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盛阳衰体坛大局面,众望所归寄托马家军。过高估计实力,轻率招募男兵。不服专制管教,男兵敢于抗衡。孙日鹏当众分钱不给老马留情面。马俊仁许诺买房,最终健儿两手空。一天一个马拉松原属虚构,彼此尊重教与学才是真经。男队员率先出走,女队员心生异动。
从1994年7月至当年年底,整个大连马家军基地楼里始终飘荡着种种不祥的气息。梅花鹿大仙的凝聚力正在消散。不少队员代之以算命打卦,所有的测算结果都使得姑娘们更加迷惘无措,人人皆叹红颜薄命。老马则由于家庭刚刚迁入别墅,诸多拖累百事待举,再也不像往年那样,集聚了全部精力来管理这支队伍。而马家军成功的重要原因之一恰恰在于严格的管理。现在他每晚都要回家。记得读梁实秋散文,有一段话说得妙极,大意是:一个人要想一天忙,你就请客吃饭,要想忙一年,你就修房搬家,要想忙一辈子,你就娶二房小老婆——以此推理,眼下老马刚刚搬入新居,正是忙乱一年的时候,队伍管理势必松懈。更何况他又失去了“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的优势,连个得力的助理教练也没有。眼见得整个队伍的状况已是江河日下。
队伍状况不佳,老马犯急上火,对队员们的态度越来越粗暴,打骂也越来越多,于是队员中的不满和对抗情绪也就日益上升。悲观失望成了整个大楼里的主旋律。
这时候的队员们多数已是声名显赫的世界冠军、体坛巨星,并且也到了独立思考的年龄,马导他方法不变,其效果可想而知。
但是从外部环境来看,从全社会总的呼声来看,马家军仍被抬着捧着吹着护着,只有极少数敏锐的行内人看出了几分苗头。绝大多数体育爱好者和马家军的崇拜者对于马家军搬迁大连前后的变化只是一知半解,少有察觉。我们的媒体很少公开发表冷静客观的高水平述评。造神运动依旧如火如荼。对于老马的前程,谁心里也没底。这里有一份感念马家军的相当典型的短文,辽宁广播电台还认真选播过,可以代表当时许多人复杂忧虑的心声。就文章的笔法语言而论,我本人也非常喜欢,特不吝篇幅,收入此书中。文章标题是《老马大哥悠着点》,署名新宇,发表在1994年3月辽宁《广播电视报》上。
作者热忱地写道:
他老马大哥,这阵子可好?总想和您搭句话,可是我认识您,您不认识我。
年三十见您坐在春节晚会的直播现场,真是哪儿有您,哪儿盛况空前,哪儿有您,哪儿就火爆得不得了,哪儿有您,哪儿就会有让咱中国人热血沸腾、扬眉吐气的事。黄宏说,您给每一位中国人打了一针强心剂,这话算是说到了俺的心坎上,就冲这句话,也得拼了命地给您鼓巴掌!
要说您的马家军,可真是了不起,在那么多蓝眼睛、绿眼睛面前,在瞬息万变的赛场上,跑在最头里的五位,一码是黑头发、黑眼睛、黄皮肤的中国姑娘,全是您的手下!这才叫强将手下无弱兵啊!五身红艳艳的运动服,就像是跳动着的五颗红火苗子,烧得俺全身暖融融心里这个热啊!唉,做梦都想梦到那激动人心的场面。但是,电视上干吗不多放那么几回,好多让俺们看看王军霞、曲云霞,多让俺看看老马您在场上振臂疾呼,指挥姑娘们向世界纪录冲锋的场面啊!
不过,这些日子,在电视上也没少见您的面,俺没想到您一下子成了马氏集团的董事长,您兴致勃勃地出席新闻发布会,您神采飞扬地给某公司提建议,您正儿八经地拿着一盒“中华鳖精”对观众说,俺们常喝中华鳖精,您的手下也大谈鳖精好……唉!看得出来,您这心里突然觉着有些不踏实,俺不知道您这么做是好事儿还是坏事儿,董事长和教练到底哪个官儿大,董事长会不会穿着西服领着运动员摸爬滚打,风里来雨里去?
