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魏家胡同之后的那天下午,我们从宣武门地铁站钻出来,顺着宣武门内大街一路向北,去找新文化街。
北洋时期,那条街叫石驸马大街。
当时的石驸马大街,是一条有名的政治街,杨度等六位名士组织的“筹安会”即设在这条大街上。大街上最显眼的是一座正在维修的郡王府,不知杨度先生他们请袁大总统当皇帝的那个机构是否曾借此宅办公。
北洋时的“大街”,如今已似胡同般狭窄,汽车、行人往返梭行,以致我想在马路对面拍张画面清净点的照片的机会都很难得。
我拍的是新文化街45号,一幢保存得非常完整的民初建筑,西洋风格自上而下,从墙到门,从楼到院。“鲁迅中学”四个金字赫然嵌在正门内的楼上方。显然,这是集的鲁迅的字体。
原样的灰墙很好看,每一方的四角都嵌着花卉图案的砖雕。紧挨大门的那方墙中间砌着一块很显眼的汉白玉石牌:
因是星期天,学校的大铁栏门锁着,旁边的小铁门留着道缝。仄身进去,河北口音的看门人正与妻子在扯绳晾衣服。
我的记者证很管用,看门人同意我在院内转转。
正楼门洞前立着一块锃亮的铜牌,我一字不落地把上面的文字抄录下来:
鲁迅中学是一所历史悠久的学校,其校园为“国立北平大学女子师范学院”旧址。鲁迅先生一九二三~一九二六年在此执教,在“三·一八”惨案中牺牲的刘和珍、杨德群曾在此就读。
鲁迅当年演讲的礼堂,现辟为鲁迅生平展室。校内建有“三·一八”烈士纪念碑,“鲁迅与女师大”、鲁迅与“三·一八”惨案教育专栏。“弘扬鲁迅精神,继承爱国传统”是该校鲜明的办学特色。二○○一年十月被西城区人民政府命名为西城区爱国主义教育基地。
作为办学成果,校内外的墙上挂满荣誉,那一方方小铜牌与院中央的这块“简介”真是相映生辉:“北京市爱国主义教育基地”、“文明校园”、“电化教育优类校”、“北京市西城区交通艺术分团”、“警民共建单位”……
墙上还有两张“校务公开”布告,上面把2002年1月1日至12月31日学校收支情况写得清清楚楚。从账面上看,该校管理有条不紊。哪个学生家长不为孩子在这样的学校就读而欣慰?
但是,民国十四年(1925年)的那个夏日,走进这里的大家长章士钊却让墙上的一纸布告弄得很不开心。他过后为段祺瑞起草《整饬学风令》上就有这样的口气:“本执政敢先父兄之教,不博宽大之名。”——我要替你们的父亲或哥哥教训你们!他把自己当成了学子们的家长。
但闹事的学生们并没拿他当父兄,反而在传单上骂他是“摧残教育的蟊贼”、“帝国主义的走狗”。他知道这一切,作为重新执掌教育大权的一把手,他只是想到风潮中心来看看,女师大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进门,他就被那张学生自治会贴的布告噎得有些恼怒了。
布告称:教员不得出入。
女师大前身是清政府创办的北京女子师范学堂,上一年(1924年),留学于日本和美国两所学校的杨荫榆女士被教育部任命为校长。读过鲁迅的人都知道这位倒霉的杨女士,“用了她多年练就的眼光观察一切,见了一封信,疑心是情书了;闻一声笑,以为是怀春了;只要男人来访,就是情夫;为什么上公园呢?总该是赴密约”。鲁迅以语言大师的妙笔让我们快意地看到了一个小丑般的“寡妇主义”女校长。
但真实情况也许并不那么简单。
《章士钊传》的作者考证说:
杨女士是一个循规蹈矩,办事认真,严以律己而又待人严苛的女学究。她上任不久就得罪了一些教员,也得罪了学生。……
一九二四年秋天,杨荫榆不考虑实际情况,死死板板地按规章办事,迫令一批因军阀混战而不能如期归校的学生退学,学生自治会要求杨收回成命,杨不但不答应,反而责怪学生犯上作乱。由此导致了著名的女师大风潮。
