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最后的军营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赵瑜 本章:第十六章 最后的军营

    争权益军霞小胜大教头,起狂澜孤帅竟无一将援。曲云霞过生日已成悲军盟友,马俊仁打电话宣告离队日程。导火索终被老马点燃,论责任无关新来教练。真男友驱车远程接应,众姐妹签署集体辞呈。队员行动多缜密,马导意懒少明察。

    前面说到基地大楼里产生了种种危机,众队员把多年的怨气统统集中在马俊仁身上。兵变随时可能爆发,中国体坛的一个神话即将破灭,一场悲剧眼看着难以避免。只可惜马家军登上历史舞台才不过一年多些,到了大连真正独立也不过半年多些,这大幕谢得也太早太快。我们实在难以说清这个时代是喜剧多呢还是悲剧多,抑或是悲喜交加,两难境地?队员们怨老马恨老马虽有一定道理,可老马又该怨恨谁去?马俊仁同样是大社会和新时代的产物哟。

    在最后的兵变爆发之前,马家军中的经济矛盾更加尖锐化。她们与当前这个物欲横流的大社会同在,人人都不可回避地思索着同一个问题:我有多少钱?现在有多少钱,将来才能办多大事。既然今年冬训已经完蛋,马导连即将参加的日本大阪马拉松赛都不顾了,明年怎么办?往后怎么办?没出过大成绩的队员那少许希望彻底破灭,出过大成绩的队员更没有新的企盼。人在无望的时候心理时钟很容易趋于一致,那就是反正我已经干不成什么名堂,钱也不会挣得更多,干脆大伙儿都别干啦!团结起来,讨回我们早该得到的、属于咱自己的那份儿血汗钱!钱,还是钱。这时我想起了后来报界屡次披露的马俊仁集中烧毁队员月工资一事,较突出的一起正发生在此前不久,那一把火使贫苦多年的农家小姑娘真正心疼坏了。那是1994年秋季某月份的全队工资,老马在一楼食堂烧掉这些钱的时候骂道:我让你们花!让你们花灰!你们告我去吧,告我马俊仁烧人民币犯法!——队员们有时候并不十分在乎眼睛看不到的若干奖金,可是对于日日奔跑挣来的工资,却无比珍惜。

    时隔半载,队员们仍然在愤愤地对我讲:扣押全队的奖金,烧掉俺们的工资,当时敢怒不敢言,可是马导他家的儿子们、亲戚们都算基地的人,长期在基地开支,他们一领工资领老厚,一大摞,他们笑嘻嘻的,我们一分没有,搁谁谁不恨?驴也要吃草哩,机器还要加油哩,人为什么要白跑?

    事情到了后来,营养伙食这么差,都是为了从我们的嘴里硬抠出钱来肥他家的人!俺们的工资让他烧光,俺们的奖金让他扣着,这合理吗?这公平吗?外边的人都说俺们挣了大钱了,钱在哪儿呢?家里人年年月月眼巴巴地等着用钱,爹妈养活我们一辈子不容易,可是钱在哪儿呢?

    话说到这儿,我就想起了王军霞父亲王有馥的牢骚来。老王头说:那一回,人家请我去参加全国模范运动员家长表彰会,到会上人家都说我有钱,我就奇怪我受穷一辈子,有啥钱?杨文意和谭良德的父亲还跟我开玩笑,说我现在日子好过啦,说我早该有百万元的存款啦!这话把我说愣了,我上哪儿弄来这100万?人家说我家小霞至少存有200万,这就怪了,怎么就没见她给家拿回来过?——老王头有牢骚,平日里很自然要叨叨给女儿听一听。

    我想起了马宁宁的父母亲和许多贫苦家长们那殷切的期盼:孩子,好好练啊!再大的苦也要吃下去啊,要多出点名儿,多给家里挣回些钱来!咱家穷,就靠你啦……

    我想起了刘东家中穷困的景象:残破的院落,陈旧而又简陋的家具。

    那一次,刘东给了母亲几千元钱,家里竟然什么都没敢买,先拿这笔钱还了陈年的旧债……

    我想起了曲云霞的父亲满头汗水,几十里地肩挑海菜,走乡串户,在声声吆喝中,一斤一两地把海菜卖出去……

    在兵变前不久,即1994年12月初,马家军全体队员尚未做出集体出走的决定,当时,她们只是把强烈的不满聚焦在马导扣押奖金扣留金牌这个令人最不服气的问题上。在经济社会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势必更多地表现为经济利益的关系,或者说这种关系在暗中起着有力的杠杆作用。这与过去单一计划经济时期是完全不同的。我们不能以人际关系的淡化来谴责这种新型关系的建立,简单地认作是传统道德的滑坡和堕落。大锅饭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国家体委副主任刘吉先生在回顾总结马家军解体的具体原因时曾说:

    “一是管理队伍越来越粗暴,运动员受不了。像王军霞这样一个世界上著名的运动员,一个22岁的大姑娘,马俊仁拿着棍子打,这是不行的,对其他运动员也有管理上的粗暴行为。二是经济问题。马俊仁这几年取得好成绩,社会赞助包括广告费,收入是很丰厚的。但这事他没有处理好,运动员这些年的奖金,至少要发给她们,但他都管在自己手里,包括工资他都扣在手里。有一次他把运动员的工资点一根火柴烧掉了。运动员们当时都很担心,这几年辛辛苦苦得的奖金都在马指导手里,他哪一天一把火都给烧了受得了吗?所以强烈要求把钱发给她们。他长期没有发,这也是矛盾激化的一个方面。”——刘吉先生所分析的关于奖金问题这条直接原因,是调查研究后得出的结果,是符合实际的。

    这时候的王军霞情绪确实坏到了“历史最低点”。就在前不久,马俊仁又当着全体队员的面,狠狠地把她臭骂了一顿。队友们人人自危,实在也难给予王军霞多少安慰。这位世界运动场上最坚韧的女性之一,现在却到了崩溃的边缘。可是她天生不会与人吵架,她无从发泄无处申冤。队员们人人都有一种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的感觉。人是不是应该学会吵架?

