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四年三月开始的春闱,到了五月的时候,就全部尘埃落定了。
不光是那些科场失意的落第者们,已经离开了京师,就是那些科场得意的新科进士们,也到了吏部授官然后奔赴各方任职的时候了。
崇祯四年春闱里的头三名,即高中一甲的那三个人,也就是状元左懋第、榜眼杨廷麟、探花宋时烈,仍然按照大明朝的旧例,进入了翰林院任职。
其中,状元左懋第直接担任了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而榜眼杨廷麟和探花宋时烈,则担任了正七品的翰林院编修。
除了一甲进士及第的这三个人铁定要进入翰林院之外,二甲的一百多人可以通过朝廷举办的考试,进入翰林院担任翰林院检讨或者翰林院的庶吉士。
但是能够进入翰林院的终究还是少数人,即便是二甲里的新科进士们参加了朝廷举办的考试,最终如愿进入的只不过二三十个人而已。
说起来,翰林院并没有什么实权。
明初的翰林院负责前朝历史的编撰与修订,元朝的历史编修完成之后,翰林院最大的作用,就剩下三个了。
其一,是负责编修本朝的国史,尤其是前一任的实录和现一任皇帝的起居注。
这个功能,是翰林院的第一职能,不过说白了,主要是起着一个档案馆或者说国史馆的作用。
除了能够与皇帝保持着非常直接和紧密的联系之外,并没有其他什么权力可言。
其二,就是负责起草朝廷重要的政令与皇帝的诏书。
不过,到了崇祯朝,翰林院的这个重要作用,如今已经被严重地削弱了。
除非崇祯皇帝有特旨,比如说起草类似正旦大朝会上的那种面向全天下正式公开发布的诏书、敕书,才需要翰林院这个熟悉前朝和本朝历史的部门出手。
而其他的大多数时候,如今这位崇祯皇帝都是选择以上谕的形式,直接将自己的军令、政令发往天下各地。
一开始,内阁、六部以及翰林院等负有起草圣旨、诏书、敕令的衙门口,都还不太习惯。
但是几年的时间过去之后,眼下不管是内阁、六部,还是翰林院,都已经接受了这个现实。
除了一些影响重大的朝廷政令之外,如今已经很少有人,再敢跟崇祯皇帝争夺圣旨的起草权和发布权了。
当然,除了上面的那两个职能之外,翰林院还有第三个职能,那就是陪皇帝读书学习,亦即翰林侍读、翰林侍讲的职能。
说到底,大明朝的翰林院就三个功能,首先是编撰史书,其次是起草诏书,然后是陪皇帝读书。
在这三个功能之中,可以说没有一个可以称之为权力。
特别是在当今这位崇祯皇帝继位之后,翰林院仅有的这三个功能,如今也只剩下了编撰史书这一个了。
起草诏书的事情,就不用提了,崇祯皇帝很少再让翰林院起草圣旨或者上谕。
就是有些时候,不得已的情况下需要别人帮助记录、连缀成文,或者是帮助斟酌润色,这样的工作,也是直接由当值的中书舍人们来做了。
至于陪皇帝读书的事情,就更不用说了,如今的崇祯皇帝跟历史上的那位可不一样了。
不是说如今这位不喜读书,也不是说如今这位博览群书,已经不需要别人的指点了。
而是说,他并没有多少时间读那些四书五经诸子百家之类的古书。
翰林院在崇祯皇帝继位之后,先后多次上书,请求崇祯皇帝重开经筵日讲,让翰林学士或者已经闲得蛋疼的翰林侍讲、翰林侍读们入宫,为皇帝讲解四书五经方面的东西。
可惜的是,但凡翰林院类似的上书,崇祯皇帝全部都是留中不发,采取已读不回、不予处理的方法对待。
久而久之,经筵日讲也荒废了下来,京师翰林院里的翰林侍讲、翰林侍读们整日无事可做,有的请了长假归家省亲,有的寄情山水吟诗作对,乐得逍遥自在。
然而,眼下崇祯朝的翰林院,即便是处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可是它在天下士子们的心目之中,却仍然是在朝京官里最为清贵显耀的所在了。
尤其是在二十四岁的宋时烈眼中,能够以朝鲜士子和崇祯四年探花的身份,如愿以偿地进入大明朝的翰林院,比起当初中了会元,都更让他感到高兴。
至于崇祯四年春闱殿试的状元左懋第,还有殿试之后取中的榜眼杨廷麟,更是自从殿试结束了之后,就处在恍恍惚惚的状态之中。
尤其是三十岁的左懋第,崇祯三年秋天才刚刚在山东中举,本来这次前往京师参加会试的目的,就是想先熟悉一下进京赶考的感觉,蹚蹚路子,以便为下一次的大比之年做足准备。
结果万万没有想到,这一回,他不仅一举得中,而且殿试之后皇帝亲自录取的结果,更是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
在原本的历史上,左懋第运气也不错,同样是在崇祯四年首次参加会试就中了。
不过在原本的历史上,不管是会试的结果,还是殿试的结果,左懋第的排名都很靠后,属于三甲里的倒数,也就是同进士出身里的倒数。
当然,这一回在礼部举办的会试之中,左懋第的表现也并不突出,在徐光启排定的贡士名单里面,他也仍然排在四百五十名开外了。
然而到了崇祯皇帝亲自莅临的殿试之上,仿佛是冥冥中自有神助一般,左懋第从皇帝的口中,听到了一个让他心潮澎湃、激动不已的策论命题。
即便是如此,已经三十岁的左懋第也很有自知之明,并非天才的他从来没有想过,也从来不敢想象自己竟然会因此而成为崇祯四年春闱最后的状元!
