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会儿,该说说陈独秀的个人问题了。
民国九年(1920年)从北京回到沪上后,陈独秀与第二任夫人的关系也未恢复到昔日在杭州时的融洽,后来竟不在家住了!高君曼不得不带着两个子女去了南京。陈独秀在那里购置了一处面积挺大的空地,出钱盖了几间房子,让高君曼带着两个孩子住到了那里,每月三十元的生活费,由上海亚东图书馆的老板汪孟邹寄去,再将此钱从陈的版税里扣除。
铁石心肠的陈独秀甚至没给前后两位高夫人送终,高家姊妹先后在南京与安庆谢世时,他都没到场,都是亲友帮助料理的后事。前面说了,他连一首怀旧的韵句也不肯留下,尽管他留给后人不少非常有功底的旧体诗。
高君曼走了,成为中共总书记的陈独秀成了无拘无束的男人。民国十五年(1926年)的一个多月里,他居然失踪了!党内所有的人,包括单线与他联系的党中央秘书兼会计任作民都不知道他的下落,连其长子、中共广东区委书记陈延年前来党中央汇报工作时,也见不上当总书记的老爹一面。任作民只能以暗语在报上刊登了寻人启事,却仍未有回音!于是,大家悲痛欲绝,都以为领袖已惨遭反动军阀的暗算。
万不料,就在陈延年离开党中央机关去往客轮码头以后,捂得严严实实的总书记却出现了!
陈独秀一脸轻松地告诉同志们,前段时间,他因患伤寒病住院了,见了报纸上的寻人启事,就来了。
在哪家医院住过?出院后又住在哪里?有人服侍吗?面对同志们的询问,“老头子”却不再言语——尽管彼时陈独秀只有四十七岁,但中共早期重要干部都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所以他们当面称总书记为“老先生”,背后却全都昵称为“老头子”。倒也是啊,你想,连他大儿子陈延年都已经二十八岁了,他能不老吗?有人在党的会议上记录陈的讲话时,干脆只写一个“老”字。
对了,赶紧派人叫回已经登船的陈延年同志!就这样,陈延年才见到了本以为已横遭不测的父亲。
那时,已经有人隐约知道陈独秀似与一位神秘女士同居,但那位女士姓甚名谁,却从来没有人知道。若想打探总书记的口风?嘿嘿,老头子鬼着呢!愣是不肯向小伙子们泄露片言只语!
直到半个多世纪后,深得陈独秀信任的原中共中央出版部部长郑超麟才意外地获知,那位女子叫施芝英,是一名有地位有身份的青年医生。但大伙儿不知道的是,这位施医生是何时出现在“老头子”生活中的。是否与前阵子老闹胃病的老先生频频去医院看病有关?高君曼带孩子离沪是否与此事有关?他和她在一起多长时间了?为什么最终没走到一起?这一切,因追随陈独秀而受尽磨难的郑超麟老人,与他同时代略知此事的极少数党内同志一样,永远不知道了!
