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镜月从锦城出发的时候,唐家堡的送葬队伍也准备出发了。而当水镜月走进唐家堡外围的迷云阵之时,唐家堡的送葬人刚刚走出锦城的地界,正大山里的一个洞穴里歇脚……
进入唐家堡的门户原本是一座村庄,一座看起来很平常的村庄。只是,村里每个人都是唐门的眼睛,即便一个五岁的小女孩手中也会有致人死地的暗器。
这座村庄是唐家堡外门弟子居住的地方,也是被称之为外堡。
不过,如今这座村庄已经没有人了。
所以,它就只是一座村庄,一座废弃的村庄。
外堡虽废了,但进入内堡也并不容易。
唐门虽从恭州搬到了锦城,但恭州唐家堡也是有人守卫的,虽然人少了很多。不过,这里的阵法机关却是经过几百年的积累完善的,只会比锦城唐家堡更加厉害。
单说这一道守在内堡门户的迷云阵,真论起来,其实并不如当初莫风华摆下的迷音阵高明,但却隐藏着无数的凶险与杀机。
迷云阵中的云雾浓厚,三步之外伸手不见五指。水镜月刚走入云雾之中,脚下便出现了一座桥,一座很窄很窄的桥,两只脚并立都有些难度。
小桥延伸的方向是通往唐家堡的路吗?
大多数人都不会这么认为。但脚下便是云海翻涌的无尽深渊,能有勇气踏入深渊的人本就不多……
若是走错了路,等待入侵者的会是什么呢?
深渊之下是刀山火海,还是毒虫蛇蚁?
没有人知道。
走错路的人都已经死了。
水镜月自然不会走错路。
唐家堡内的机关很精妙。可是,对水镜月无效。
她的踏月步,走过满地落红的杏花林之时都不会带起一片花瓣,当一片花瓣飞落之时,会触发脚下的机关吗?唐家堡制作机关或许真的能达到这种恐怖的灵敏度,但,显然不会用在这里。
暮色四合的时候,她终于找到了血狱禁地。
入夜了,血狱的天空却不是黑色的,而是红色的。
如血,如焰。
带着悲怆,也带着热烈。
仿若视死如归的战士滴落的最后一滴血。
血滴落,火焰坠地。
一切都在崩塌,一切都在生起,无止无尽。
水镜月仰头看着头顶那轮唯一不变的血月,脚下是不断陷落又同时升起的土地,周围是不断熄灭又不断升腾的烈焰,空气中的火光点点,仿若血色的萤火虫……
她是震惊的,却不是因为血狱,而是因为传说中的那三个人——
离火,星荧,星照。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唐门会搬离生活了数百年的故园。
地狱是什么样的?乱世降临是什么情形?世界毁灭是怎样的光景?
——他,就是在这样的地方,生活了两年吗?
她来这里,并不仅仅只是想看看他曾生活的地方,也是因为,她想到一些事,想要印证一些事……关于离火宫的,关于幻海宫的,关于离火和星荧的,关于唐四的,关于九炎心法的,关于乌炎心法的,关于他师父的,也关于她自己的……关于那些淹没在时间长河中的传说,关于那些埋葬在沉默与禁忌后的真相……
她踏着不断崩落的土地,穿过劫灰般的烈焰,走向地狱深处……她不知道在这里能不能找到答案,但,她觉得自己不能再逃避了。
她决定做一些事,她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不是对的,或许最后她会后悔今日的决定。但,什么都不做,最后也可能会后悔。
她想,或许,很多时候对与错并没有那么重要……
***
唐门的送葬队伍到达恭州的时候,已是夏日炎炎。六月的骄阳照不透终年不散的云雾,湿热的空气让人仿若置身蒸笼,闷得难受。
唐小惠站到一旁,让身后的押送灵柩的人先走,仰头看了看头顶的烈日——真希望下一场雨。
唐家堡的子弟走进废园般的村庄,看着路边地摊上蒙上的一层厚厚的灰尘,想起曾经那座繁华的村庄,曾经热闹的集市,心中都不由生出几分感概,几分黯然……
唐小惠留在了最后面,站在村口,鹅黄的裙裾依旧飞扬,她脸上的笑容却不再如从前那般张扬。
她低头看着身旁的千影,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小影子。”
她放开她,抬眼看了看站在对面的蓝衣人,尽力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伸手,覆在他心口的位置,然后,轻轻一推——
“风寻木,你走吧。”
她说完便转身,脚步飞快的走进了那座村庄,追上前面长长的送葬队伍……不给对方反驳的机会,也不给自己反悔的余地……
身后,千影终于明白发生什么事,大叫了一声:“姐姐!”