前文说了,那时的大学生们火气大得很,女师大学生自治会的领袖们更不例外。她们遂召集学生开会,决定不承认杨为校长,要教育部更换新到任不久的校长!5月7日,也正是章总长的家被一帮学生捣毁之际,女师大礼堂里也发生了激烈的对抗。杨荫榆要上台讲话,却被学生自治会轰下台来——人家不承认你是校长了嘛。事后,杨校长在请示了教育部后,决定将六个学生自治会干部开除。但几天后,参与闹事的学生们反将杨的办公室及寝室封了,甚至还把守住校门,坚决不准杨进入校园!校长无奈学生何,杨荫榆只得在校外找了地方临时办公。此即日后被章士钊上奏的“学生跳梁于内,校长侨置于外”一事。
很快,局势变得复杂了——周树人等七位在该校兼课的教员公开发表宣言支持学生,而一直倡言“公理”的陈源则发表文章,称风潮乃“在北京教育界占最大势力的某籍系的人在暗中鼓动”,锋头直指浙江绍兴籍的许寿裳、周树人、周作人等。绍兴籍人士在京师学界人多势众,这是无法回避的事实。而陈源则是无锡人,与那位被学生暴骂的杨荫榆乃同乡。很显然,这场论战一开始就染上了强烈的地域色彩,只不过史家从来没为我们讲清楚罢了。
论官职,周树人为教育部佥事,一个高于科长低于司长的官员,似乎与现在“处级待遇”相仿,但论名气,他以“鲁迅”为笔名写下的许多文学作品已经成为新文化运动的代表作。他理应站在本部和校方一边,但却毅然站到了对立的女师大学生自治会一边,为什么?这可是连饭碗都要砸了的选择啊!周树人的月薪高达三百元,而他与弟弟周作人买下的八道湾那个三进大院需三千元钱,他应该知道,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啊!
女师大学潮时的鲁迅为何自绝于政府?数不清的鲁迅专家们说到此段,总没说清个中原委,即使谈及,也无非“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之类。他们似乎不愿意谈到鲁迅与“二许”的关系。
先说“老许”许寿裳。
许寿裳不仅与鲁迅同乡,而且还是共同留日的同学,鲁迅那句有名的“我以我血荐轩辕”诗,即是附在给许的照片之后的。在北京教育界,周树人与许寿裳的关系是众所周知的。许氏自清宣统元年(1909年)回国后即投身教育界,任浙江两级师范学堂教务长;中华民国成立后,任教育部参事。民国初年的“参事”,并非后来可有可无之名誉头衔,而是实职,位于次长之下、司长之上,挺大的官儿。后来他还去南昌当过江西省教育厅厅长。民国十一年(1922年),许氏被派到国立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女师大前身)当校长,可见,许氏是教育部的元老级人物。民国初年,周树人得以进入教育部,就是这位许参事推荐给同为绍兴人的蔡元培总长的。周树人能来女师大兼课,也正是这位许校长下的聘书。执政府上台后,自然又一番自上而下的易人,新一届教育部把许寿裳调走,把留美教育学硕士杨荫榆女士派来,理由是:由女子掌女校,“人地两宜”。不过,辞旧迎新之际,总有人高兴有人难过。所以,许寿裳的离任不能不对女师大的方方面面有所影响。
再说“小许”许广平。
许广平祖籍福建,生于广东,长在澳门,身上有客家人在动荡中求生存的血缘。她十九岁即来北京求学,后考上天津直隶北洋第一女子师范学校。在校期间,她即表现出领袖才干,五四运动时,出任天津妇女界爱国同志会《醒世周刊》主编。民国十二年(1923年),“霞姑”(许氏的乳名,与毛泽东前妻杨开慧同名)回到京师,考取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在这里,她结识了前来兼课的周树人。学潮发生之前,思想活跃的许广平就与她所信赖的周先生开始通信了。此时,师生信札往还已经频繁而亲昵了——先生已忘却师道尊严而称学生为“广平仁兄”,许姑娘则极为放肆地称比自己大十八岁的老师为“嫩棣棣”了!棣棣即弟弟,弟弟还是嫩的,两人真是没大没小了!她原本是有恋人的,是老家的一位表亲,但竟被她传染上猩红热后不治身亡!初恋的创痛想必深深影响了她的婚姻日程,所以,认识鲁迅之前,她还是一位“大龄未婚妇女”——年已二十五岁矣!而且,她也去过周先生的家,见过师母朱安,一个被旧传统所驯服的小脚大妈。
