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瀛,与津郡村隔海相望的海盗岛。
一艘小船停在了海边的沙滩上,水镜月抱着九灵跳下来,转身看向仍旧站在船舷边的弥九郎,再次问道:“你确定要留在这里?”
两年不见,这孩子长高了些,也长黑了些,眉眼间的稚气消失了,眉头似乎从未舒展过。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穿着一身铠甲,倒也有几分小男子汉的气概。
水镜月把他从海浪之中救出来之后,听说他想回到这里,不由想起当初路见平对这孩子的评价。这是她第三次跟他确认,并不是想反对什么,只是告诉他若是后悔了,这是最后的机会。
弥九郎转了转眼神,视线落在了左前方的位置,似乎在逃避什么,却是认真的点了点头,“是。”
既然是他的选择,水镜月也没想反对。她十分认真的说道:“若是日后你带着倭寇劫掠渔民,会死得比细川更惨。”
弥九郎没有出声。
水镜月也没有等他回答,走向大海,乘着小赖皮,再次启程了。
***
江户城。
太阁成立已经三年了,这个国度已经结束了战乱,并且还有能力给邻国带去灾难。可是,这座城市街头气氛却仍旧不轻松,看不到一国之都的大气与庄严,街道上随风摇摆的落叶都显得小心翼翼。
街头没有看到新津组的人巡街,倒是有几个穿着白色制服的武士在四处溜达,不知道又是新成立了什么衙门,看上去倒是比新津组更体面一些,所有人都面无表情,好像同一张脸。
千利休的茶馆已经没了,不知道哪位老板在这儿开了家浴室,换了装潢,面目全非。
对面的酒馆倒是一如既往,客人似乎比往日更少了些。冬日厚重的门帘挡住了风雪与寒冷,也隔绝了光明与热闹。
昏暗的光线中,黑沼夫人坐在柜台后面的高脚凳上抽着旱烟,暗红色的香囊从烟杆上垂下来,云白色的烟雾从火光中升起来,衬得那张堆满皱纹的脸也显出几分败落之美来。
厚重的门帘掀开,寒风扫进了几片枯黄的树叶,却吹不散小屋中浓重的烟酒味。
黑衣蒙面的女子轻风似的飘进来,坐在柜台前,拿出一个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根木簪,放在桌子上推过去,“两盅清酒。”说的是汉话。
黑沼夫人的视线落在那木簪之上,拿烟杆的手指微不可察的颤了颤,仰头吐出一圈烟雾,开口之时声音干哑,“这船票可贵。”
——多年未说的语言,原本以为已经忘记,却没想到开了口便如此顺利。
她收下了木簪,只拿了一盅酒,道:“只有这么多。”
黑衣蒙面的女子自然就是水镜月,听了这话也不生气,反倒笑了起来,“剩下那一盅本就是请你喝的。”
黑沼取了一盘花生米,推到她面前,“赠送的。”
“难得。”水镜月挑了挑眉,取了杯子,自斟自饮,道:“听说你这里有位孕妇,抽烟对胎儿不好。”
黑沼夫人抬眼看了看楼上,“她很少下楼。”她看着眼前明灭的烟火,又耸了耸肩,“最后一次。”
水镜月喝了两杯酒,问道:“若是木下死了,东瀛会如何?”
黑沼夫人吸了口烟,微微仰头吐着烟圈,想了想,道:“太阁仍在,松平会替代木下的地位,正在战场上白白流血的战士会回到家乡,或许还能赶上春节。”
水镜月点了点头,继续喝酒,又问道:“十三,还有新津组的各位,过得如何?”
黑沼夫人淡淡道:“散了,没人知道他们在哪儿。”
夜幕降临,酒馆里偶尔走进一两个客人,水镜月喝完了酒,准备离开了。
她起身的时候,黑沼夫人突然问道:“还有多久?”
水镜月看向她手中摩挲的木簪,道:“两年。”
黑沼夫人道:“不算太短。”
水镜月挥了挥手,“我只是跑腿的。回去,或者留下,你可以自己选择。”
这座城市变了很多,也有很多一如既往。
小六郎不在,木下府上仍旧守卫森严。不过,对水镜月而言,要避开这些人很容易。
她来的时候,木下没有睡,在招待客人喝茶。
客人是熟客,松平。
两人喝茶的房间很隐秘,连侍女都遣退了,木下亲自煮茶。
他们一边喝茶一边聊着过往,聊他们一起在尾生家族当家臣的趣事,聊他们在战火纷飞的年代共同的梦想,聊他们开创的这个和平年代,聊他们认识的那些老朋友……聊到千利休,聊到石田,聊到柴田,聊到古野城……最后,茶喝完了,木下笑着流出了眼泪,用同样平淡的语气说道:“松平,东征之战,败了。”
松平道:“木下君不必介怀。木下君,在下有个问题想问你。”
木下:“请讲。”
松平问道:“尾生,是怎么死的?”
