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酒筵歌席莫辞频。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都说人生似一场虚幻的梦,然而梦里梦外,都是真实的自己。每当看到夕阳沉没,看到草木凋零,看到依依送别的人们,就感觉,是一场戏的落幕,一段故事的结束。此时就会想起晏殊词里的一句“不如怜取眼前人”,出自于他的《浣溪沙》。轻吟一遍,心中的柔软就增添一分,仿佛所有虚妄的努力,茫然的追求,到最后,都与心相违,都不过是,为他人作了嫁衣。不如珍惜可以把握住的光阴,怜惜眼前的人和事,只需要给一份寻常的偎依,这样才可以省略去那些无由的风雨。
然而人生没有不散的筵席,虽说散了会聚,聚了会散,却总是无端地尝尽悲喜。记得里说宝玉多情,喜聚不喜散。而黛玉无情,喜散不喜聚,缘由是,聚时欢喜,散后冷清,莫如不聚不散。然而,黛玉又是否真的是无情之人?她应该比宝玉更深情,因为她深知聚散无常,在不能改变的时候,莫如持一份淡定在心里。每个人对待人生的方式和态度不同,清淡之人,自怀清淡之心。林黛玉寄人篱下,自有难言的凄苦,不敢对幸福有太多的奢望。晏殊一生显贵,他有足够挥霍的资本,他的人生,不需要为谁负累,只为自己而活,活得纯粹,活得洒脱而自在。
这阕《浣溪沙》,虽是伤春之作,又寄寓别离,却写得波澜不惊。情怀深刻,语言明净,别有韵味,没有一般伤春之词的哀怨浓愁,多一份温婉清淡。这也是晏殊词的风格,他所著的《珠玉词》,没有长调慢词,全是小令。《宋史》说他“文章赡丽,应用不穷。尤工诗,闲雅有情思”。可见他的词格调清雅,富有风情,没有雕琢,皆为即景而写。晏殊的词集里,没有一首次韵之作,他填词,只为抒发自己的真性情,似一曲弦音,随着意境而流淌。他的词,没有羁旅愁苦,也不见太多的儿女情长,纵是有悲戚伤怀之作,也是人生中共有的无奈。比如,年光的流失、世事的无常、山河的变迁等,这一切,和每个人息息相关。他的名句“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要表达的就是这种人生不可避免的命运。
他起笔就感叹“一向年光有限身”,这么直接,在刹那就撼人心魄。让我们都明白,年光的短暂,生命的有限,看着似水光阴淙淙流淌,我们是这样的无能为力。是的,春光就是这般易逝,盛年转眼就不见了,我们只能从容地迎合自然规律,因为任何的抗拒,都是徒劳。他说“等闲离别易销魂”——别离不过是人间最寻常的事,就像是一则故事的剪影,带着些许伤感的情节,但也是恍然而过,稍纵即逝。感叹是多余的,倒不如对酒当歌,自遣情怀。叶梦得《避暑录话》载,晏殊“惟喜宾客,未尝一日不宴饮,每有嘉客必留,留亦必以歌乐相佐”。从文字中,可以看出,晏府里总是宾客如云,晏殊是洒脱之人,他懂得及时行乐,聊慰有限之生。
出生在临川才子之乡的晏殊,自小聪明好学,5岁能诗,有神童之美称。江南按抚张知白闻知,极力举荐进京。次年,14岁的晏殊入殿参加考试,脱颖而出,受到真宗的嘉赏,赐同进士出身。之后,平步青云,官居宰相,一生显贵平坦,纵有小的波折,也一笑而过。《宋史》本传说:“自五代以来,天下学校废,兴学自殊始。”他惜才、好贤士,范仲淹、韩琦、孔道辅等都是他提拔推荐的。这样一个坦荡之人,自有豁达的心胸,不拘泥于狭隘的思想,不为俗物所纠缠。都说文如其人,一个人的文字,可以品出其心性和胸襟。但一个没有宽大襟怀的人,没有明净思想的人,也断然写不出清澈醒透的文字。只能在文字逼仄的窄巷里,走走停停,找不到出来的路。
筵席散了,一种繁华后的寂寞,顿袭心头。“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若此时登楼,放眼辽阔的山河,徒然地怀思远去的故人。若是独处于窗下,看院内繁花疏落,反添了伤春之感。莫如怜惜眼前的人,这里眼前的人,指的是一直陪伴他左右的人,也许是歌女,也许是亲人。也代表他所拥有的一切,财富、机遇、旖旎而安稳的日子。这些所能抓得住的真实的生活,才需要好好珍惜。
不如怜取眼前人。这一句取自唐代传奇,元稹撰的《会真记》,又称。崔莺莺写给张生的诗中:“弃掷今何在,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这在后来元代王实甫的里也出现过。晏殊结句处,用这句诗,即转即收,可谓精致巧妙。
一个简单的道理,也许有些人,一生也悟不到它的真意。明明已经拥有了人生最平淡、最朴素的幸福,却不知道珍惜。总希望将自己抛掷到滚滚红尘,在浪涛里去打捞,那些虚幻而华丽的梦。为难以企及的名利,为不可获得的爱情,为华而不实的荣耀,付出惨痛的代价。却辜负了,一生默默相随的人事。流光易换,淡如云烟,应记取:满目河山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