要说“千年王八万年龟”,咱没亲眼见过,可是这王八经您的手一调理,就变成了精,平时吃王八的人也不少,没见他们吃出什么样来,最多流几滴鼻血。可是您就不一样硬能吃出几个世界冠军来,人生自古谁无死,能死在您的汤锅里,死在冠军的肚子里,这是多么大的造化啊,换了谁,都会倍感荣耀的。
这“中华鳖精”到底是啥东西,咱可不清楚,但是咱敢说,不管是谁吃了都成不了世界冠军。王军霞她们队员的每个人脚上的脚趾没一个是完整的,如果受不了这份罪,吃条龙也没用!
俺在电视上看见过,您蹲在地上,用电炉子给运动员熬鸡汤,炖王八,您是位热心肠,是位好教练,可是您能不能成为一个好的董事长,这俺不敢打包票。因为您得领导好三家,这一手托的是生产厂家,这一手托的敬仰您的消费者,怀里还得抱着您的马家军。俺的老马,下海绝不比训练马家军容易,什么管理啊,质量啊,价格啊,信誉啊……咱懂得都不多,但是商海里的活计肯定不是一纸合同就能囊括的。商海险恶您要加倍小心啊!只可惜,咱是小人物,只有干着急的份儿,想不出帮您的法儿。不过,您的朋友多,遇事多问个为什么,肯定没坏处。
都怪俺没见过大世面,心里搁不住事儿,可是谁好谁坏,咱心里明镜似的。唉,别人俺才不操他这份儿闲心,可您是咱中国人的骄傲,您的一举一动都连着俺的心!真害怕这一不小心滑个跟头,那世界纪录让谁破呀!——不管怎么样,俺信任您,一看见您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和抿着的嘴角,就知道您是条硬汉子,最喜欢听您说话,那嘶嘶啦啦的嗓音透着东北人的实在。您无论做什么,都是为了能把运动成绩提得更高,手下的兵生活得更好。有难处您只要一句话,砸锅卖铁,俺不皱眉头!这是俺的心尖子,老乡一回俺唯恐您有个闪失,那太让俺心疼了!
最后,俺再和您唠一句:他老马大哥,海里多浪,您千万要留神!
——这篇短文我之所以很喜欢,还因为作者相当准确而又生动地表达了群众中一种独特复杂的情感,善良中有防范,真诚中有疑虑,期待中有劝阻,亲切中有严肃,理解中有批评,崇拜中有冷静。感情、文笔都非常民族化,并且还考虑到了老马的面子和承受能力,用心良苦。中国的老百姓,真是全世界最好的老百姓啊!
可惜,如此珍重的劝告老马在当时根本不会听进去,即使听完了也是一笑而已。很多时候,伟大人物往往不如一介草民聪慧。他的成功本来源自一个伟大的民族,而成功者一旦站起来却往往讥笑和轻视这个民族本身。这样的例子在中国人当中是很多的。
1994年的老马已经过分地夸大了自己的力量且身不由己。他一连串的许多举措远远超过了实际可能。下海经商充当老板,官司不断毫利必争,参与政界权力角逐,拉走队伍独立门户,当总教练兼管多项,上镜头赴大宴省内省外作报告,大小事必搞新闻发布,动不动搬出泽民、铁映压人一头——按演艺界的习惯说法就是过头了,戏过了!老马还是咱的老马吗?