    有时候,心中憋得难受,吵一吵干它一架,反而痛快些。事情反倒不至于真正恶化。可惜姑娘们还学不会同马指导正面去吵,吵的结果似乎准是挨揍。那就憋在心里吧,越憋越危险。最终,不是在沉默中死亡,就是在沉默中爆发。

    在这样一种状态下,王军霞终于率先走进了马俊仁的办公室。她没有与任何队友相约,她独自一人,她要同老马正面拼杀一次。这个看似瘦小的渔村姑娘曾经无数次向世人证明了她在跑道上拼杀的无穷力量,如今,她又一次爆发出令老马不可思议的强悍。

    这是一个化雪天的下午。老马刚刚打过长途电话,在电话里他又一次向省府有关负责人重提离队看病的愿望,得到的答复是他满意的。此刻他正在沉思中。忽然,王军霞昂首推门而入,并径自坐在沙发上,二人并不打招呼。沉默中,老马点燃一支香烟,他对于王军霞此刻的到来实在没有多大兴趣。

    “马导,”王军霞首先说话,“我很正式地向你提出,我不干了,我要退役。”

    对王军霞突然提出的要求老马并不感到有多么意外,这些天老队员们普遍情绪低落,他并非一点儿看不出来。他只是盼着自己早日一走了之。

    我脱身以后,你们爱干不干。所以老马淡淡地回了一句:“真的不想干啦?现在还不行,现在你王军霞还不能退。”

    “为什么?”王军霞问。

    “想干就干,不想干就不干,那能行啊?以后你不干能行,反正现在不行。”他有他的心思,他想把一切问题留给自己离队以后的新人去解决,而不是现在解决。离队以前,他不想发生或处理任何棘手的问题。

    短暂的沉默之后,王军霞很平静但很清楚地说道:“你要是不同意我的申请,我这就走,现在我离开基地,一切后果你要负责任。”王军霞说完就往起一站。

    马俊仁一怔。他没有想到王军霞要以走人相逼,这一招儿使他很被动。

    王军霞的名气实在太大了,如果她真的卷起铺盖一走,势必对老马总退却的战略计划造成诸多不利。情急之中老马也急忙站起身:“王军霞你坐下,”老马的语气温和下来,“你咋能说走就走呢?你好好想过没有,明年打世锦赛,得了冠军又是一台奔驰车,你不想要啦?你坐下,你不干了可以,那也得慢慢说嘛,年轻人办事欠考虑,一个运动员退役不是小事情,退役以后怎么办哪?干啥呀?你还是要好好想想嘛!——难道你啥都想好了?”老马想试探一下对手的决心。

    王军霞并不落座,她悲哀而又坚定地说:“我都想好了,如果马导你硬逼我干下去,我随时都可以死在基地,我连自己的生命都无所谓了,活着太没意思!”两行凄楚的眼泪从王军霞瘦削的脸颊滚落到水泥地板上,“我随时可以死!”她低沉地强调说。

    马俊仁倒抽一口冷气,真发慌了。王军霞一旦独自出走,当教练的已经责任重大,如果她再来个基地自杀,马俊仁他更受不了。

    ——经济谈判就是在老马毫无退路的情况下得以开始的。整整一个下午,王军霞态度强硬坚定不移。马俊仁不断调整对策,他大主意不变:说一千道一万,在自己离队以前王军霞不能走掉,他实在不想给自己的光辉结尾添加任何暗影。要走,我老马先走,你们后走,以后的事情我就管不着了。于是,老马首先表示同意王军霞退役,表扬她为队里立了大功,吃过大苦,也为老师争过气添过光彩,他要稳住这个倔强的小女子。

    王军霞坚决表示:“既然同意我退役,就应该把属于我的奖金和金牌还给我,你为什么把这些并不属于你的东西长期扣留在自己手中?无非就是为了更严密地控制我们。但这种办法只是暂时的,你管得住钱管不住心,现在你如果不把这些东西还给我,我可以暂时不要,东西拴不住人,我可以离开基地先走,然后通过领导、通过新闻媒体跟你慢慢往回要。”

    办公室外,所有的老队员都在密切关注着这场对话。王军霞终于率先冲破了僵局,说出了大家早就压在心底想说而不敢说的话,她喊出了全队的心声。她们感到了许久没有过的兴奋,她们奔走相告,她们希望王军霞打头炮能够夺取这次胜利。室内,面对这个表面瘦弱却要以死相拼的小姑娘,马俊仁实在想不出对付她的好办法。可是老马又担心把奖金和金牌一旦还给她,她还是个扬长而去,或者走得更快,那又怎么办?老马且战且退,且退且守:“这些东西老师肯定不会要,该给你的迟早要还给你,你要相信马老师啊!”

    王军霞说:“既然迟早都要还给我,为什么不可以现在给我?你给了我,我才更相信老师的话是真的。”

    马俊仁作悲苦状:“不是老师现在不给你,东西在家里放着永远是现成的,多会儿也是给你留着的。但是,你也要替老师想一想,发给你一个人好办,我给不给其他人发呀?给你发,不给其他队员发,不合适吧!”他想用整个集体来钳制王军霞,把事情拖延下来。

    却不料王军霞毫不犹豫地回击:“你不给别人发同样是错误的!是谁的东西谁就有权利跟你要,你就应该给。现在我跟你要回属于我的那一部分。既然东西在家里很现成,咱们现在就可以去取。你说从这里开车去别墅要多长时间?”

    老马一时无语。

    王军霞转而询问同老马对面而坐的张娟:“张娟老师,你每天跟马导在路上打来回,你说现在去一趟别墅要多长时间?”

    张娟是后来进到办公室的,她见到师徒俩的这场谈判出现了从未有过的严峻局面,就始终没有插话,只是坐在一旁默默地听着。此刻王军霞突然向她发问,她一时没想好,便匆匆回答说:“要十几分钟吧……”

    “对呀,”王军霞说,“不过十几分钟的事,咋就不能去取一趟呢?”

    老马到这时候才算是真正冷静下来了,他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看来不做相应的妥协,还说不定要发生什么更加可怕的事情。王军霞这个小姑娘如今分明是拉开了一个鱼死网破的架势,靠骂、靠打、靠哄、靠拖显然都不行了。这个小姑娘的倔脾气他还是有所了解的。

    怎么办呢?老马只好同意按照王军霞的意见,在一两天之内,尽快把奖金发给王军霞,同时也发给其他队员。这是他第一次在这个集体中违背自己的意愿向队员们屈从。很遗憾,在这个紧要关头,老马只是为了自己尽快圆满脱身,为了挺住这最后一仗而采取了被动防御措施。他没有积极地从自身角度去反思失误颇多的过去,因此事态并不能得到根本性的转变。

    老马为了最后控制队员出走,决定分两步走,他提出奖金可以早发,但金牌却存在银行里,暂时还取不出来,只能随后发——这就是为什么直到兵变前一两天才发放金牌包括健力宝金钥匙的原因。