与一甲三人的春风得意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在殿试之后仍让排在三甲靠后心情郁闷的黄宗羲。
会试之中,一向自视甚高的黄宗羲考了个五百名开外的名次,心情已是郁闷。
到了紫禁城皇极殿里的殿试之上,因为第一次近距离地见到崇祯皇帝本人,二十一岁的黄宗羲心情激荡,虽然几个时辰之内就洋洋洒洒地写四五千言,可是不小心在数页卷面之上,出现了墨迹淋漓沾染。
若不是明朝的历史上没有过因此而黜落贡士的先例,那么黄宗羲就危险了。
就这样,一向自视极高、从不讲天下士子放在眼里的黄宗羲,在殿试之后,名次再次排在了后面,而且是三甲的后面。
这个结果,让黄宗羲心情落寞,郁郁寡欢。
崇祯四年五月初一的下午未时,京师内城东城崇文门内一处府邸的偏院花园里面,站着两个年轻人,一边看着连廊下的金鱼池子,一边有一句每一句地在说着话。
只听其中一个年约十五六岁刚刚束发成人的少年,对另外一个满脸沉郁之色的青年说道:
“兄长之才,人皆悉知!且不说兄长在国子监上舍之中一枝独秀,即令恩师这样的海内大儒,都对兄长赞不绝口!一次小小的科场失意,又能说明什么呢?
“何况兄长又不是不知,科场之上数篇八股定输赢,而到了殿试之上更是一篇策论定输赢,不过是个进身之阶,本就说明不了什么!兄长大可不必如此郁郁不乐!
“更何况,兄长今次以国子监生得与会试,并且一举拔贡,就是搁在老家浙江,也已经算得上是年轻有为、科场得意了!”
说话的这个少年眉清目秀,年纪还小,却也是一脸的书卷气,而说出来的话则更是少年老成了。
那少年说完话,看着自己的兄长不语,片刻之后,只听那年纪少长一些的青年叹口气,回头看看自己的弟弟,然后又转过头,看着池子里游来游去的金鱼,缓缓说道:
“是啊!二弟这么说,倒是没有错!只是可笑我黄宗羲一向以才学自诩,以为精通经义,以致目中无人。
“说到底,还是恩师说得对啊!从今往后,你我兄弟须知,这天底下,一直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切切不可得意而忘形!
“且于科举一端,也并非二弟所说那般不堪!八股取士虽有改进之余地,然而一人若是八股也做不好,却也难说他有甚大才!
“只观左懋第、杨廷麟,还有那位朝鲜出身的探花宋时烈,一个个就绝非等闲之辈!
“此数人之道德文章,为兄也曾拜读,于文字,于论证,为兄都是钦佩的!即令精研义理的恩师,也是深以为然啊!
“说来说去,总是才学不如人,经义不如人,稳健不如人!你看为兄郁郁不乐,实是为兄心中愧悔不已,恨不能重来罢了!”
在这处花园里说话的两兄弟,年长的正是黄宗羲,年少的则是黄宗羲的弟弟黄宗炎。
黄宗炎已经十五六岁了,与他的兄长黄宗羲一样,同样拜在了其父黄尊素的好友刘宗周的门下,开始束发读书。
而黄宗羲与黄宗炎言谈中提及的恩师,则正是现今崇祯朝的大理寺正卿刘宗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