在这种通体膨胀的情况下,马家军正在由强转弱走下坡,本应当引起老马的高度警惕,可惜每当记者们对这支队伍的前景表示担忧时,老马总是搪塞说:现在是调整期,今年是调整年,正在调整中等。一个人,一辈子,能集中全力老老实实为社会为国家做好一件事情就很了不起了,老马他偏偏连自己的看家饭碗也顾不上了。
就在他负担日重的时候,老马又轻率地做出了一个大的决定:他要在马家军的队伍里扩充招募男兵!这个决定对于半年后全军兵变将会起到相当恐怖的作用。而在当初老马却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个决定的实质仍在于通体膨胀,过低地估计了困难而过高地估计了自己。
这个决定的出发点无疑也是好的。长期以来,中国竞技体坛的阴盛阳衰现象有目共睹。一些比较突出的项目都是女将当先冲锋陷阵。新中国成立以来,中国妇女砸碎了束缚自己数千年的沉重枷锁,蕴积已久的巨大能量像火山一般迸发出来。从20世纪50代到1995年秋为止,中国女性在国际大赛上夺得世界冠军多达513个,创造和超过世界纪录多达527项次,占全国总数近70%。我们参加了三届奥运会共夺得金牌36枚,竟有19枚为中华小姐女士之奇功……
于是近年来,意在改变中国阴盛阳衰格局、大力提高男子竞技水平的疾呼之声,在金牌至上者中间叫得越来越高,马家军崛起之后,这样的调门更上到高八度。1993年12月13日,《中国体育报》刊出江苏陆兆明的文章,正面提出了由马俊仁组建男队的建议。文章说:马家军火得不行,马俊仁扬名四海。人们看到了,没有优秀的教练就没有优异的成绩。马俊仁在世界杯马拉松赛前新闻发布会上答记者问时有一段鼓舞人心的精彩答话。记者问:“你们有那么多女选手,为什么没有优秀男选手?”“我只是女子中长跑教练,我没有带男子,我想我带男运动员也能达到世界水平。”马俊仁答得十分自信。马俊仁没说过不兑现的话,他这样说,我们信。这一问一答可算是扯出了一个重要的话题:一方面,我们田径项目从总体上看也是阴盛阳衰,中长跑项目亦是如此,现在女子的半壁江山已经打下了,就我们这几个世界纪录放在那儿,够世人忙活一些年了;另一方面,也是向我们提出挑战。假如那位记者继续问,你是否为你们国家把男子水平也搞上去?我想,马俊仁会说,那要看国家的需要。是的,马俊仁的思想境界能做到这一点的。笔者认为这个战略措施极为必要,虽然马俊仁身体状况不是太好,但是他正值壮年,正是干事业的好时机,假若他不愿意离开自己执教多年的女队的话,不妨在他继续抓女队的同时带上部分他看中的男子。只要提出不同的训练指标,会形成一种以女促男,以男带女的互相竞争局面,更会有一种微妙的“异性表现”的激励作用,可谓一举两得。
这个建议,想来也不是异想天开,希望能看到“马家军”这个特有概念改变性质,不光是指马教头麾下的一群世界级水平的中长跑女将,而是包括男子在内的优秀选手集群的完美全称。
马俊仁,看你的了。
恰在此时,七运会结束了,一批中长跑男选手的成绩不错,并且明显地处在上升阶段。老马他寻思着,完全可以考虑吸收过来拼一下,弄好了就很可以光彩一番——老马忽略了中国男子项目接近和超过世界水平的制约因素比之女性要多得多,操作起来困难度要大得多,所需的时间要长得多。实际情况是:中国男子项目同国际先进水平相比,其差距不仅难以缩短,近年来仍在拉大。欧亚男子人体多项指标的差异比女性间的差异要大得多。例如血红蛋白指数的差异,女的差异小,补一补或能拉平,男的就差得远了,很难补起来。
马俊仁的女队在1993年出现高峰,若能保持相应水准别滑坡,打到1996年奥运会已属不易。保住领先地位从某种意义上讲比创造领先地位更苦更难。竞技体育就是这样,有时候,咬牙拼几年冒一下尖儿说不定能办到,要想总是你冒尖就相当难了。中国女排,中国跳高,即为可叹可悲之沉痛先例。由此说来,倒是中国乒乓球队和中国跳水队、体操队的成功经验实在值得国人认真总结,他们真是很伟大很了不起的。
马俊仁的难处国人恰恰没有看到,关于马家军的神话仍然不断地创造出来。老马自己百事缠身且精力渐疲,外界的鼓噪反而使他不断膨胀升温。
尽管他也知道打好男子项目确有难度,但是他在那一阶段已经很难客观评估自己的能力。招募男兵的决定还是匆匆出台并昭示天下了。国人顿时欢欣鼓舞,新闻界当下寄予厚望。谁还会注意到,几个月以后,马俊仁这一名教练将在广岛亚运会上承担男、女中长跑大赛多至10项以上!就他个人而言,他在大连独立了门户,领导和教练力量削弱了许多,就任务而言,分量加重了许多。先不说提高运动成绩,光说那么多人的思想工作他就顾不过来。队伍扩大了,海内外华人的要求更高了,任务更重了,就他一个人,他受得了吗?
