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尔都齐当然知道,让科尔沁左翼蒙古的大贝勒斋桑接受明朝的册封,其实是有一点冒险的。
因为一旦让女真人知道了这个消息,那可就是一件不得了的事情了。
但是伊尔都齐却有信心让这个明朝所谓的册封,仅仅局限在大明朝这一边,最多也只是局限在科尔沁左翼蒙古上层的小圈子里面。
只要消息不外传,女真人就不会知道。
在他心中,即便是明朝这边故意泄露风声,只要科尔沁左翼这边打死不承认,想来后金国的女真人,也不会真的就因此而与科尔沁左翼蒙古诸部翻脸。
想当初,科尔沁左翼蒙古诸部在得知哈日珠拉成为了大明朝皇帝的贵妃之后,很是恐慌了一阵子,担心后金国的女真人揪住这件事情不放,并对科尔沁左翼蒙古诸部进行惩罚。
包括斋桑和伊尔都齐这样的人物,对这件事情也是讳莫如深,不愿意让人提起,更不敢让黄台吉和女真八旗贵族们知道。
可是,当这件事情被黄台吉亲自挑明了之后,科尔沁左翼蒙古诸部之前一直提心吊胆地忧虑着惩罚并没有到来。
相反,后金国的天聪汗黄台吉,反倒是想着要利用科尔沁左翼蒙古与大明朝皇帝之间的这层关系,把与大明朝之间的贸易继续搞起来。
这让斋桑和伊尔都齐等人顿时窥破了后金国女真人的虚实,胆子也就变得比以前大了许多。
现在科尔沁左翼蒙古诸部有了哈日珠拉这个大明朝的贵妃为后盾,随时可以转而投靠大明朝,对于后金国的天聪汗也就不再如同过去那么忌惮了。
大不了就率部南下,从此内附南朝明国,或许日子还能过得更好呢!
伊尔都齐跪在崇祯皇帝的脚下心思千转,最后又叽里咕噜地说出一长串话来。
伊尔都齐刚说完,就见站立在皇帝身侧的海兰珠立刻面带喜色地翻译道:
“皇爷!伊尔都齐阿巴嘎说,临行之前,臣妾的父亲已经给了他该有的权力,在大明京师期间,他可以替臣妾的父亲做主,接受大明朝的册封!
“伊尔都齐阿巴嘎还说,科尔沁左翼诸部恳求皇爷恩准,可以让他们就近在三座塔与边内北上三座塔的商人贸易(三座塔,即辽东镇左路恢复重建的营州城)!
“伊尔都齐阿巴嘎说,科尔沁草原上不仅缺少盐巴和砖茶,而且也紧缺粮食与铁器!
“还说,他们在前来京师途中听闻,沿边各口禁止铜铁出关,边外榷场也禁止铜铁贸易,他们希望皇爷能够恩准,对科尔沁左翼诸部,撤除这条禁令……”
海兰珠原本满是喜悦的声音,越说越小,到了最后,光洁白皙的面庞之上露出了几分尴尬的神色,看着皇帝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继续说下去。
崇祯皇帝对塞外蒙古各部的态度,海兰珠当然是知道的。
尤其是在对待科尔沁诸部的问题上,崇祯皇帝的策略,也跟她说起过。
科尔沁左翼诸部若是真心归顺,若是在将来针对女真人的战争中坚定地站在大明朝的这一边,那么一切都好说。
别说开放互市贸易了,就是盐铁、粮食这样的战略物资了,甚至现成的刀枪盔甲和枪炮弹药,也不是不能卖给科尔沁左翼蒙古各部。
而且看在海兰珠这个贵妃的脸面上,就是半卖半送地赏赐给科尔沁左翼蒙古各部一些军用民用物资,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但是,现在的问题恰恰就在于,科尔沁左翼蒙古诸部在大明朝和后金国之间的态度,显然并不能让崇祯皇帝和大明朝的朝廷满意。
而且口说无凭,若是科尔沁左翼没有实实在在的行动,眼前这位从来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皇帝陛下又怎么可能轻易答应这样的要求?!
