艺不卖身,红极一时。她和苏轼在这次酒宴上相识,从此,琴操的心便一刻也没有离开过这位文坛泰斗的身上。身为杭州“市长”的苏东坡,却拘泥于世俗,不敢和琴操双宿双飞。
魂伤,当此际,轻分罗带,暗解香囊。谩赢得青楼薄幸名狂。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余香。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昏黄。
据说,苏东坡看到这首《满庭芳》后,认为是秦观在学柳永用艳语入词,基调过于消沉,就批评秦观,说:“想不到分别后,你倒学起了柳七作词。”秦观分辩说:“我虽然没有什么才情,但还不至于沦落到学柳七的地步。”苏东坡说:“‘销魂,当此际’,难道不就是柳七语吗?”因柳永《破阵子》词有“露花倒影”之句,苏东坡就戏作了一副对联:
山抹微云秦学士
露花倒影柳屯田
苏轼的批评丝毫没影响到这首词的流传,反而,“山抹微云秦学士”的名头就此传开了。据《铁围山丛谈》记载:秦观女婿范元石为人持重,一次在某贵人宴席间默默无语。酒宴间,有一个“善歌秦少游长短句”的歌妓唱了这首《满庭芳》之后,在场的人都很感动,只有范元石似乎无动于衷。这位歌女对范元石的冷漠非常不满,就问:“这个人是谁?难道他也懂得曲子吗?”范无石遽然而起,说:“某乃‘山抹微云’女婿也!”
而由这首《满庭芳》所引发的另一段风流故事更是令人唏嘘。
销魂,指送别。江淹在《恨赋》中说:“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现代读者们千万不要理解错了。
送别的时间在黄昏。画角,我们在反映古代战争的影视剧中都见过,一种大而如牛角状的东西,吹起来,声音悲壮苍凉,能传得很远。黄昏时,城上的士兵会吹起画角来报时,“谯门”,即“醮楼”,是古代建筑在城门上的高楼,用来瞭望敌情的。
这句表明地点在城门之外,“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本来已经上了船,船也慢慢离开了岸边,这时,送别的人来了,于是,停下船,靠了岸,把前来送行的人引上船,一边喝酒一边聊天。聊什么呢,“多少蓬莱旧事”,蓬莱不是神仙的住处吗?这神仙旧事和秦观有什么关系?
这首词改成阳韵,但丝毫没有破坏原词的意境,其中“谩赢得青楼薄幸名狂”尤胜原句,真是令人拍案叫绝。当时,在座的就有苏轼。
这段参禅是佳话也好,传说也好,我一直没有搞明白,苏轼最后一句何意。“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是白居易《琵琶行》里那名歌女的命运归宿,那也是大部分妓女的终级命运。任你有多少青春年华,任你神若湘女,貌似巫神,任你才比杨学士,气死鲍参军,也是没用的,只待年华逝去,便只能做那凡夫俗子的妻妾,平凡地度过一生。这就是出身低微的女人的命运。
秦少游因“山抹微云”一时红极,众人传唱。一次,一个文人酒席间饮至半醉,击节唱道:“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斜阳……”他旁边的一个叫琴操的歌妓便提醒说:“画角声断樵门,非斜阳也。”这个人便故意逗她说:“唱错了有什么关系,干脆将错就错,你把它改成‘阳’字韵吧。”琴操一笑,当即当着众人唱了出来:
苏轼在杭州,携妓琴操游西湖。一日戏曰:“我作长老,你试参禅。”琴问:“何谓湖中景?”轼曰:“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何谓景中人?”曰:“裙拖六幅潇湘水,髻挽巫山一段云。”“何谓人中意?”曰:“随他杨学士,鳖杀鲍参军。”“如此究竟何如?”曰:“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琴大悟,遂削发为尼。
“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船越行越远,秦观回头望着二人分手的渡口,直到高高的城楼淹没在夜色里看不见了,这时,黄昏的灯火已然亮起来了。
这首词明明是写给歌妓的,为什么意境如此苍凉?原来,秦观将自己的身世之感也写进了“艳诗”。大概他也确实是深爱着这个女子的,这别离自然不同于一般的歌妓送别。他有深深的不舍,又不得不走,他怨,他恨,怨自己让她眼中含满了泪水,恨自己身不由己,周济在《宋四家词选》中说:“将身世之感,打并入艳情,又是一法。”
既出家,便该与她断了这尘缘,不,从此,苏东坡一次次马踏玲珑,或与黄庭坚、佛印同来,与她参禅论诗。这个女子,自此倒能得以摆脱红尘卖笑的生活,和心上人面对面说些不食人间烟火的话,想来她已心满意足了。八年后,琴操病逝,接到死讯的苏轼面壁而泣,说道:“是我害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