我们的新闻媒体不管那些,大家还在一个劲儿地往紧里上弦。孙玉森对我讲:七运会以后到广岛亚运会,一年多时间,奔向马家军的各路记者成百上千,在云南基地时,旁边的小旅馆住满了要求采访的记者们包括老外,全是冲马俊仁来的,一住好些天,根本轮不着见老马的面。没办法只好攒一块儿召开新闻发布会,安排不过来嘛!走了一拨儿,又上来一拨儿,跟农村赶庙会似的。我们这边儿瞎说,他们那边儿瞎写!都没一点准儿了。
竖起招兵旗,就有吃粮人。
到了1994年7月马家军搬迁大连之际,陆续投奔老马的男子中长跑选手已经达到8-10人。这其中,包括中国20世纪90年代以来继第一个长跑国际健将张国伟之后最优秀的男选手穆维国、孙日鹏、张福奎、宁礼民等。
他们有的曾是七届全运会的金牌得主,有的是当代中国马拉松新强人,有的是国家纪录的创造者和保持者,有的多次参加国际国内大赛,长期生活在国家集训队。但是,他们在加入马家军队伍的时候,却与女队员有一些重要的差别和鲜明的特色值得读者们注意,我在采访后为其归纳了至少十点:第一,半成品的选手马俊仁不想收,招收来的男选手多半是事业的成功者,他们干到这一步基本上无求于你马俊仁,更没有感恩戴德思想,他们能在体坛起步靠的是各自的努力和前几任教练,与老马无师承关系,因此对老马的尊重程度不会很高;第二,多数男选手年龄已近成熟,比较善于独立思考,不信神话不闹迷信,老马平时那一套例如梅花鹿大仙等说法对其无效,不像小女孩子那样好哄;第三,经济上要求自立,大多数男队员考虑家庭负担较多,有的(如张福奎)甚至已经结婚,至少也到了谈对象想成家的时候,他们既要拼出成绩又急需用钱,老马在经济分配问题上处理不好,就要翻船;第四,男队员的社会活动圈子比女队员广阔,受当前社会经济大潮及其他思潮影响较多,兴趣较广泛,独立行动的愿望强烈,好赖见过些大世面,难以适应马家军的全封闭;第五,他们过去信赖的体育界人士大多数对马俊仁有一定看法和意见,不少看法又有一定道理,这对于他们不可能不发生影响;第六,你马俊仁脾气暴躁这帮男运动员脾气也不小,骂不行打更不成,老马不敢打也打不过这些大小伙子,而靠民主管理靠理论服人老马暂时还不灵;第七,大男大女吃住在一起,整个基地的氛围势必发生质的变化,“更会有一种微妙的‘异性表现’的激励作用”,彼此相爱亦有可能,老马今后当着男的骂女的,或当着女的训男的,都定将产生强烈逆反心理;第八,男队员的介入势必改变过去马家军中无交流无对话无主见的僵死封闭局面,女队员们的思考将会活跃起来;第九,数月之后男队员的任何行动——例如离马而去不辞而别,都将为女队员最终揭竿而起发挥榜样作用;第十,在女性眼中对所有男性时时都在展开比较,十来个大小伙子生机勃勃,老马未必在比较中占上风,往日的权威之塔将受到塔群塔林的围困,女性的注意力分散开来,老马唯我独尊的局面将从根本上改变。
还能归纳出一些要点,但最主要的是这十条。总之,运动队成分的变化,将使“马氏一号”的权威受到极大抵消,女队员们的思想将发生空前转化,全队的整体素质大幅度改善,老马的自身素质倒要经历新的考验并亟待提高,否则,权威破产就在眼前。遥想中国社会数千载封建礼教那般吃人那般严酷,“五四”运动一来,许多弱女子都敢于众叛亲离敢于独立搏杀,敢于把“革命”二字绣于胸前招摇过市,敢于提起藤条箱打点细软跟男士私奔,况90年代之今日乎?况名震世界之冠军乎?女性一旦真爱一旦革命,比男儿愈加执着坚忍无所顾忌,往往为许多伟男子所不及。伟岸男儿之内心常有懦弱可悲在,女性一朝醒来此生不再糊涂,清醒男儿反倒恨不得大智若愚越糊涂越难得。阴盛阳衰竟成此定势,绝非一日之寒。今日之中国疾呼女性解放,在偏远之山区老区范畴确乎必要,就社会中上层而言,当疾呼解放猛醒之对象,正是我辈男儿诸公!
