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元旦即将来临的时候,萨在北京师范大学的男生宿舍里像周扒皮家的耗子一样转来转去,无所适从。
原因?太简单了,眼看过年,我兜里还剩下两毛六,可楼下小卖部的榨菜愣要三毛五一包呢。
按说我们家就在北京,老爹老娘都是喝墨水的,虽非富农地主,供个大学生也还不至于弄到连榨菜都吃不起吧?
这件事纯粹是自找。新年前一星期,我以大无畏的青春期反抗精神向家里发动了一次冷战。隔壁宿舍心理系的王疯子说,人在变成老年痴呆之前都有四次反抗期,第一次好像是幼儿摔洋娃娃强调自我意识,后边的记不清,但我这次肯定是青春反抗期大发作——都上大学了才反抗是不是晚了点儿?怀疑可能萨小时候太老实了,所以反抗推迟吧——提醒对老实孩子放心的家长留神吧,这种事或早或晚总是跑不了,属于一种拉登类型的不定时炸弹。引发冲突的理由记忆里已经荡然无存,但老爹老娘肯定风度不够,所以最后我抱着壮士一去不复还的劲头把大门一摔,回学校了。
按说这也不算什么,师大的学生按月“发饷”,铁杆庄稼,你要真有本事还能兼点儿家教,放录像办个舞会什么的,怎么也不至于发生生活困难,要不北大的兄弟总笑话我们是“吃饭大学”呢?
可这都得功夫啊,等我发现离下个月关饷还有一个星期的时候,兜里还剩下两块五了。这个时候再想找挣钱的买卖或者借钱,那可就八月十五拜灶王爷——晚了三秋啦。要知道过年之前弟兄们个个银根吃紧,而用钱的地方贼多,又要忙着串老乡,又要给女朋友上供,连校园诗人阿黄拿钱包数毛票的时候眼神都碧油油的,活像荒野中的恶狼——我又不是开动物园的,能从老狼那儿拔下毛来?
死撑活挨地到了1990年的最后一天,楼道里用粮票换袜子的小贩只同意易货贸易,坚决拒绝出资购买我的粮票,当然,换袜子可以——可我是没钱买方便面,要袜子干什么?于是,我终于弹尽粮绝了。当时粮票政策马上就要废除,小贩的经济学敏感大大超过大学生。
下铺的浙江姜老二看看我,发出一声皮笑肉不笑的“嘿嘿”,让我明白水深火热的并不只我一个。七个人占据的这间十平米斗室,永远弥漫着臭球鞋和方便面的奇特味道,仿佛是上帝安排的,七个兄弟习相远而性相近,虽湖北老大酷爱生吃臭豆腐、东北老六喜倒立练气功,却都一样地死要面子活受罪,昨天广西猴子老五还在念叨剩下八块钱没法过年,今天来个同乡就讨去五块——没办法,这还是猴子中秋节欠人家的呢。年关年关,师大穷人多,除了河北老七依然每天马列主义地振振有词,其他人早已经倒翻着裤兜骂娘了。
唯一的指望就是湖北老大了,这小子到朋友那里讨债,一下午没回来,也该有收获了吧?学生里的三角债问题,比国有企业的复杂得多。大胡子江苏张老三把烟盒里面最后几根黄金叶散给大伙儿,嘴里叨咕着:“老大可说好了回来过年的啊……”
说曹操曹操就到。正在这时,大门“咚”的一声被人踢开,湖北老大一声嚎叫:“弟兄们,穷人也得过年啊!”只见老大满面红光,一手提着一只大猪肘子,一手提着两条鱼,美滋滋地走了进来。
屋里的气氛顿时活跃起来,横七竖八的弟兄们精神倍增,鲤鱼打挺爬起来,一阵欢呼。浙江老二谄媚地接过老大手里的宝贝,问道:“怎么回事?赵光腚有钱了?”赵光腚是老大的老乡,看这个名字老大借钱给他是不是脑子有毛病?
老大左顾右盼地坐下来,晃晃开水瓶——当然是空的,无奈地接过老三递上的半支烟说:“他过年敢在宿舍待着?我这是碰上了带我实习的费胖子,他们老师分过年的东西,就让我给劫了。都起来,都起来,做饭过年。”
有了肉和鱼,凑出一桌子菜来对那个时代的大学生就纯粹看想象力了。老大沉吟片刻,吩咐大家:“这个,这个,老三老四,去实验室拆几个酒精炉来,我和老二去弄点儿调料,老五你在这儿宰鱼切肘子,老六老七你们去学四食堂弄点儿白菜来。”
看似公平,实际上老大够黑,他和老二最简单,连门都不用出。男生宿舍楼一层住的都是单身教师,其中李政经——因为教政治经济学而得名——门上就挂着一大串辣椒,平时我们也没少光顾。我和老三的活儿也还行,就是从窗户跳进实验室需要一点儿武工队的本事,毕竟实验室在二楼嘛。最困难的是老六老七,因为那点儿肘子也就是个念想儿,二十郎当岁的大小伙子,一人能下去俩,指着它可不行。宴会的主菜就是白菜,需求量大而且属于“盗窃国家财产”。学校的大白菜都堆放在学四食堂门口,北京囤积的大白菜一棵十来斤,一次弄走几棵既要智力又要体力,而且要求一次到位,一旦失手那就打草惊蛇。按说这个我算专家,白天的时候骑着自行车从菜垛旁边一过,左手伸出抓起一棵白菜——记住,要一把抓住像古代人发髻一样的菜根,如果扯菜帮子,那就“孔雀开屏”了——闪电般地扔进车筐里,蹬上就跑,食堂的师傅喊破了嗓子他也没辙啊。今天老大却指定老七去干这个,为什么呢?老大的说法是:老七一贯是我们寝室的政治标兵,思想纯洁得像《圣经》里的羔羊,让他干点儿鸡鸣狗盗的事情可以培养他尽快融入集体——显然这里集体主义和理想主义发生了冲突,老七的思想斗争一定十分激烈,不过,在鱼头鲜肉火锅的诱惑下,老七的思想天平不可避免地发生倾斜……
偷炉子这一路一切顺利,实验室居然没锁门,我们顺利地弄出了三个酒精炉外加一大瓶子工业酒精。老大一路有惊无险,正摘辣椒的时候李政经出来倒洗脸水,五秒钟的尴尬之后,李先生苦苦一笑,往门后一指说:“要不你们再拿点儿大葱?大葱没好意思拿他的,酱油料酒之类的可是全借来啦——还拐来了两瓶二锅头。”
就是偷白菜的厉害,等我们带着酒精炉回到宿舍,我们吃惊地发现,老六老七不单搞回来五棵梆梆硬的大白菜,还带回来——两个女生!其中那个头戴红色棉帽子,东瞧西看充满好奇的家伙,正是我们班的支书苦菜花!
