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顾茅庐情结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潘向黎 本章:三顾茅庐情结

    对李白性格中入世的这一侧面,说功名心强也好,急于用世也罢,都是学院气味的说法。用老百姓的语言,一句话就说得更通俗易懂,而且透彻:“这人太官迷了!”

    不管是为了天下,为了苍生,还是为了自己,为了家族——在中国知识分子身上,这两种目的往往紧密结合,很难分开,所以不必深究——总之,官迷就是官迷。迷的程度很深,非常难以自拔。说李白最后的死和长期饮酒有关,其实除了饮酒过度会导致酒精中毒,长期的对仕途的热望,也会导致一种严重的身心症状,可以称之为“官中毒”。

    “官中毒”有他自己的诗句为证,失意时的愁苦抑郁,得意时的欣喜若狂,都是毫不掩饰的。他对仕途的热望非常执著,前后两次所谓的“重要的政治活动”失败之后,获罪流放夜郎,途中遇赦,喜出望外是人之常情,但是冷酷的现实没有让他清醒,他立即陷入幻想,觉得朝廷是看中了他的才华,又要重用他了,于是他在江汉一带逗留多时,又在洞庭、潇湘一带游荡了一年,就是在等待朝廷的好消息,而且他再次“低颜色”地请求别人代为吹嘘、举荐。作为诗人,他反复在诗文中写到自己在长安供奉翰林时的风光,引以为荣,直到晚年还这样回忆:“天门九重谒圣人,龙颜一解四海春。……当时笑我微贱者,却来请谒为交欢。”陆游就曾经对此表示不屑,有所讥评,这种讥讽对于李白是不冤枉的。

    既然以谪仙人自居,应该荣华富贵全不在眼里,但是又是那么想充当君王辅弼,想飞黄腾达,这就导致了他行动上的飘忽怪诞:忽而以“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清高自许,忽而又有“生不愿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一别蹉跎重回顾,青云之交不可攀”这样的急迫、低微;忽而标榜“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忽而悲叹“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对于这种表现,郭沫若认为是一种双重性格,“又庸俗而又洒脱,这就是李白之所以为李白。”另一些学者则认为“一方面要做君王的辅弼,一方面要做超凡的神仙,这样就形成了他贯穿一生的入世与出世的矛盾”,同时指出“积极入世是李白思想的主流”。(复旦大学古典文学教研组编《李白诗选》前言)

    一面狂放飘逸,一面庸俗不堪,诗人这样的两面,到底孰表孰里,孰轻孰重,哪一面占据主要地位?

    我认为,李白是貌似洒脱,其俗在骨。他不是仙人,而是凡人,虽然他是天才,但是天才与灵魂的高洁、人品的清贵并不能画上等号,甚至没有必然的联系。入世极深、热衷功名是他一生的主流。他有时其实承认这是个缺陷,他的妻子不赞成他追随永王东巡,李白回答:“归来倘佩黄金印,莫见苏秦不下机”,这是反用了苏秦家人对他前倨后恭的典故,意思是:如果我能做了大官回来,你不要看到我这个庸俗的苏秦而不肯理睬吧。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在人前、在诗中表现得非常洒脱呢?其实这和功成身退,名留青史一样,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一种类似“终极理想”的情结,我把它叫做“三顾茅庐情结”。官是要做的,也是无论如何想做的,但是仅仅如此,缺乏一点个性,缺乏一点美感,如何才有美感?首先要摆出一种姿势,不要做官的姿势,我是拿定了主意就做个布衣,就做个酒徒,自甘贫贱,不求闻达。然后等那爱才的人找上门,最好是皇帝,不然也要是他身边的重臣,来请出山。当然是不去的,山人粗鄙,懒于应世,不想搅那浑水。但是请的人更固执,而且人家不用重金名马,不用豪宅田地,人家流着泪说:先生不出,如苍生何!话说到这个地步,才长叹一声,也罢!飘然出了仕。李白虽然官中毒,但是他毕竟是诗人,要求比一般人高,他要做官,还要形式上的美感,要心理上十足的满足。

    李白的官瘾始终未能得到充分满足,但是这并不是什么怀才不遇。根本就不存在怀才不遇。他没有实现自己仕途上的希望,但同时他并不具备一个杰出政治人物的才能;他在等待和煎熬中成了一个诗人,恰恰使他身上最天才的部分大放光彩,并且至今不曾暗淡。


如果您喜欢,请把《看诗不分明》,方便以后阅读看诗不分明三顾茅庐情结后的更新连载!
如果你对看诗不分明三顾茅庐情结并对看诗不分明章节有什么建议或者评论,请后台发信息给管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