    从王军霞和马俊仁正面谈判的这个下午之后,老队员们胆壮了许多,坚定了许多,于是她们也纷纷向马俊仁很不含糊地提出了奖金和金牌问题——集体辞职那是数日以后的事情了。此刻奖金问题并非集体一致提出,而是在一两天的时间里队员们相继提出的。我们不必去在意老马的记忆是否有小的误差,总的情况确已向老马形成了一个大的攻势。老马后来对我回忆说:“……马士慧他们送来玉雕梅花鹿大仙,没待多时他们走了,我把那玉雕供奉到客厅点上香火,当时我没注意到神鹿那两个字,转天就不对劲了。王军霞跟我要奖金要金牌,我当然跟她没好气儿,哎,可是怪了,张林丽也气哼哼地跟我闹,我寻思不对呀,刘丽也要,张丽荣也要,马宁宁也要,那两天都管我要奖金要金牌,开始我还解释,说奖金退役后肯定分给你们,我马老师一分钱不要你们的,中央首长都说过嘛,早给她们没好处嘛,35岁以后保证给清嘛!后来我看这势头不对,心想发就发吧,我就在家里给她们准备了一个书包,转天晚上给她们把钱分下去了。这样才稍微平静了几天……”

    应该说,奖金之争是兵变前夕马家军队员同马俊仁教练第一次正面斗争的胜利,尽管队员们认为所给的数额远远不够,但这毕竟是自己要回来的呀!奖金问题以分散提出、集中发放的方式暂缓了一下紧张的空气——初战告捷。发奖金那天晚上,马俊仁召集全体老队员开会,彼此在会上争论并不很大。一方索要自己的东西,一方也想尽早脱身,会议开了没多长时间,老马表示同意发放奖金给队员。他指令唯一滞留队中的男队员宁礼民和女队员吕欧相跟上,去别墅家中取回放有巨额奖金的那只背包。这是一只蓝色的耐克运动背包,世界名牌。宁礼民曾对我乐呵呵地回忆说:马导给家里打了电话,我和吕欧就去马导家取那个耐克包,外面黑咕隆咚的,出了楼外,老半天才拦了个出租车,就去马导家,马导他爱人把包交给我们,我们掉头又回来。当时咱也不知道害怕,我把那包搂在怀里,回来的半道儿上只觉得这个包也够沉重的,黑灯瞎火糊里糊涂就回来了。现在想起来真有点儿后怕,幸亏路上没遇上坏人哪,要是有坏人知道实情,这包可值老钱了,那非一刀杀了我不可,出租司机肯定也活不成……

    严格地讲,这回队员们所分得的奖金只含两项,一项是七运会比赛的奖金,一项是公开报道过的几笔美元。并不包括历次广告费及收纳到公共队费中的诸多款项,还不包括多项利息和多次出场费。按照老队员们的粗略估算,这次所分得的这笔奖金只是她们数年来应得款项的一少部分。

    宁礼民和吕欧把那只大钱包取回来以后,在马俊仁的办公室,由张娟拿着纸笔、计算器,给每一位队员结账,一个一个来。整个办公室里的气氛相当肃穆凝重。这是少女们岁岁年年血汗钱和拼命钱的一部分,这是头一回哟!

    曲云霞是队长,先从曲云霞开始,她合计分得69万元人民币。第二位给王军霞折算,她分得人民币17万元,美元6万元加零头300元。王有馥老汉曾在家中炕上给我扳过指头:这17万人民币,大概主要是七运会,七运会给小霞计算她得了7块金牌,按辽宁省七运会的奖金标准,一块金牌2万,二七一十四,14万元,加上第二名的钱可能还有破纪录的钱又是3万元,共计17万元,报纸上报道说,这次小霞分了71万元,咋的?实际就是把美元折合成中国钱啦,6万零300美元,六八四十八,48万加17万,65万,还不够71万可也差不多吧,这个报道该是这么来的……

    曲云霞、王军霞所分数目相差不多,均在70万元左右。据报道张林丽分得将近30万元,往下张丽荣、吕欧、刘丽、吕亿、王媛、马宁宁、王小霞,逐渐少下来,如老资格的刘丽仅得到3万元,往下几人均不足万元。

    当时大家的想法是讨回一笔算一笔,这钱肯定不够,先得到手再说。

    这次奖金分发会持续到午夜后凌晨1时。队员们心中尚有许多话要说,许多账要算,她们认为根据以往的参赛次数和优异成绩,各人该得到的远不止这些。可是她们预先并没有在一起核算过,款项很多而情况不明,具体些谁也说不清楚。时间已经太晚了,一时又难以展开新的对话,只好暂时作罢。老马情绪低沉地告诉她们:这账笔笔清楚,谁再要也没有了。

    在这个寒冷的夜晚,老马的内心受到了一次不小的震荡,他久久难以平静。他心中不服可是又不得不如此办理。队员们想的是所分钱数太少,项目计算不足,马导私心太重办事不公;老马想的是在斗争中居然未能制服这帮丫头,并且还一定程度地依从了她们,实际上是败给了她们,这还成何体统!——这种颠倒历史的局面从来不曾有过。笔者分析这种局面的形成说到底还是因为老马存心撤退的缘故。假如他没有近期离队的计划,他就绝不会允许她们乱说乱动,一切都暂时不会发生,现在他自己主动退居二线方针已定,先就没有了壮壮实实的底气,只好以退为进息事宁人,过几日一走了之。

    然而这次奖金之争实在应该引起马俊仁先生足够的重视!这是兵溃四野前的密集枪声,这是人间悲剧的呜咽序曲,这是地震即发时的天火蓝光,这是预示了暴风骤雨的滚滚雷声!老马,你该豁然猛醒,你该紧急求援,你该断然刹车,你该奋力补救,你该扭转乾坤!老马!此刻,亡羊补牢,为时绝不算晚,一切尚可控制,一切理当新生。当代中国体坛一支英雄的团队,曾经踏平无数艰难险阻走向胜利,曾经战胜巨大的外部困苦高歌凯旋,曾经击败过世界强手异国悍将抢金夺银,如今,一定能够解救自身于危困,力挽狂澜于即倒!马家军曾经谱写过一篇篇对外拼搏的辉煌乐章,铁军绝不应该崩溃在中国人自己手中毁于我们内部!——老马,几天后兵变就要发生,你茫然无所反思,你将痛悔于大连海湾!