她往前跑了几步,却在进入村子的时候被两个黑衣人拦住了。那两人她认识,姐姐说那是大哥哥和二哥哥,可是,他们此刻看她的眼神,冰冷得让她陌生——
“非唐家堡中人,不得入内。”
千影怔然——原来,她并不是家人。
她不会哭闹,更不会像阿杰那般纠缠不休。但是,她也会伤心,不会比旁人少一分。
她还是哭了,却哭得很安静。小小的一团蹲在地上啜泣着,整个人都颤抖着,仿若失去的是整个世界。
风寻木走到她身边,蹲下来抱了抱她,却不知该如何安慰——
他知道,她会成为唐门门主。
但,他没有想到她会推开他。
如果,她没有推开他,他会如何选择?
他没有想明白,她便替他做了决定。
是因为从这几日的沉默中看出了他的犹豫吗?
还是因为她不再需要他了?或许,是觉得他不再需要她了?
他发现,其实他从来都没有真正懂她……
走过村庄,走过云海。
曾经的主人踏上这座被遗弃的土地之时,山间吹来一阵清风,吹散了挥之不去的闷热,连头顶的骄阳似乎都暗淡了几分——
终于有人意识到,那不是风。
唐家两位长老变了脸色,几乎同时跃出,“有人闯禁地?”
那是内劲,是溢出的真气。
没有温度,却让人觉得温暖,安抚着受伤的心灵。
却如夏日最后一缕清风,如傍晚最后一抹夕阳,稍纵即逝,转瞬间便消失无踪。
唐小惠仰头,向着太阳伸手,仿若想要抓住那灼热的阳光,眼角的泪水终于滑落——
“阿月,是你吗?”
山下,风寻木和千影也感觉到了那股真气,千影不自觉的停了哭泣,风寻木抬眼看向山顶的方向,眼中却露出一丝困惑——
这世上,能让人感到如此舒心的真气,也只有乌炎心法了。
是阿月吗?
可是,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这种感觉……难道是乌炎前辈来了?好像也有些不同……
最先感受到那股异常的真气的,是血狱禁地之外的唐门弟子,不过,他们不敢擅自进入血狱查看。
而当唐门的两位长老赶来,看到血狱中的景象之时,不由震惊,继而,是恐惧……如此强大的力量……再怎么让人舒心,都是令人忌惮的……
唐小惠随后赶到,看到这场景,却是淡淡的笑了,道:“唐门子弟,该回家了。”
即便是唐门中人,也只有极少的那一部分知道,唐门之所以搬离恭州,是因为这座血狱,而更少的一部分才知道,是因为二十年前的那场战斗,因为三四年前那个疯子的闯入……
血狱,在那之后,成了一座真正的地狱,侵蚀着整座唐家堡。
可是,如今,山河不再崩陷,火焰不再燃烧,劫灰落尽,大地上生出青涩而柔弱的嫩芽,在阳光下轻轻摇晃着,努力的生长着……
而此刻,造成这一切的人,拥有让唐门长老恐惧的力量的人,已经随着山间清风,飘向远方……
黑色的身影落地之时,不远处的白马踏着欢快的脚步走近,踢着马蹄子打着响鼻,甩着尾巴眨着眼睛,努力的表达着内心的欢愉……
水镜月摸了摸它的脖子,仰头,顺着刺目的阳光,看向那炙热的光团,眼中露出几分困惑,继而释然,轻轻道:“师父,是你吗?我上来了,可是,这里并不是山顶。乌炎心法第九层,再往上,会是什么呢?”