更危言耸听的说法是,周树人在部里待了十四载,已不满足继续做他的小官僚了,投身风潮乃图谋女师大的校长位子!——出版于20世纪40年代的书籍《关于鲁迅》中即有此一说。
没有人断言鲁迅是否因私情而影响了自己的公正立场,但谁又能否定“朕也是人”这个最普通的道理呢?由于鲁迅已是公认的新文化运动的主将,是受到各校学生们爱戴的思想导师,所以他们几人的加盟极大地鼓舞了闹事学生们的抗争劲头。如此一来,章士钊“整顿学风”的理想也就遭遇到了始料未及的阻击,并因对手在共和国时代被毛泽东奉为“第一等的圣人”而使自己惹上了终生的骂名。
颇为巧合的是,章士钊与周树人同庚,这一年都是四十四岁,都是不再冲动的年龄了。
章士钊理所当然地支持了杨女士,杨遂在警察的簇拥下重返学校,公告解散参与闹事的四个班,封闭校门。消息传出,京城各校学生联合会在报纸上遍发启事,直指章士钊“摧残教育,压迫爱国运动”,并“否认章贼为教长”,发誓要“以最严厉之手段驱之下野”!矛盾焦点已经不是那个倒霉的女校长而是章总长了。
章士钊就是这个时候——8月4日——出现在这所院子里的。
说起来,章士钊来得晚了。
那天,我离开该校后,不知不觉顺着学校的东墙向北走去。那条小巷叫参政胡同,因住过时任参政会议长的王揖唐而得名。不承想只几十米,就是一条横街,抬头看路牌,我不禁大吃一惊——教育街!
教育街即北洋时代的教育部街,章士钊和周树人上班的单位就在这条街上。北洋时代的教育部,沿用的是清代学部的房舍,最初为某亲王的府第。站在街口,往东一看,即见到了一座十分完整的古建筑。
我赶紧趋前,见是一座完全新建的仿古大门,门上有雕梁画栋的门楼,与中南海正门新华门相仿,煞是壮丽!门卫是灰衣保安,颇像机关重地,但门口处却悬着一块大大的木牌子:中国人民解放军武装警察部队招待所。
既是招待客人之地,我这不“住”之客便目中无人地直入门内。
门内是个很大的院子,停满红色字母“J”(武警)打头的车牌的各色轿车。大院东和北全是新建的大楼,北边那座用最时尚的建筑材料堆砌的巨厦前面,还真的保留了一排二层的清式楼房,看样子也是新修过的。这便是旧教育部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座办公室了,是章士钊还是鲁迅曾在那座小楼上办公呢?
武警招待所大门迤东,是一座更像王府大门的“广亮大门”,也有人在守门。门外有“西城区文物保护单位”的橘色铁牌,门内有“北京市饮食学校实习基地”的铜牌。显然,这是当年王府的正门,而现在,成了武警招待所的厨房所在。
从教育部到女师大,不足百米,章部长何至于事发不可收拾时才赶到现场?是他掌管两部(还有司法部)无暇分身,还是他相信尘埃自会落定,无须庸人自扰?要不,就是他官气十足不肯迈步?
倒是方便了鲁迅先生,一抬腿就到了“第一现场”。
部与校相距如此之近,实在出乎意料。也难怪女学生们一生气就涌到教育部来示威!
回家后,查到宣武门内教育部街的沿革:民国十七年(1928年),国民政府改北京为北平,此街改名“党部街”,因为国民党把北平市党部安进了这所大院子。二十一年后,共产党又将“北平”改回“北京”,“党部街”又成为“教育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