    然而,无情的历史却顾不得后人的疾呼与惋惜,历史也不屑于迟到文人的笔墨涂抹或昏或醒,历史任谁也无法去假设去马后发炮事后诸葛,历史只会按照自己的脚步强有力地行进着。

    最令人悲痛的是,深陷困境的马家军此刻已是一支孤军独旅,失去了政府和全社会的任何外援,老马是一个光杆司令单帅难支,他手下全是哀兵穷将是切切思乡之众,白天窗外地冻三尺朔风呼啸,晚上大唱卡拉OK如同那楚歌夜起——最晚的一次队员们竟唱到凌晨4时——孤军、独旅、单帅、寡人、哀兵、穷将,四面楚歌啊,唯叹人世沧桑,英雄沉浮。

    具体一点说,队里边缺了一个最吃劲儿的人,他就是洞察秋毫的原田径队大队长孙玉森。孙玉森和老马搭档多年,他总是在最危急的关键时刻稳坐船头,一任风吹浪打,每每化险为夷。那是哪一年,是上一届奥运会归来吧,省体委举行庆功会,老马当时还没有像后来的1993年那样大红大紫,奥运会上只是曲云霞打了个第三,刘丽打了个第五。庆功时候,会务人员往主席台上摆椅子写名字,把老马的座次摆在了前台边上,不很显耀,引得老马大为不满,勉强坚持到会议结束,气哼哼回到田径队,打起铺盖卷就要回鞍山。当晚孙玉森把他强留在自己家里,老马委屈得直哭鼻子掉眼泪,骂骂咧咧反正是不在省队干了。孙玉森对症下药,同老马彻夜不眠整唠了一宿。天亮以后,老马平静下来,回心转意,重又带队苦练下去。正是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那一次,气头上的老马把铺盖行李全都收拾好了,若不是孙玉森苦口婆心挽留老马于当时,体坛上会不会诞生一个老大的教头马俊仁,就很难说了,辉煌于后的马家军就将为山九仞,功亏一篑。所谓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孙玉森和崔大林都是马家军红火兴旺的最大的人和因素。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每当队员们在最艰难的情况下顶不下去的时候,闹别扭的时候,相互产生意见分歧的时候,特别是马俊仁处理队员方法过头发生危机的时候,孙玉森总是第一个出现及时处理及时补救,使训练和比赛得以正常进行。有时候,孙玉森干脆就自认为“我是队员们的出气筒”。凡矛盾出现,你总要给人一个宣泄的渠道,多年来,马家军中的这个渠道始终是通畅的。这个渠道一旦被堵死了或者不复存在了,矛盾就会积压就会转化就会更尖锐直至不可收拾——在决胜斯图加特、七运会跃上峰巅以及搬迁大连等一系列重大事件的紧要关头,没有这位身体敦实的孙玉森辅助,后果肯定不堪设想。在队员们心目中,孙玉森还同时代表着一级组织,他是上级领导集团在田径队的直接体现和公理的象征,他的存在意味着政府的存在意味着事物基本形态的完善。尽管老队员们也未必完全信赖孙玉森,尽管她们当中也有一部分人认为“老孙老马合穿一条裤子”,尽管她们对孙玉森也有这样或那样的意见——尽管如此,孙玉森还是集中地体现着“人和”,体现着稳定,体现着一支运动队的路线大纲。路线是个纲,纲举目张。

    崔大林当然可以起到与孙玉森同样的作用,或者更大的作用,但是,他毕竟身在省体委做领导工作,毕竟不可能直接地、过多地参与运动队的许多细节。孙玉森还是承上启下的唯一桥梁。

    俱往矣!如今,除队员以外,基地的管理者只剩下马俊仁一个人,再加上一位女士张娟,顶多再加上曲云霞年迈的父母亲和一位炊事员,谁还能发挥堪与大林、老孙、队医张琦、司机小孟相比拟的作用呢?不但无人可以发挥“人和”的重要作用,而且在全体队员当中,已经连一个向老马“打小报告”的“告密者”也没有了!呜呼,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一切都分明太晚太晚。

    中国竞技运动专业队多年来行之有效的思想工作方法,此时已无任何人在马家军当中推行实践,这固然是老马的莫大悲哀。不过,我们或可往深里想一想,此时此刻,冲突已如此尖锐,马家军病入膏肓,即便是有一位思想政治工作的老手在队员当中开展深入细致的化解工作,你说能不能奏效呢?仍大可质疑。大改革时代的风云骤变,运动队体制的僵化锈死,是一切悲喜剧启幕落幕的根源所在,外部大开放而内部打死结,外部变化快而内部老一套,洞中方数日,世上已千年,谁能把日积月累的问题化解掉?文化低而法度弱,专制强而家长凶,虚假多而实惠少,民主废而监督差,宽厚缺而私恨满——冰山沉重自非一日形成,外部的太阳要化解冰山还需要很久很久的时日。一个运动队是如此,一个大单位、一个大行业、一个传统的大中国,不也是如此吗?

    马家军兵变的爆发是一种必然呢。

    第一轮分发奖金之事结束以后,队员们对老马的不满情绪非但没有平息反而有增无减。过去她们怀疑马导将会盘剥队员劳动成果,那还只是个怀疑,今朝反倒证明了一回。她们因所得太少而对老马更加失望。

    这时候,有一个重要消息得到了证实:原定下个月有五位主力队员参加的日本大阪国际马拉松比赛,因大阪地震灾情严重而正式取消。马家军当中将要派出的王军霞和曲云霞等队员可以放弃赛前准备了。此后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至少半年吧,尚无较重大的比赛任务,世界中长跑好手都处于明年的世锦赛和后年的奥运会之前一个较长的“轮空期”——这个消息对于当时的马家军来说来得太不是时候了。计划中要上大阪比赛,说起来还是要鼓一把劲儿的,这下子可以把劲儿全泄光,把一切忧烦都推却掉。就好像冥冥之中也有一种力量推动队员们彻底大歇班一样,这消息可以说又是一次兵变前的“策反”。

    在兵变的前几天,正好将逢曲云霞23周岁生日。按阳历说,曲云霞生于1971年12月25日,按阴历算,就是1971年十一月初八出生。老曲头和曲大婶在农村生活了大半辈子,习惯于用阴历算日子照阴历办事,所以给闺女过生日也走阴历。过23岁生日在阴历十一月初八,实际上也就是阳历的1994年12月9日晚上。这一天,曲云霞并没有因为过生日而表现出多少快乐。她不止一次想到了退役。这一转眼就是二十四五的老姑娘了,在队里她是年龄最大的老队员,还要干下去吗?干到啥时候才是个头呢?同宿舍的王军霞比自己小2岁,却已经明确表示太悲苦了。头天奖金之争后,两位好朋友在私下里也粗粗地算了一笔账,马俊仁所给的这70万块钱,远远达不到她们应得的数字。曲父曲母从农村搬出来,把老房子稀里糊涂卖掉,现在是没有家具,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卷了卷铺盖被褥就住到了基地。这显然不是全家的长远之计,要想用这些钱在大连这个高消费的海滨城市重建家园,还是相当紧张的。曲云霞一想到这些就闷闷不乐。