海兰珠虽然知道眼前的皇帝陛下对自己十分爱重,可是她同时也很清楚,自己在这件事情之上身份着实尴尬。
她在之前亲临恭顺侯府的时候,已经接见过了阿格拉巴日和伊尔都齐等人,知道自从去年冬季以来,科尔沁草原上的情况就非常不好。
不仅各部牧养的牛羊马匹数量严重下降,就是各部的人口数量也出现了大幅减少,许多老弱病残的族人没能熬过这个严寒而且干旱的冬季。
到了草原上的这个季节,科尔沁草原上的牧民们什么都缺少,什么都匮乏。
铁器就不用说了,从来就没有足用过,之前可以通过战争来补充,没有战争的时候,也可以从后金国的女真人那里得到补充。
然而,自从后金国内开始大规模收集铜铁之物铸造火炮以来,这一条获得铁器补充的渠道也断了。
科尔沁的弓箭手们一旦没有了足够的铁箭镞,就像是塞北草原上的狼群失去了獠牙一样,会陷入一种危险的境地。
如果说这样的问题可以通过其他的办法予以克服,那么盐茶的缺乏,却无法长时间忍受。
尤其是看似最不足道的茶叶,却对他们至关重要。
草原上没有蔬菜,草原人也不吃蔬菜,这个情况,使得茶叶成为了一种他们维持生存所必需的物资。
而茶叶这种东西,却唯有大明朝这边才有。
大明朝对塞外那些站在女真人一边的蒙古部落,进行贸易上的全面封锁,使得科尔沁草原上的茶叶,价格变得极其昂贵,而且常常还是有价无市,根本没有货源。
所有这一切,都让出身于科尔沁的贵妃海兰珠非常忧虑。
那些都是她的族人,她怎么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只是她也知道,她的身份实在尴尬。
在眼前这样的情况下,她若不为科尔沁说话,她自己自是于心不忍。
但她若完全站在科尔沁人那边说话,却又显得有点冒冒失失。
因此,此时海兰珠说着说着,突然发觉自己的底气越来越不足了,于越说声音越小,渐渐停了下来。
侍立在殿中的近臣和内臣们,看见皇帝素来宠爱的兰贵妃如此这般模样,人人心里都明白怎么回事,个个垂手肃立,谁都不说一句话。
崇祯皇帝看了看仍然跪在脚下的伊尔都齐,然后又看了看面色有点尴尬的贵妃海兰珠,最后抬起头仰着脸盯着乾清宫正殿上方的藻井,看了一会儿,终于说道:
“朕闻满珠习礼之妻,乃建州丑虏所谓镶红旗旗主岳托之女,而岳托却是奴酋黄台吉之侄。如此以来,兰贵妃弟满珠习礼,竟是奴酋黄台吉之侄孙女婿!
“建州丑虏,禽兽也,如此悖逆伦理纲常之陋俗,朕自不去管它!只是海兰珠乃皇明之贵妃,满珠习礼乃贵妃之亲弟,于私则是朕躬之内弟,于公更是皇明之国舅,岂能做奴酋黄台吉之侄孙女婿!?”
崇祯皇帝沉思了半晌,却说出这么一番话来,搞得殿中许多人面面相觑。
唯有满珠习礼听了这番话,突然变得面红耳赤,默默跪在了地上,讷讷不敢言。
崇祯皇帝看了看海兰珠,而海兰珠则满脸羞愧之色地小声将皇帝的这番话翻译给伊尔都齐。
伊尔都齐抬头看着崇祯皇帝,他那张如同刀削般瘦长的脸上,满是愕然之色。
崇祯皇帝的话说得十分委婉,不过已经在紫禁城中生活了很久的海兰珠,还是听明白了其中暗含的意思。
科尔沁左翼蒙古与建虏后金国女真上层的关系如此紧密,彼此之间的通婚关系可以说是盘根错节。
这个情况,如今根本瞒不住崇祯皇帝,也根本瞒不住大明朝的理藩院以及其他朝廷官员。
在这样的情况下,光靠一句愿受册封,然后空口白话一番,什么也不做,就像从大明朝这里得到想要的东西,你当大明朝的皇帝和官员们都是傻子吗!?
再说了,满珠习礼若还是黄台吉的侄孙女婿,那么如今大明朝的皇帝又算是黄台吉的什么人?!
不知道海兰珠对伊尔都齐说了些什么,总之海兰珠翻译完了皇帝的话之后,伊尔都齐满脸愕然良久,最后再叩首,说了一番话。
照例还是海兰珠翻译。
“皇爷!伊尔都齐阿巴嘎说,满珠习礼之妻确是岳托之女不假,不过岳托之女并未生育,等他返回科尔沁之后,一定禀明臣妾之父,按照皇爷的意思,派人将岳托之女送归女真!”
“不!朕意并非将其送归女真!”
听完了海兰珠翻译过来的伊尔都齐的话,崇祯皇帝当即否定这个选项,然后扫视了殿中侍从之人一遍,找到了毕恭毕敬站在一边的哈斯干和阿格拉巴日,冲他俩说道:
“哈斯干!阿格拉巴日!你二人可见过这个岳托之女,可认得满珠习礼之妻?!”
崇祯皇帝这话一问出来,殿中许多人都有了一种不祥之感,包括满珠习礼也生出一股不祥之感。
哈斯干、阿格拉巴日两人听了这话,相互对视了一眼,最后还是一起上前行礼,然后一起说道:
“微臣——自然认得!”
“很好!这次你二人跟随伊尔都齐返回科尔沁,什么时候带回来岳托之女的人头,什么时候大明朝就与科尔沁左翼诸部开通互市贸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