打住。不往远处扯,扯着扯着就拉不回来了。还说马家军,自从一彪男兵男将介入队伍中来,老马渐渐就感到了头疼,全队大解放的势头眼看即将来临。
我在东北奔波采访期间,先后见到过三位曾在马家军干过的男队员。
一是穆维国,他早已离开马导转向铁路方面效力。那天他在东北财经大学招生期间相见马俊仁,地点是该校体育馆一楼的体育教研室,我正好在座。
身材细高的小穆当初跟着马俊仁半年有余,在广岛亚运会上打了一块800米银牌。随后自作主张离马而去,具体原因我未及探究,但老马和小穆谈及房子的事,问是否铁路真给解决了。小穆回答说解决了。不知小穆当初离去是不是由于房子的原因。这次见面他给老马带了一条红塔山香烟,可见彼此关系还不至于太僵。但是老马与他谈话间,他却几乎一言不发,长时间沉默着竟无意交流。老马问他近期跟别的教练在高原训练如何,小穆冷不丁冒出一句:连续40天,一天一个马拉松!然后又不大做声。老马立即批驳这些教练的谬误:什么一天一个马拉松!那是胡抡胡干,傻子!那是过去咱哄老外的一个说法知道不?整啥啊一天整一个马拉松?把人都整垮啦,把人整得尿血整得三年恢复不过来,还一天一个马拉松!这不是瞎整嘛。哄老外的话,咱中国教练也傻乎乎上当啊?咱不那么说,人家当时就不相信咱能打那么高的成绩啊,傻子……老马见穆维国不怎么吭气,也觉得说着没啥劲,双方的会面就草草结束。当时我同老马匆匆上车而去,有心与小穆约个时间好好聊一聊,可惜此后再没有机会见到他。
我见到的第二位男队员是马拉松名将宁礼民,他个子不高而精神喜人,思维活跃而又与人友善,欢声笑语不绝于口。他是最后一个离开马家军的男队员。女队员兵变次日,他跟老马打了招呼说请假回家,就算结束了在马家军的训练。他在马家军的最大收获是自己谈成了对象,看样子双方相当满意,我在运动队期间所看到的情景是双方关系已经公开化。女方是谁?
犹豫一下还是如实向读者报告,小宁的对象正是马家军女队员里赫赫有名的主力队员之一张丽荣。俩人身材都不算高,但是彼此挺般配。张丽荣认为在兵变前,男队员们纷纷离队的行动对女队员心态确有潜在影响,客观上起了一定程度的带头作用。在基地与小宁相爱以后觉得心中不再孤独有了力量,对马导就不再像以前那么害怕,心中有啥想法也可以和一位贴心男士商量了。爱的力量是无敌的。小宁之所以留至兵变时尚未离去,实因已同张丽荣建立了恋爱关系,要不然也早走了。
宁礼民对我相当客观公正地评价了老马的优长缺陷,他对老马完全采取一种冷静平视的视角,态度中肯,思考较成熟。现在他仍在辽宁队服役,仍在刻苦训练征战不已。
我见到的第三个男队员,是以3000米障碍为主项的著名国手孙日鹏。
他在广岛亚运会上力夺金牌。他同宁礼民在看待老马问题上总的观点是一致的。孙日鹏坦荡荡地补充了与老马相处时的若干细节,对我的写作对大家共同分析当时情况颇有意义,他和宁礼民所谈的许多具体情况都相应的印证了前面分析的十个要点。
孙日鹏生相黑黑的,一身细瘦精肉,身高1.82米,体重62公斤,一看就是个搞中长跑的特殊材料。从面部到两臂两腿腰部臀部,你找不出半点儿多余的脂肪多余的疙瘩肉,上下身比例也好,两腿细长挺直,上身短瘦轻盈,跑起来姿态极为协调快捷,猛一看像个肯尼亚选手,跑开以后技术动作又像是欧美选手,有节奏地唰唰向前蹿,你眼里光见很柔韧的两条长臂两条长腿了,别的啥也看不见。与马家军女队员们步幅小、步频快、少起伏、不腾空的跑法不是一种风格。这也许是因为他主跑3000米障碍的缘故。这个项目对运动员的要求很高,他每跑一次本项目,就要28次飞跃高高的栏架,7次跨越3.8米长的水池,跑鞋全成了湿的。这个项目的人才要求必须全面,因而比较难找,勉强找见一个柔韧性、灵活性、协调性都好身材也好的选手,一经训练技术难度又很大,往往不出成绩。等技术掌握好了,耐力上不去还不行,所以,孙日鹏先是在大连跟随毛德镇艰苦训练打底子,而后在国家队精磨细炼,能在亚洲打冠军,已是很不简单了,并且以八分三十一秒七三的成绩打破了亚运会的纪录。
