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有人批评许鞍华的《天水围的日与夜》,大意是这样的电影太淡,缺少信息量。
《天水围的日与夜》什么都缺,唯独不缺信息量。担任编剧的吕筱华,在剧本里详细写出了剧中每一餐饭的细节,心领神会的许鞍华,一顿顿予以还原:独居的老太太买来一捆青菜,分作两顿炒;母子俩每餐必有青菜,以及以鸡蛋为主料的菜肴,唯一一次有肉,是聚餐之后打包带回的乳鸽;更有神来之笔,母子俩上一餐饭的主菜是老太太送的花菇,下一餐饭,一只花菇单独盛在小碗里——大约是上顿的剩菜热来吃。看《天水围的日与夜》,像在球场上接球,对方闲闲地发球,我这边却接得手忙脚乱,只听见四周都是“嗖嗖”的声音,信手接一个来,已是万幸。觉得它信息量匮乏的人,大约是一种精神上的透明人,什么东西都可顺利穿过身躯,并且不留痕迹。
也看见有人批评我朋友写的影评,理由也还一样:缺乏信息量。他渴望看见的影评,大概应当密布戈达尔的生卒年份、巴赞创办《电影手册》的经历、《香港制造》用掉多少尺胶片这类的资讯,而不应当提及女友的爱情和剧情的相似,更不应当感叹剧中的风景与上次举家出游时的所见约略相同,篇尾提到阳台上的花,写作时下起了雨,更是死罪。
其实,实未必是实,虚未必是虚,宏大的未必真宏大,细小的未必只意味着细小,数字不是我们看见的那个数字,信息不见得一定要以信息的面貌出现,只有见山是山的年纪,才希望第一时间知道哪里起了大火、谁死了、美国大选的结果,才以为信息必然是数字、经过和所谓干货。
他人的生命体验,就是信息。报纸副刊上,籍籍无名的作者,回顾他的知青生活,写到某个去镇子上看电影的晚上,在山坡上看见了村子里的灯火,突然走不动路,那个晚上的所有讯息,一下扑面而来;论坛上病友的妻子,发帖讲述丈夫患病后的生活,为了加快他康复,他们改掉动辄下馆子的习惯,在家里开灶做饭,又担心吸入油烟会致病,“每天都吃一只苹果”,算作清肺,他们的生活景象,顿时在我身边复活——我从此每天都吃苹果。
见山不是山之后,我懂得在那些看似清淡,但却浸透他人生命体验的文字和影像中摄取信息。侯麦电影里的话痨,贾樟柯电影里的汾阳,还有《杂货店家的儿子》这样的电影,故事简淡到几乎没有,然而,从实处看,可以看到普罗旺斯山区的物价,法国村镇居民的生活方式,从虚处看,可以看到父与子的冲突与理解、事业的困守与突围、传统的承继、空巢老人问题,以及家庭观、爱情观,甚至何为幸福感。
人生长度有限,让这长度变为两倍或者三倍,最好的方法就是汲取他人的生命体验。不过,载着他人体验的信息球到处都是,时时刻刻带着“嗖嗖”的声音从身边经过,只看你有没有发现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