    这些天她已经听到姐妹们议论纷纷说要集体辞职,虽然尚未做出最后的决定,对她的触动还是相当大。真要辞了职,将来怎么办?曲云霞,比小姐妹们岁数大些,她不能不考虑老人的去留和自身的前程。

    王军霞是一个很注重礼仪的姑娘。得知大师姐要过生日,她便和张林丽等几位老队员相约,要苦中寻乐,庆贺一番,于是决定给大师姐买一个像样的生日蛋糕。反正大阪的马拉松赛也去不成了,不打马拉松,不妨更轻松,全队可以胡乱高兴一回。

    王军霞和曲云霞的关系一向比较和睦。二人同是马俊仁最得意的大弟子,荣誉也最多。不管走到哪里,她俩常常住在一间宿舍里。马导上的训练课很注重声势,喜欢跑大集体跑大队形,这样跑动既可以增强训练兴趣,加大气势,又能够达到以强带弱之目的。所以,不论在国内或是在国外,每次训练王军霞和曲云霞总是并肩奔跑在队伍的最前列。两位都是世界上顶尖的中长跑女选手,两位还都是世界纪录的保持者,气派是足够大了。眼下,整个队伍人心浮动前程莫测,马家军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混乱局面。马导与队员们矛盾日益尖锐化,他又完全采取消极态度,面对这种情况,她俩是既焦虑队伍前途又焦虑自身命运,俩人都同时感到了大变故即将来临,因此,总想多往一块儿凑一凑,多交交心,多聚一聚,备不住哪天果真就突然分手了呢!——毫无疑问,曲、王二人的决策和行动将影响全队,甚至成为绝大多数队员的去留准则。

    王军霞在日记中真诚地献辞给曲云霞。她写道:

    曲云霞,1971年12月25日出生,1988年4月进入省体育运动技术学院。经过艰苦的训练,她终于登上了世界冠军的宝座。

    她是我的大姐,是我们组的元老,为我们组的辉煌立下了不朽的功绩。她以顽强的意志品质和不屈不挠、敢打敢拼的作风,完成了教练一次又一次使命。一个又一个的新纪录,一次又一次的新突破,在这个乡村女孩子的身上实现。如今,她已是一颗耀眼的明珠,是我学习的好榜样。她给我们组的辉煌奠定了牢固的基础,使我们有条件更辉煌。更让我佩服的是,这么多年来的艰苦训练,她却从来没有怨言,硬是咬牙挺过来了。她爱听音乐,是一个性格耿直、倔强但不失风趣的好朋友,她不擅长言谈,说话直来直去,决没有一点儿坏心眼。我为她感到骄傲。对了,她还喜欢美丽的鲜花……

    我发现,王军霞在长期的日记中极少使用“马家军”这个词。也许在她的潜意识当中压根儿就不喜欢这个词。每提到集体,她总是使用“我们组”、“这个组”、“马导组”或“我组”这些较为规范的词汇。

    现在,王军霞和张林丽等队员从开发区给曲云霞买回了一只大蛋糕,遗憾的是她们没有买到曲云霞最喜欢的鲜花。

    12月9日晚,马家军因为给曲云霞过生日而出现了短暂欢腾局面。队员们谁也不再多提那些忧烦事情,也不曾把这个晚间的生日祝贺搞成往日对马俊仁的“声讨会”。她们只希望年龄较大、成就很高的曲云霞能同大家一样,心往一块儿想,劲儿往一处使,同甘苦共命运,团结在一起对付很可能出现的悲惨结局。也许,参加庆贺活动的人们都珍惜这欢乐来之不易,她们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充满笑意地聚在一起了,谁也不忍心破坏了短暂的欢乐气氛。每个人都预感到了今后天各一方、长久分离的命运,情知这样的聚会将不复出现在同一个场合同一个队中。也许,她们意欲通过如此短暂的欢乐,巩固一下仅存的美好记忆,证明一下曾经拼搏在这支队伍中的正面意义,此地毕竟洒下过她们的血汗,为此哪怕有意地制造出虚假的繁荣来。也许,参加者干脆就存心有声有色地拉上大师姐一块儿奔逃而去,哪怕走遍海角天涯,众姐妹再不回头,让我们永远在一起。还有一种也许,本次活动同时带有谋略性的意义,醉翁之意不在酒,而是为了争取大师姐,联合大师姐,是与马导斗争策略的需要。如果大师姐一时间难以做出斩断师生情义的决定,如果还在担忧着父母去留难以下定奔逃决心,那么,至少应该做到对师妹们的默许和宽谅。眼见得向马导提出集体辞职的态势已经不可逆转,曲云霞持什么态度将至关重要,大师姐是否参加集体行动呢?如果不参加能否不干涉不过问?最理想的阵容是从老队员到小队员都能够步调一致联合行动,曲云霞不应当脱离这个集体呀!

    这个晚上的生日庆贺活动就包含着这么多复杂的成分,人们丝毫看不出马家军中居然埋藏着那么激烈的危机,如同大病之人临终前一次灿烂绚丽的回光返照。马俊仁曾在生日活动的中途时刻好奇地进门看了一眼,他的到来无人喝彩。队员们啥也没说,马俊仁啥也没想。他无心去管也管不了这些闲情杂事,转身而去了。曲云霞正是通过这次活动最终决定了要与姐妹们并肩战斗在一起,她要和大集体同去同留不分离。时隔许久,我前往兵分两地的马家军中采访,每谈起兵变前的情况,王军霞、曲云霞、老曲头、马俊仁、张林丽、刘丽、张丽荣等人,都不约而同地提到过这次生日庆贺活动,说明这次活动仿佛是兵变前统一动作的一场大演习,意义是很关键的。大伙儿发现曲云霞对马导同样有不小的意见,比如说马导早就答应给曲云霞和王军霞每人奖励一套别墅,为什么说话不算数?这别墅对于无家可归的曲家人来说太重要了,当时却从马导那里看不到半点儿希望。

    她同样对马导的行为发了牢骚,她同众姐妹多年并肩作战,情同手足唇齿相依,唇亡而齿寒,兔死而狐悲,根本利益是完全一致的。因此,她不会站出来反对集体辞职。当然曲云霞也不会提出什么积极的建议,她生性含蓄内向,她对一切都失去了信心。曲云霞在生日贺会上同众姐妹保持一致的基本态度,客观上促进了王军霞和张林丽等人带头集体辞职的决心。