如此高难复杂的一个特殊项目,马俊仁也从来没有认真搞过,对孙日鹏的技术指导很有限。所以孙日鹏在闲谈中清楚地声明,他自己不是马俊仁培养训练出来的,早在1989年全国二青会上他就拿第一了。早期训练主要是在辽宁省庄河市二中,由酷爱体育的父亲孙仁年把他送到了这所中学的体育教师宋绪章名下,打底子,垒基础。宋绪章恰恰是孙日鹏的舅舅。
到了1987年,他舅舅把这个前程无量的外甥推荐进入大连体校——又是大连体校,中间还有过痛苦的反复,差点儿干了别的断送了孙日鹏的体育前程。选择3000米障碍这个项目,也是他舅舅宋绪章的决定。几年以后孙日鹏被调到国家田径队集训,多半是因为早期选项准确的缘故。在国家队苦练了将近三年,到七运会就出了成绩,技术动作成熟定型,专家一致看好,孙日鹏潜力尚深。
——我这一条道儿走下来,与马俊仁有啥关系呢?到马家军是1994年年初吧,我在别的教练手上已经干了快7年,都24岁了,张福奎都25岁了,穆维国也是24岁吧,大家都该着出成绩了。
就是这一年,孙日鹏成为中国在该项目上第一个站在亚运会冠军台上的人。他在马家军干了10个月。
——我跟马导10个多月,比较突出的一点是增加了训练量,平均每月比从前多跑100来公里,可以达到每月240公里,平均每天8公里左右。
体能的确上升了。这一点我承认。但要说一天一个马拉松,那是胡扯,根本没有那个必要。马导那一套训练法总的来说不适合男队,也不适合我的特点,所以在训练中我经常自己修改计划,和弟兄们共同讨论着改进训练,单靠马导那一套,我上了亚运会肯定不行。
我问他,当初为什么决定加入马家军?
孙日鹏直言相告:我虽然长期在国家集训队训练,但是我毕竟不属于调入北京的运动员,关系仍是辽宁队的,时间长了也苦恼。七运会产生出一批条件不错的中长跑男选手,在这批冠亚军当中还是辽宁人最多。如果要马导从头带男兵,我敢说他同样没信心,从小队员抓起,成功的保险系数太小。这批人一冒出来,我们的年龄正是大干一场的时候,成绩都在上升,马导受舆论界影响,他分析这批人可能会给他争光添彩吧,就决定抓大不抓小,如果出了成绩那又是他的!这样他几次三番动员我回辽宁干,当时他跟我说得清楚,只要回来跟他干,辽宁就给我办成教练兼队员,把待遇提上去,还说打比赛得了奖金他绝不要,保证不跟我分钱等,好处说了一大堆。我也考虑,在哪儿干还不是一样?1993年年底我就回来了,年龄大了,也要为长远落脚考虑吧。回来以后,兼教练的事他不可能真心给我办,算他白说了,原先我也明知道这是放空炮,我不在乎。谁知他反而牛起来了,连一点儿起码的尊重人的意思都没有了。在昆明训练备战亚运会,往往因为屁大点儿的事,他动不动训人,谁吃你这一套!有一次因为一只梨,不过是一只梨,他在大会上当众批我!我当场就要搬行李下山走人,你训女孩子训惯了是不是?队友们把我拉住了才没走。教练不尊重运动员,运动员凭什么尊重教练?何况还是个说话不算话的教练!这是一次。
亚运会以前他拍着胸脯子许愿,说男队员谁在亚运会上夺金牌,我马俊仁奖他一套房子!结果我打了第一,他又装起糊涂来了。报纸上登过这事儿,你看见过?对,当时报上说终点冲刺以后,马家军男女队员在看台上欢呼起来,这时候王军霞向马导说,孙日鹏拿了金牌,你许下的愿该兑现了吧?