木下笑了,看着微微摇晃的烛火,道:“你说呢?”
周围传来脚步声的时候,水镜月悄无声音的离开了。
今夜无月,烛火摇曳,刀光斧影……明日,这个国家的百姓,会迎来他们希冀的和平吗?
***
今年的冬天很冷,江南下了一场很大的雪,运往南方战场的军粮已经在路上堵了半个月了。
运粮队的前方是一道峡谷,因为雪崩的缘故,整个峡谷都堵住了。要疏通道路,至少还需要一个月,而要绕道的话……这片山林就只这一条路,探报说退路经过的那条路也封住了……由此可以推算得出,即便疏通了这道峡谷,继续往前的话,道路估计也不会好走……
这次的运粮官姓吴,名浩,是从湘南抽调的地方军,这辈子打过最大的仗就是帮着地方官剿灭山贼。南方的这场战事蔓延得太快,战线太长,大昭各地的地方军都陆续派往了南方,吴浩之所以被安排到后方,就是因为他对运粮路线上的山贼盗匪很是熟悉,湘南一带迷宫般的大山就像是他家后院似的。
可是,如今,他被困在自家后院,出不去了。
运粮误期,是要杀头的吧?
吴浩很年轻,气血方刚,若是不想建功立业,也不会在地方上剿灭那么多山贼。原本,他对被调往后方有些怨言。他自然知道粮草很重要,可是,这个位置,做好了是理所应当,稍微有点差错就要受罚,没有机会立功。
他并不怕死。只是,他希望自己死在战场上,而不是因为一场大雪送了命。
就在吴浩站在雪地里仰望天空的时候,前方的雪山上传来一阵声响,几个人影从山上的雪林里走了下来,速度看上去并不快,不慌不忙的,却在几个眨眼间便到了吴浩的跟前——
一共七个人,有男有女,都月白色的袍子,披着米白色的斗篷,隐隐能看到斗篷下的银鞘宝剑,看样子是江湖人,应该还颇有来头。
“年轻人,请问是去往岭南的粮队吗?”最前方的男子掀开了宽大的帽子,露出一张平静和坚毅的脸,并不算亲和,却让人觉得很可信。
吴浩知道这次战事有很多江湖人加入战场,猜测这群人应该是来帮忙的。只是,如今大雪封山,即便对方武功再高强也不是神,还能带着这三百石粮草飞到南岭对面去不成?不过,不管怎么样,他已经是穷途末路,还是抱着希望点了点头,道:“大雪封山,不知诸位可有法子将粮草送过去?”
那男子笑了笑,道:“我们就是来帮忙的,请让你的人把所有的粮草都聚集在一起,然后散开。”
吴浩虽不知怎么回事,还是照做了。等到做完了,才想起来问对方的身份。
那男子道:“杭州水镜宫。”
吴浩听到这个名字,心中的疑虑顿时消散,眼中的灰败不见了,升起了一道希望——
这七人,便是水镜宫的北斗七星。
大山往南走,积雪越来越少,过了南岭,就已经没有雪了。岭南的气候虽比往年低一些,却比北方好太多,没有下雪。
静江城北边的山脚下也站了七个人,却都是一身黑衣,看上去年轻些,正是北斗七星的弟子。
这七人的站位很奇特,若是连成一条线,很像是一个勺子,跟北斗七星的方位遥相呼应。
最北方的少年是最小的破军。他持剑指天,神色有些疲惫,眼神却很亮,道:“没想到北斗七星阵还有这种作用,简直比二小姐的踏月步还快。”
廉贞看了他一眼,道:“破军,你就别胡思乱想了。师父说过了,这阵法只能传送死物。而且,凭我们现在的实力,这种远距离的传输对身体造成的损伤,估计要养大半年才能恢复。”
巨门乐呵呵道:“总要青出于蓝才是啊。”
阿武道:“还真没想到,大师父急着叫我们回来,居然是这么回事。唉,阿文,四师父是怎么算出来会打仗的?这场大雪也在他的预料之中?你每天晚上看星星,怎么一点都没看出来?”
阿文瞧了他一眼,道:“所以师父才是师父。”
阿武摸了摸下巴,“也是。”
破军道:“阿武,六师父身边有个小六师父,你是不是也该去找个小阿武?要不然,等师父们都归隐了,这阵法岂不是没办法开启了?”
阿武道:“我倒是也想找啊,不过,师父说这个得靠缘分,强求不得。”
贪狼隐隐感觉到空气中传来一阵波动,道:“专心点儿,这次来得东西可跟之前训练的时候不一样,出了岔子不仅仅是我们,师父们的性命也堪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