    集体辞职势在必行,兵败如山倒。

    怎么个辞法?具体怎么去操作?姑娘们暂时拿不出任何既定的方案,她们谁也没有搞政治斗争的经验啊!我们假设,倘若老马盯得再紧点儿,姑娘们一时又没有更好的主意,说不定就不会发生兵变而是另一个样子,至少不会形成像后来那样全队步调统一、来势凶猛的泰山压顶之势,进而令老马失措,举世震惊。

    合该老马走背运,合该他到了行将倒霉的时候。正在这危急关头,鞍山方面偏偏出了大事:马俊仁的老父亲病危住院,几次昏迷又被挽救复生,老人临终弥留之际,稍一清醒就呼唤老三俊仁何在,马俊仁的兄弟姐妹一日三遍长途电话打给马俊仁,催促他赶紧返回鞍山,一者可望得见老人最后一面,二者也该和几个弟兄坐下来,共商老人善后大事。老马知情以后,着急上火,身心不安。老父病危,刻不容缓,大连这厢天塌下来也顾不上了。他来不及摸清队里危机四伏的思想情况,匆匆驾车沿沈大高速公路北上奔赴鞍山而去。鞍山离大连200余公里,老马这一走就是两三天,且不能及时赶回大连。他一直到老父亲病情缓解短期内有所控制,才又风风火火回到大连基地。

    这两三天的空当使基地的姑娘们得到了从容商议大事的机会。身在大连的刘东这些天没事儿时也来基地玩耍,她给人的印象是更年轻更洒脱了。

    刘东虽然没有参与策划集体辞职,但她的到来其实也就是一个生动的范例:

    马俊仁没什么了不起!自由是多么宝贵啊!刘东活得挺好的,我们也可以奔向自由!她们做出一个关于全队的动态分析:曲云霞虽不能积极参与集体辞职的策划,但她愿意随大流;王军霞则是第一首领,坚决不打算再跟马俊仁干下去;张林丽、刘丽、吕欧、张丽荣这几大主力是中坚力量,与王军霞的思考完全一致;吕亿、王媛、王小霞、马宁宁和董艳梅,属于第二集团,因而成为集体辞职的同盟军;剩下的姜波、崔颖、尹莉、胡滨、白雨等几位小队员,又是一个集团,但入队时间很短,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准主意,眼见得马家军大势将去,定会尾随大师姐们行动,反正不管跟谁干、在哪里干都是差不多,师姐都要走了,我们还留下来干啥?——你看,整个基地找不出一个反对辞职的人,找不出一个留恋马导的人。集体辞职的多种方案都有所议及。有一条办法终于确定下来,就是要写一个集体辞职书,然后每个人签名,交出去就算大伙儿的。

    在基地的四楼上,有两间住人较多的大宿舍,这是新老队员们每天的聚集地点或称会议室。大家总是在这两间屋子里向王军霞发问:军霞姐,咱们啥时候行动啊?怎么还不走啊?姐走时候可别忘了叫上俺啊!尤为滑稽的是,有队员提出这样的问题:姐啊,俺这两天做梦,梦见好多梅花鹿住在一个黑洞洞的山洞里,突然山洪暴发,就把个山洞给淹了,那水啊可大了,最后把大山顶也淹平啦!姐啊,咱还得多算几卦,这次金州的那个算命先生怎么说?是吧,他也说这基地要黄啦?没说具体是啥时候?过不了今年?这就对上号了,非黄不可了!——长期的迷信教育,得出了迷信的果实。这一层,又是老马无论如何始料不及的。——现在的问题是马导手中尚拿着好几块霍英东奖励给队员的纯金大金牌和亚运会上由健力宝公司奖励给队员的纯金钥匙,纯金奖牌每块值人民币十几万,纯金钥匙每把也值三四万元,这些东西当然不能留给马导。集体辞职就是个时间问题了。

    马俊仁上了趟鞍山,总退却的意念更加坚定。他在同半农半工的鞍山亲友们商谈自己的前程时,绝大多数亲友劝其见好就收,没有谁劝他把天大的苦头继续吃下去,根本没有这个必要嘛!待马俊仁一回到大连基地,他的情绪由于老父病重而变得更加烦躁,接连在队员中无端地大发雷霆,从早到晚他总是骂骂咧咧不停口。渐渐地,他就把自己总退却的思路全盘暴露给队员们了。他实在不是一个城府很深的人。这几天他公开嚷嚷的话就是:闹吧!整吧!你们这帮人能整住我马俊仁?我去休养看病,我拍屁股走了,看你们跟谁闹去?你们今后的日子长着呢,你们不靠我,我还不想管呢,你们想靠谁靠谁去,谁能给你们办了后边的事情你们找谁去,咱们看谁能整住谁,我反正是不管了!

    老马的用意很简单,他想让队员们因为退路艰难而对他有所依赖而重新靠拢他。金牌、档案、户口,一切关系都在他手里,他没有估计到全体队员都会背水一战离他而去,会集体炒他的鱿鱼!她们不靠教练不靠我老马还能靠谁去?难道她们不替自己的未来着想吗?难道她们不考虑退役后的分配吗?大权在我马俊仁手中!想想中国社会,谁会轻易惹翻单位的一把手?谁又会惹翻本系统内的最高权威人士?在每一个单位和机关里,为了那点儿蝇头小利给一把手当宦官当傻儿子的人有的是,唯上唯官是千年不变的传统。我有权,还怕了哪个没权的不成?哪有老子怕儿子的?哪有县官怕百姓的?哪有大人物怕小毛孩儿的?哪有船儿怕水的?——其实,凡是这样去处理问题的当权者,最后没有一个不与众人离心离德的,没有一个老来不吃大亏的,结局往往十分悲惨。权力固然响当当,而人心不是更有力吗?人道不是更持久吗?权力要说重要也重要,要说脆弱也很脆弱。

    掌权时候竟不知道丢权也在转眼顷刻间,到头来,方醒悟,压根儿从来没把任何人的心制住,却连过去的宦官儿子们也会翻了狗脸骂起家长来。

    人身依附那一套玩意儿几千年都管用,没想到现如今在市场经济时代变得不太灵便了。也许这正是从经济体制改革向政治体制改革无情转化的一种必然。

    众怒易犯而专权难成。马俊仁没有认识到他权力的危机才是马家军根本的危机,最大的危机。眼下他再用权力话语吓唬这帮久经沙场的老队员们,显然不会再起什么作用,只能证明过去的强者今天是脆弱的,力量也用到头了。所谓冲风之衰,势不能起毛羽;强弩之末,力不能穿鲁缟。队员们一任老马训斥责骂,心中却不会生出少许转变之意,反而更加增长了对老马挥戈一击的怨恨。你越是要甩了我们躲开去,我们越不让你轻松如愿!你整了我们这么多年,我们也会最后整你一下子!老马适得其反的训话效果又是他所想不到的。最后的战火就要燃起。老马现在是一个真正的弱者,而对手却是一大群同仇敌忾的世界冠军,力量对比其实是很悬殊的。

    有古语说:骐骥之衰也,驽马可先之;孟贲之倦也,女子可胜之。是啊,千里马衰弱了,连普通马也敌不过,孟贲曾是与秦武王比赛扛鼎的大力士,他疲倦了,弱小女子足可以战胜他呀!