马导反而好像一时没明白,问王军霞兑现什么。王军霞提醒他输了房子的事儿,当时他自己还低声说,是我老马输了一套房子。从广岛回到大连基地,他闭口不谈,就跟没这事儿一样,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算数吗?我们干这行吃这碗饭不容易,应该说房子问题还是挺要紧的,他老马那么大人了,怎么总是放空炮呢?舍不得花钱你就别说嘛!这又是一回。亚运会回来以后,我准备参加大连的国际马拉松赛,那是一年一度的传统比赛,奖金明码标价,打冠军4000美元,亚军3000美元,第三名2000美元。还没去比赛的时候,马导他来跟我谈,说这次如果得了奖金要分给他一半!我啥也没说,我犯不上因为这点儿美元跟他闹别扭。正式比赛时候他去看,还坐在主席台上,领导、记者不老少。跑完以后,我得了第三,领奖台上2000美元当场发放,我从领奖台上走下来,一边数钱我一边就上了主席台,我分出1000块钱走到老马跟前,当着领导们和记者们的面,我明打明举着钱就当面给了他!你不是爱钱吗?你不是要分一半吗?给你就是了。这一下在场的人都看见了,我明人不做暗事,你要就给你!当时给老马一个下不来台。这事儿有记者看见还给报出去了。咳,想想也真没意思,跟他干着太没意思。就这样,我跟穆维国等七八个男队员都不想跟他干了,我还跟他打了个招呼,小穆连招呼也懒得跟他打,从门口叫了辆出租车没吭气就走了……这一走,我们知道对自己同样损失很大,什么好处也没得到。但是我们就是不跟他干了!到现在我的工作手续还在自己身上,还没落实个地方。后来听说基地的男队员都走光了,剩下一个宁礼民没走是因为他已经和张丽荣好上了,他得等一等看看形势发展。一个教练员,说话不算数,在队员当中就没威信!女队员造他的反,我看也是个迟早的事,不过我没想到那么快就闹起来了,连1994年都没过得去。赵老师你说,这事怨谁,怨他自己还是怨别人?
孙日鹏是个直性子,多年在运动场上的拼搏使他养成了只认正理儿不会拐弯抹角的脾性儿。他的叙述难免有些情绪化的成分,然而这情绪是从谁那儿来的?让一个男子汉一点儿个性一点儿情绪都不要有吗?男队员们的情绪和信念是那样的一致,他们拔腿而去,笑傲江湖,朝着也许更艰难的征途走去而毫不犹豫彷徨,他们勇敢地迎接着命运所给予的一次又一次的挑战。富贵不淫贫贱乐,男儿到此是豪雄。明知征程艰险千重,明知还会失败,他们却敢于坚持走一条属于自己的路。今日中国的中长跑男儿们,应是永不停歇的跋涉者,应是向强者冲击的挑战者,应是人生命运的驾驭者!他们只有用自己的头脑,指挥着属于自己的双腿,才能最终从困惑走向胜利。要说中国体育男子项目的崛起,只有依靠一群群人格健全的新人,才有希望。靠奴隶不行,靠病人不行,靠唯唯诺诺不行,靠八面玲珑不行,靠别人指挥自己的腿,永远不行。
我们民族的整体崛起亦如是。
想想马俊仁自身的成功,走的正是一条属于自己的路,当年,他绝不要哪个人给他当家长。所遗憾的是成功以后,他在率领中国最优秀的一群中长跑高手的过程中,却偏偏忽略了这一点,他不由自主还是要当家长,他没能拧得过这个弯儿来。生活严酷与初愿相违,在招募吸收男队员这件事上,他马俊仁算是栽了。他从头至尾都没有找到感觉。
我在基地采访时,有一晚,曲云霞的父亲和我闲聊,谈到宁礼民独自与老马话别,郁闷中的老马问小宁道,你说我老马到底哪里错了?宁礼民在总结了好几条沉痛教训之后,直言不讳地告诉老马说,还有一条,你把我们这帮男兵招来,加速了女队员的转化,也算你一大失误吧!老马听后,长时间默默无语,这一点他原先压根儿没有想到。
老马曾经深沉地对我表达过这样的意思:招来那些男队员,没想到坏了全队的大事,是个沉痛的教训,但是,他们也给我上了一堂课,对我还是有很大启发的……我说不准他的思路想到哪里去了,到底启发了什么?也说不准他的反思究竟落到了哪一个层面上。至少他承认决策的失误。我不知道,他会恨他们吗?
感慨当时,竟有7名男兵相继离去,女将大梦初醒。神话正在破灭,基地终成孤岛。自从男队员拂袖而去之后,马家军开始进入了一个半瘫痪的可悲局面。这悲剧的初始,竟是狂热的造神运动给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