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虽然和闺门相距甚远,往往在千里之外,但男性在战场上作出惨烈牺牲的同时,闺中的女性也承受着战争带来的伤害。别离带来的孤单、无依、哀愁、思念、担忧、恐惧、怨恨和痛楚,像重担之于纤弱的肩膀一样,如果“频年不解兵”(常年战事不断)的话,更让女性细致而丰富的内心难承其痛,不胜其苦。
“……可怜闺里月,长在汉家营。少妇今春意,良人昨夜情。……”(沈佺期《杂诗三首其三》)征人和思妇共对一轮明月,年复一年的春天,一个又一个良宵,只是带来无限的伤怀,相思无尽却相聚无期。沈佺期还有一首相同主题的《独不见》,里面的少妇因为丈夫出征十年不归,对月亮发出了“谁为含愁独不见,更教明月照流黄”的怨叹。
“雁尽书难寄,愁多梦不成。愿随孤月影,流照伏波营。”(沈如筠《闺怨》)后两句格调与张若虚的“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相似,此诗深婉清雅,韵味无穷。“伏波”用的是马援的典故,马援是后汉的伏波将军,唐诗中有以汉代唐的惯例(前面的“汉家营”亦如此),所以“伏波营”指代诗中男主人公所在的军营。
相思是不分季节生长的。“袅袅城边柳,青青陌上桑。提笼忘采叶,昨夜梦渔阳。”(张仲素《春闺思》)春光里,这位提笼女子忘记采桑叶,陷入沉思,在想什么呢?“渔阳”是唐时征戍之地,原来她昨夜梦见了自己出征的丈夫,到了白天还不能摆脱对梦境的揣摩和惆怅。到了秋天又如何?“寒月沉沉洞房静,真珠帘外梧桐影。秋霜欲下手先知,灯底裁缝剪刀冷。”(白居易《寒闺怨》)“秋霜欲下,玉手先知。暮秋深夜,赶制寒衣,是这位闺中少妇要寄给远方的征夫的。天寒岁暮,征夫不归,冬衣未成,秋霜欲下,想到亲人不但难归,而且还要受冻,岂能无怨?于是,剪刀上的寒冷,不但传到了她手上,而且也传到她心上了。”(沈祖棻语,见《唐诗鉴赏辞典》)
说到征衣,这是思妇和征人之间重要的一个纽带。“秋逼暗虫通夕响,征衣未寄莫飞霜。”(张仲素《秋夜曲》)“欲寄征衣问消息,居延城外又移军。”(张仲素《秋闺思二首之二》)李白的《子夜吴歌》也有征衣的影子——“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秋歌》)“明朝驿使发,一夜絮征袍。素手抽针冷,那堪把剪刀。裁缝寄远道,几日到临洮?”(《冬歌》)
秋天准备制作征衣,将布放在砧上用杵捣平捣软,是为捣衣。到了冬天就进入赶制棉袍阶段。为何要赶?因为唯恐丈夫受冷受冻。这般心情,由女子的视角写来就更加一往情深:“夫戍边关妾在吴,西风吹妾妾忧夫。一行书信千行泪,寒到君边衣到无?”(陈玉兰《寄夫》)
远在营中的征人,是否体会闺中的深情呢?“烽火城西百尺楼,黄昏独坐海风秋。更吹羌笛关山月,无那金闺万里愁。”(王昌龄《从军行七首》其一)青海烽火城以西的瞭望台上,荒凉的原野,暮色降临,秋风漫漫,怎不让人满怀苍凉?再吹起(或远处传来)哀怨的笛声,让人思乡之情无法控制,而我此刻思念的人,她在闺中对万里之外的我的思念也是无法消除啊。——不说自己何等思念,而写对方无奈相思万里愁(“无那”即“无奈”),是诗家曲笔,也更见相知之深,相思之苦。这不是“妾心正断绝,君怀那得知?”(郭震《子夜四时歌春歌》)而是“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李白《春思》)的交相呼应、万里共振。
人之常情,一旦写得真挚而且深切,就格外征服人心。《唐才子传》记载,诗人王涯爱妻情深,虽然身居高官而不纳妾不蓄妓。这样的感情自然给诗注入了生命:
当年只自守空帷,梦里关山觉别离。
不见乡书传雁足,唯看新月吐蛾眉。
厌攀杨柳临清阁,闲采芙蕖傍碧潭。
走马台边人不见,拂云堆畔战初酣。
自从离别后,他心甘情愿独守空帷,只在梦中和妻子相见,醒来更为别离而伤感。千山万水家书难得,新月让他想起妻子的眉毛,杨柳触动离情,芙蓉让他忆起她的面容,相思无法回避,又念及战事正酣,应以国事为重,努力从感情缠绕中解脱出来,并且对妻子婉转表达了一种歉意。儿女情与英雄气并存,让人觉得这位唐代的模范丈夫的心灵特别健康和丰富。
这样的分离和相思有两种结果。一种是“金章紫绶千余骑,夫婿朝回初拜侯”(王昌龄《青楼曲》),凯旋受到封赏,夫妻团聚。另一种是“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一霎相聚只能在梦里,现实中已经是阴阳永隔。哪一种可能性大呢?“一将功成万骨枯”,结论是不言而喻的。
即使是在纸上,战争都是那么残酷,那么与人性为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