    这基地装足了满楼的炸药,就差一根导火索了。

    正在全队怨恨冲天的当口,1994年12月10日至11日,老马自己点燃了刺刺作响的导火索。这两天,老马频频在办公室给沈阳打长途电话,他高声大嗓语出惊人;并不在意队员们的动态和情绪,他对着话筒大声嚷嚷:好啊,就这么定了吧,星期二你们把新教练刘琦送大连来,我等着,我把队伍正式给他交代一下,我就离队住院,星期二是几号?哦,12号?

    好啊,打12号往后,队里再有啥事儿我就都不管啦,一切问题由刘琦负责!对,我治病嘛,现在队里可是没出任何问题啊,我交代给刘琦以后,出啥乱子与我没关系!喊出龙叫来,我也管不着了,谁带队谁负责嘛,与我马俊仁有啥关系?刘琦当教练他爱咋整就咋整,今后这帮小崽儿闹出人命来也与我马俊仁无关!

    马俊仁的电话被老队员们听到,立即在全队引起了很大的震动,反响非常强烈。她们共同生发了一种长期受害最后又一次被欺辱被抛弃的感觉。

    老队员们直接的反应是:马导他把俺们当牛当马当赚钱机器使唤了这么多年,他捞够了他干不下去了,到头来把责任和后事往别人身上一推,他得计了!俺们无路可走,俺们成了世上最悲苦的一群弱女孩,横竖是绝路一条,长短将被人抛弃,与其躺倒等死,不如拼杀一场,拼个鸟兽散,拼个鱼死网破都别干,或能拼出一线生机。要让马俊仁把队伍散伙的责任担起来!就让咱们两厢都不那么舒服吧!新教练刚上任,我们跟人家说不清道不明,凭什么让人家负责任?这个责任只能让马导担,你想担也得担,不想担也得担,你越不想担俺们偏要你担,世上的便宜事让你占尽,最后还连累一个新教练,岂有此理?电话之后,马俊仁即在公开场合宣布了星期二即12月12日离队的决定,同时宣布将在星期一即这天晚上把手中的金牌和金钥匙发给个人——他认为这是最后一个晚上,你们就是想翻什么大波浪也来不及了。我只要拖过这一晚,只要次日上午崔大林、孙玉森和新教练一到,任何责任都与我马俊仁没有干系。

    怎么办?事情分明到了最后的关头。队员们连日来酝酿的集体辞职之议迅即变成了现实。她们后来对我回忆说:“既然马导决定发金牌,那么俺们收回金牌就可以出发,连夜也要离开这个基地,再晚也要走,绝不等到明天!马导把发金牌拖延到最后两天,就以为可保平安无事,他错了嘛!”——在这个紧要万分的时刻,老队员们反而异常镇定,她们突然发现自己成熟了,长大了,什么都不害怕了。虽然她们仅仅拥有一个白天的时间,但她们却把一切准备工作办理得那样有条有理,不慌不忙。全队表现出了空前的团结和严密的组织纪律性。在四楼的大宿舍里,以王军霞、张林丽、刘丽、张丽荣等人为代表的几个老队员形成全队领导核心,紧急制订了当天的行动方案。她们决定在严格保密前提下火速完成如下几件事——这些事情必须在当晚发金牌以前的这个白天之内全部做完,各人的分工也很详尽周密。

    她们做出了这么几项决定:第一,文件问题。由王军霞等几位老队员牵头,尽快起草一份集体辞职报告,要简短,因基地无法复印,可抄录一式五份,分头找全体队员在五份报告上签名,然后由四位老队员每人永久保存一份,以示同盟,另交马俊仁一份。

    第二,交通工具问题。由张林丽侧重负责。可在白天伺机外出,亲自给时刻焦虑着的鞍山男友打通电话取得联系,紧急调用面包车一辆,迅即开赴大连,务必于晚饭后到达基地楼外,隐蔽等候。待马俊仁晚间离开基地返别墅后,根据楼内暗号驶近楼区,里应外合,暗号照旧。当晚把所有队员行李物品装车后拉走,即返鞍山。卸货地点为鞍钢某宿舍区王媛父母家中。王媛则应在白天电话通知家人做好接应准备,或写信交人随车带走——不拉走铺盖卷,不算兵变。

    第三,人员去向问题。当夜把行李拉往鞍山以后,人员暂时不可溃散,不得擅自行动,应集结在基地外不远处某宾馆等待天亮。待崔大林、孙玉森等人次日上午到达基地后,应按召唤统一返回基地,向崔、孙等领导正式反映马俊仁的问题,提出退役要求,争取领导的支持和谅解,决策下一步行动。为此,应提前派人到开发区雅居宾馆找熟人安排集体过夜的房间,不得延误。如领导一时不能解决问题,今后一段时间内,部分队员可回乡自理,剩下的骨干队员则在鞍山某队员家中暂居一时。

    第四,辞职程序问题。应在金牌发完之后进行,但不要对马导一拥而上乱吵乱说,防止激化矛盾发生意外冲突。应选择平日与马导相处较平和的一名老队员首先单独进入办公室,正常提出辞呈。同马导保持谈得下去,其余队员再逐步加入谈判,这样马导不至于拂袖而去。通过谈判尚有一线希望最后争取马导承认错误回心转意。首先进入谈判的老队员则选平时温良恭俭又总是微笑着的张林丽为宜,王军霞可带领其他队员在门外走廊内等候,掌握事态进程,相机而入。

    第五,新闻发布问题。应做好记者及言论方面的充分准备,防止舆论偏袒某方,但不一定过早组织发布。有关队员可就近给大连市内某报记者打好招呼,预先说明简略情况,使记者先期介入,以便事后需要时公之于世。正好这些日子刘东时常跟大家有来往,那位常常跟随刘东的记者还是不错的。大家对刘东可以信赖,自然也可以信赖刘东的记者。但不得把具体行动方案事先告知记者,事后再详谈不迟。为历史存照起见,同时为防范马导出尔反尔说了话不承认将来把水搅浑,应在谈判中安排专人把对话内容暗中录音以备后用。此项使命可交给王媛、吕亿、马宁宁等谈判时说话较少的队员做准备并具体完成操作。

    第六,撤离及善后问题。为保证夜间行动迅捷利落,每位队员应在晚饭前把行李物品全部捆扎完毕。各人的行李要做好记号便于搬运。每间宿舍主人要认真打扫一遍卫生,保证公物不受损害,防止马导事后借题发挥。

    各人的往来书信及日记本录音带要一律收拾干净,不给马导留下任何把柄痕迹……

    这是多么繁忙多么不寻常的一天啊!