——在闲云岛的时候,她就有机会突破,却一直都压抑着。
乌炎说得不错,她是在害怕……
她说不清自己在害怕什么,只是隐隐有种预感……又或许,只是未知,所以才恐惧。
在血狱里,她没能找到最终的答案,而现在……她翻身上马,拍着阿离,绕着山路走出这座大山……在走进最近的一座城市之前,她回头看了看西南的方向……
***
七夕节到了,华灯初上,锦城的街头很热闹。夜空中升起了天灯,像摇曳的星辰。南河的水上灯火通明,仿若天边的银河。
游人如织,画舫如梭。
锦城的子民有高兴的理由,不仅仅因为这个特殊的日子,不仅仅为他们自己,也为他们敬爱的西南王和南安郡主。
今日,是南安郡主成亲的日子。
整座城都沸腾了。
不过,有一个地方例外。
南河之上,有一艘画舫,不华丽,却奢侈。
画舫很大,散发着一股冷冽的气息,在一片喜气祥和之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或许,是让人在七月都觉得泛寒的气息太过明显,周围三丈范围内没有船只停下,就连不小心飘来的河灯都显得有些战战兢兢……
画舫里有十个人。
有美酒,有佳肴,但没有人是为宴会本身而来的。
或许,有个人例外——
宴会主座上,坐着一位白衣公子,垂着双眸,斜着身子靠在椅背上,一只手支在扶手上,端着一只白玉酒杯,随意的姿态显得有些慵懒。
空气中肃穆而冷峻的气氛,似乎也因为他这分随意而淡了许多。不过,没有人会指责他的不庄重。
整间屋子的视线都落在他身上,可是,他却只专注于手中的酒杯。
底下那八位穿着常服仍旧掩不住一身肃杀之气的将军,看着他的眼神都十分的困惑——公子不是从来不喝酒?
不过,这困惑只在脑中一闪而过,转眼便扔进窗外幽深的南河里喂鱼了。那不是他们关心的问题,公子喝酒还是喝茶都无所谓。只是,他们都说完了,表明了态度,分析了局势,他一直沉默是什么意思?都已经这个时候了,还在犹豫什么呢?
他们有些焦躁,却不敢催促。
八位将军对视了一眼,同时点了点头。随后,左首的那位转了转身,又把刚刚几人的陈词总结了一遍。他开始说得慷慨激昂,然而,在看到白衣人淡漠的神情之时,眼中燃起的火焰也不由熄灭了几分……
白衣人动了动,微微垂着眼,仿若在看正蜷在桌脚睡觉的白猫……他轻轻蹙了蹙眉,仿若有些无奈。继而,仿若下了什么决心一般,他眼中却透出了一丝笑容……
站在白衣人身后的青衣少年,看着底下因为那个笑容而激动的人群,不由暗自叹了口气——又被误会了啊……这样也好,先过了今晚再说……这群人啊,今晚公子不点头大概是不准备离开的吧?若是瞒着公子做出什么事,可不好收拾……
在他的位置,能很清楚的看到,他家公子看着是一张纸条。
如果没有看错的话,那是今天早上一只信鸽带来的,好像是师父的信。公子收到信的时候,最初好像有些高兴,却很快就皱了眉,打开信之后,只瞄了一眼,就彻底不理人了……那信纸不大,看上去应该只有寥寥几句话,但公子今日一整天已经看了无数次了……估计早就倒背如流了……他很想知道那信上写了什么……
青衣小厮从胡思乱想中回过神来的时候,画舫上的人已经离开了。他看着白衣公子抱起那只傲娇的小白猫,眨了眨眼,问道:“公子,你答应他们了?”
白衣公子淡淡笑了,拍了拍他的脑袋,“回去吧。”
第二日清早,西南王府咸德殿,西南王揉着脑袋,皱着眉,脸上带着宿醉的疲累和被吵醒的不耐。
“发生了什么事?”
他的语气还算平静,视线在底下扫了一圈,“长庚呢?”
纪荣走近,躬身,递上一封信,“王爷,这是长庚公子留下的。”
西南王有些困惑,伸手接过,在看到信封上那两个字时,睡意顿时就消散了——
辞呈
他皱了皱眉,一边打开信,一边问道:“他人呢?什么时候走的?”
“昨夜府中的护卫有看到公子进府,估计是后半夜才离开的。”纪荣看了一眼下面几人,“几位将军也收到了这封信。”
西南王正看着信,神情很复杂,有惊讶,有不解,有遗憾,有不舍,也有感激……
纪荣小心的问道:“王爷,公子应该还在蜀中,要王将军去找吗?”
西南王苦笑着摇了摇头,“他那样的人,若是想离开,又有谁能留得住……”
他低头又看了眼那信纸,看到最末那行字时,不由笑了,眼底露出几分释然——
或许,如今有一个了……
追妻啊……
该说,不愧是锦城第一风流公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