施芝英与陈独秀的地下恋情,隐瞒得实在太久!直到半个多世纪后的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后,才得到确认。起因是有在新疆工作的两男一女向中共中央写信,称他们是陈独秀的外孙,因为三人的母亲陈虹是陈独秀与其外婆施芝英所生的唯一女儿,但其母与外婆已经先后于“文化大革命”前后病故,请求落实政策,云云。中央遂安排有关部门调查落实,查明陈独秀在上海期间确曾与一位叫施芝英的女士同居数年。但原在上海电影制片厂工作的陈虹与陈独秀并无亲缘关系。早在1937年9月,陈独秀出狱后,就对到汉口找过他求助的陈虹说过:“你不是我女儿,你是你母亲的养女。”在那个时代,养女通常是花钱买来的使唤丫头。当时的国民党报纸还曾借机讥讽前中共领导人是“屙屎不揩屁股”。
据说,施女士一直住在上海的某条弄堂里,丈夫先她而亡。有与她为邻的老太太在她家中见过挂着的女主人年轻时的大幅照片,是一位相貌美丽且气质高雅的美人。据有心人考证,施女士也是安徽人,比陈独秀小二十二岁。人们考证不出的是:她与中共最高领导人长期秘密同居,知道这位老病人和老情人的真实身份吗?最后为何分手以致陈独秀没了住处?她嫁了别人以后能把真情告诉丈夫吗?但可以肯定的是,她把一生中最美好的年龄段的一段恋情,告诉过养女陈虹,而陈虹又传讲给了自己的儿女们。于是,这才有了思想大解放时期的那次信访与调查。
陈独秀从神秘女人那儿搬出来后,仓促间挤住在年轻的同志家中凑合,后又找了住处搬了出去。某次,郑超麟去那幢秘密住处时,意外撞见“老头子”屋里竟有一个舞女模样的人!陈独秀难耐寂寞又一证也。
被中共开除后的陈独秀,依然待在上海。尽管已年近半百,他又把后楼邻居的一个二十岁的小女子潘兰珍发展为生活伴侣。见过潘氏的人称,潘很摩登,是“七分人材,三分打扮”的时尚女性(这很容易让我们想起当今上海的年轻女子)。陈独秀面对比自己小二十九岁的小潘,倒是坚持组织原则,一直没告诉人家自己的真实姓名与身份。直到某次两人吵架,小潘一气之下跑回浦东娘家住了一个多月,有一天突然从报纸上看到了被捕的“共党魁首”照片时,才极为惊愕地获悉:原来,夫君即那个久被国民政府通缉的大名鼎鼎的共党领袖陈独秀!
你说,像陈独秀这样的大思想家,这样不肯为世俗改变自己的奇人,和哪个女人能有长久的共同语言?莫道“旧派女人”大众女士高晓岚最终被弃,就是在京受过高等教育的“新女性”小众女士高君曼不也一样吗?更何况之后的那个连大字也识不得几个的像女儿一样的潘兰珍呢?
对了,陈与潘的结合曾令他的“托派”同志大惑不解,他们背地里议论“为何此女愿嫁老倌,更惊叹陈猎艳技术之高明”(濮清泉语)。罢!罢!莫以俗念论英雄,燕雀安知鸿鹄心?陈独秀乃时代之超人,旷古之狂才,哪里是传统道德观念所能旌表的良人?
因失去自由,陈独秀结束了对异性的追求史,上海英美烟厂女工潘兰珍成了这位总是骇世惊俗的人的爱情终结者。
潘氏从来没得到妻子的名分——陈独秀对最亲近的人也只称潘为“女友”,而且,潘氏长年不识郎君真面目。按说,被骗也久,幽怨深矣!况且家里被抄,私物尽失,何不借机离去?可这位时髦少妇,偏偏忠贞感人,不顾陈的劝阻,频繁赶往南京探监,后干脆从上海搬到南京租一处陋室住下,以便每天白天进狱中照料陈独秀——对外就称她是陈的“学生”,可见陈氏人格魅力确实非凡。
而受到南京模范监狱优待的陈独秀也真叫“本色”,尽管身陷牢狱,却依然精力充沛,不光读书看报赋诗题字,而且还频见访客,当然见得最多的是潘“学生”。潘氏被特许天天入监送饭并照顾陈独秀,朝九晚五,像上班一样。于是,老夫少妻相逢,便有了极为罕见的“狱中春景”被看守窥见。典狱长闻报后,左右为难,只得把陈的同案兼亲戚濮清泉提来,大发牢骚:“陈先生近来忘了他是在坐监,把我们这里当做旅馆了。此事传出去,岂不要叫我同他一样坐牢吗?”末了,这位先前崇拜过陈独秀,“以为他的道德文章可以做青年模范”的“党国”牢头大为感慨:“现在看来,陈先生文章虽好,道德有限。”而陈独秀听到濮的相劝后,竟“毫无赧颜”地反问道:“难道我不能有个伴侣吗?”