苦菜花当然不是长得发绿,只因为这家伙一本正经,从来不笑,永远健康,才得了这样一个绰号。在新年将至的男生宿舍看到一棵苦菜花,不知道明年是吉是凶……
女生在男生宿舍永远是最受欢迎的对象,大家赶紧七手八脚地收拾东西,寒暄让座。我趁乱问老七怎么回事?老七期期艾艾半天才说明白。原来,食堂早已经灯火阑珊,他们看没有危险,便偷偷地接近白菜垛,正待下手之时,却听到菜垛里有动静,再细看时,只见两个女生已经捷足先登,正对着一垛白菜下手呢。女孩子干这个显然技术不够熟练,其中一位拉住一棵白菜,用力拉扯,脚下一滑,白菜没动地方,人却打夯一样摔了个结结实实,接着就是“叽叽嘎嘎”的笑声。
既然大家抱着同样的目的,那就没有必要彼此避讳了,老六和老七大模大样地上去帮忙,这才发现两个“女匪”居然是本班的,有一个还是支书苦菜花!
下面就简单了,弄清楚原来我们是要开“百鸡宴”,苦菜花大度地拿出了两张大团结,要求两个寝室合作办宴!我们的宿舍里发出了今天的第二次欢呼:还是女生厉害啊!看她们个个养得胖胖的(背后说),居然年底还能攒下这么多银子啊。
女生们来了,人家就是会当家,两张大团结换成了花生、豆腐、方便面和啤酒,还奢侈地来了一盒大重九。热腾腾的锅子烧开了,切成薄片的肘子下到水里拧成各种各样的花样儿。豆腐和白菜在滚开的水涡里翻花,将两条鱼放一点儿料酒在一只小盆子里煎煎,撒些酱油和碎辣椒就散发出浓郁的香味。
混乱中有个家伙居然“发现”自己还存着一个苹果!于是女生们七手八脚地用它熬出一锅“宾治”,这显然是比较有修养的女生带来的名字——直到工作以后见到饭店里真正的“宾治”,才恍然醒悟我们把这道菜的外延扩展到了多么荒诞的地步。
吃着偷来的白菜、抢来的猪肘子,东北老六开始鬼哭狼嚎地弹他的吉他,那曲子十分滑稽,竟是侯德健的《三十以后才明白》。那年我们才刚刚二十,我们,明白什么?
酒虽然不多,过年的时候却极容易醉,一本正经的苦菜花叼着一个鱼头开始人生啊、爱情啊地大发感慨起来……何止是苦菜花,我也觉得一种很久没有过的温情在热腾腾的锅子里弥漫。
老七忽然说我出去一下。
我问他:“去干什么?白菜够了啊。”
他说:“我去给家里打个电话。”老七的家在河北乡下,很偏僻的地方。
本来该抓住这小子好好教训一下——大伙儿都成这样儿了你还存着打电话的银子?鬼使神差地,我却没动手,看老七匆匆地下楼而去。回过头来,大家的脸上都不知不觉地多了些雾气。浙江老二拿下眼镜来擦擦镜片。
后来,他们说我去打电话也去了有半个钟头。
其实,半个钟头我都在排队。
等轮到了我,真正说的也就几句话。
我说:“妈,是我啊,过年好。”
妈说:“你怎么过年也不回来?”
我说:“明天我就回去。”
妈说:“好的好的,我们都在家。”
我放下电话赶紧上楼,看电话的老太太大呼小叫地让我回去拿钱,我才意识到自己把两毛六分的全部财产都捐给了老太太。
电话费该是一毛钱吧?我还应该剩下一毛六……不过我像没听见一样大步流星地往楼梯上跑,那模样从后边看一定极潇洒。
我不能回头啊。嗨,一帮小学弟小学妹的,抹眼泪让人家瞅见多难看?
这个时候楼上的钟声就响了,我意识到那是1991年的元旦来了。
新年来临的时候,我身无分文。
哦,看来我注定要过一个穷得叮当响的19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