喏!这就是陈独秀,一个我行我素,绝不肯委曲自己的伟丈夫!
人们已知的陈独秀的三任妻子均与他共同生活了十余年,她们一个比一个年轻,却没有一个善终的。
受苦最长的属元配高晓岚。她二十一岁成为陈家的媳妇,二十二岁即开始常态性地独守空房,三十五岁那年夫君带着自己的妹妹一去不回!五十一岁那年长子陈延年被国民党政府处决,第二年小儿子陈乔年也惨遭枪决,五十四岁那年她寂然辞世。生前,这位苦命的将门之女在安庆城外的叶家冲购置了茔地,临咽气前,嘱咐身边唯一的儿子松年说:我与你父,生不同林,死要同穴,待他百年之后,务必与我合葬一起。于冥冥阴间等了十七年,亡夫的游魂才被小儿带回故土。
高君曼二十四岁与陈结合,不到四十岁时成为弃妇,四十五岁那年因肺病辞别人间。
潘兰珍二十岁与陈同居,三十四岁为陈送终,后不得已与一名国民党的伤残小军官结婚,不久又守寡,20世纪50年代病逝,年不及五十岁。
寿限最大的是最鲜为人知的施芝英了。她与陈独秀开始同居的年月不详,终止于1927年3月,时年二十六岁。在陈独秀的女人中,她是唯一活到了20世纪70年代的一位,享年七十二岁。
俱往矣!
历史将感谢陈独秀的幺儿陈松年,因为正是这个陈家唯一没投身政治的人平安地活了下来,把父亲和祖母(即陈独秀的叔母谢氏)的遗骸带回了故土,把动荡而诡谲的历史风云埋在了安庆城外,也把解析20世纪中国历史的完整答案埋在了这长江岸边的青山下——只要挖开它,仔细看透了,就一定会明白我们走了多么长的一段冤枉路啊!
安庆窑厂退休会计师陈松年先生晚年被安排为安庆市政协副主席,1990年过世。
有亲历者回忆过,20世纪30年代初,二十岁的陈松年在南京模范监狱里初次见到陌生而苍老的父亲时,禁不住哭了。孰料第一次见到幺儿的陈独秀居然把眼一瞪,来了句:“没出息!”仅此一句,即可窥知陈独秀性情之刚烈。
那位坐了一辈子监的郑超麟也回忆过:某次,陈延年自外地来沪,郑陪他往见陈独秀。原以为阔别数年的父子相见场景会很感动人,但爷儿俩却平淡如路人——陈独秀正在石库门房子的天井里等候,见到儿子出现,表情安之若素,而延年也一样,随手拖来一张椅子坐下,一句问候也没有,就谈起了工作。
对亲生子女没表现出应有的慈爱,但对年轻的同志,如赵世炎、郑超麟等自欧洲回国的晚辈,却表现出了由衷的父爱。不知陈独秀“内外颠倒”的亲情,是否与他对两任前妻的嫌弃有关。
人生有情泪沾衣,硬汉也有恸哭时。同样在监狱,同样为儿子,他也爆发过山洪般的忆念,只不过,那时,长子与次子已经先他而为共产主义殒命。后来关在共产党狱中的“托派”骨干濮清泉在交代材料里写过,当初,“西安事变”的消息传进南京的大墙里——
陈独秀对这件事,简直像儿童过年那样的高兴,他托人打了一点酒,买了一点菜,对我和罗世璠说:“我生平滴酒不喝,今天为了国仇家恨,我要痛饮一杯!”他先斟满一杯酒,高举齐眉说:“大革命以来,为共产主义而牺牲的烈士,请受奠一杯,你们的深仇大恨有人给报了。”于是他把酒奠酹地上。他斟了第二杯,呜咽起来说,“延年啦乔年,为父的为你俩酹此一杯!”接着他老泪纵横,痛哭失声。
你看,他还是有骨肉之情的。
“有出息”的儿子已经先父母而去,留下了“没出息”的儿子照料起陈独秀的晚年。此后话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