    人心啊人心,温暖人心留住人心太难太难,寒冷人心驱散人心却是太容易。如此周详的准备工作,动作这么大,涉及人这么多,老马却一丁点儿都不知道,没有一个人向他透露一丝风声,没有一个人向他揭发告密。

    谁都知道队里今晚将有大行动,就他马导一个人蒙在鼓中。就连曲云霞和她的家人也不会不知道这一切,偏偏大伙儿啥都不乱说!可叹一个功勋卓著的教练员,在自己的运动队里孤立到这个份儿上,在多年的弟子当中威信降低至如此地步!

    我在同几位老队员的采访中表示了我另外一层忧思。我十分矛盾十分艰涩地说:当时你们心里对马指导有气,我可以理解,马指导这个人有缺点有毛病,搁谁身上也难免。可是我想说,你们是否还应该看到大局?国家好不容易培养了你们,你们是国家的宝贵财富,咱国家的田径事业百年来是落后的,能够发展到今天真不容易真艰难,大伙儿这么一散一跑,直接受损失的当然是马指导,也很可能会是你们自己,而受损失更大的却是咱们国家,是中国的田径事业!在爱国家爱体育这一点上,你们应该是一致的吧,不管怎么说,马指导是一位具有爱国主义精神的做出过很大贡献的中国人,咱们这样对付他,是不是狭隘了一点?残酷了一点?你们都是爱国的,祖国的利益应该高于咱们个人的利益呢!

    我的话刚说完,自己就觉得主题提得高了一些。我担心她们也许会受不了。不料,她们马上给予回答反驳,看来队员们对这个严肃的爱国主义命题是有充分思想准备的。她们很断然地说:马导并不是一个真正的爱国主义者!赵老师和许多善良的人一样,太相信马导的报告,太相信他的话了。他平时总是把爱国呀爱国挂在嘴上,动不动就骂老外,什么小日本啦大鼻子啦胖肚子啦卷毛黄毛的,动不动就说要给中国人争气什么的,还好讲什么馋死不抽外国烟,饿死不吃外国饭,词儿可多啦,其实这不过是他拉拢人心的一个手段,是一整套宣传上的说法,因为他一提爱国中国人就特容易激动,就更支持他。他要真爱国不爱钱,他就不会把队伍硬拉到大连,也不会首先自己打退堂鼓,其实啥都是为了他自个儿!——我本来想阻止她们说下去,我担心她们年龄还小容易偏激,她们却越说越镇定。一位平时话语不多的老队员举出例子来很有分量,这位老队员说:马导主观上就是为了个人出人头地,客观上他也给国家争过光。可是别的教练打国际比赛一出成绩,他就老大不高兴,常常气得上火大骂出口,谁出成绩他骂谁,真要爱国他就不该这样了。马导就是要他自己一个人出名,压别人。

    俺们干这行本来就是吃青春饭的,谁都想早点为国家出大力自己也成大名,可是马导他个人稍不顺心,许多有利于国家的事情就办不成。那是上届奥运会之后吧,国家体委组队打世界锦标赛,当时安排出国教练人选中没有马导,只有他的队员,马导跟国家体委三司当时的司长有意见,又争取不上名额,就坚持不让队员出阵。田径世界锦标赛特别,规定除了美国单独派队,欧洲可以出两个队以外,其他各大洲只能派出一个队,还规定每个项目只能派出一个人比赛,参加一次世界锦标赛是很不简单的。这次打世界锦标赛本来国家组队定的有刘丽,还让刘丽当队长,主项是800米,中国只能选一名最好的队员出场,想派俩都不行。当时国内就数刘丽成绩好,完全可以为国争光,马导一看自己去不成,就跟国家体委说刘丽有伤,根本去不了,去了也跑不好啥的,反正说成啥也不让刘丽代表咱国家去打世界锦标赛。这事儿国家体委三司和田径处的老师们都清楚。就这样刘丽没去成,后来一看,那次世界锦标赛800米冠军的成绩很一般,刘丽如果出场的话,和冠亚军完全有一拼,结果都让外国人把金牌银牌夺走了。私下里,刘丽为失去这次宝贵的机会不知道痛哭过多少回,中国人也失去了一次在世界锦标赛上拼搏女子800米的好时机。赵老师你看,马导他心中有祖国的利益吗?刘丽失去这次机会以后,继续忍着肝病苦练了两年,田径世界锦标赛挺怪,是隔开奥运会两年打一次,到了去年吧,又轮到世界锦标赛的年头了,同时还有好几个大型的马拉松比赛,俺们和刘丽都憋足了劲儿要到国际赛场上拼一场,唉,就在这时候,马导他跟省体委主任阎福君正闹意见,闹辞职,他跟国家体委跟省委跟记者们都说了,只要阎福君不下台,我就哪儿也不去,队员也不准调用,谁来说也不行!这样,俺们好多队员好多项目包括刘丽的800米,又一次失去了在世界大赛上为国争光的机会,刘丽又哭啊,俺们只好自认倒霉吧!祖国培养了俺们,却多次失去报效祖国的机会,只是因为马导个人的因素,总跟国家的利益发生冲突。俺们才真正是非常痛心非常倒霉的。后来俺们跑出来,又是马导自己先打了退堂鼓,运动员成了他私有财产,还谈得上啥的祖国利益高于一切?

    这样的例子多着呢!

    唉,我一时无语,她们的体会比我要深得多,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爱国主义是个神圣的命题,要把这种神圣转化为每个人生活中的具体行动,实在不那么简单。马俊仁无疑有过爱国主义行为,特别是在各种因素包括各种利益相一致的时候,这种行为曾经相当明朗显著。但是在利益不相一致的时候呢……现在,即1994年12月11日的白天,马家军大连兵变的事态急速发展,姑娘们按计划进行着各自的行动。几位老队员很快拟就了那个辞职报告:

    马导:我们大家都已经苦练了这么多年,马家军也已经名利双收。在现在这种形势下,您的身体不好,我们感觉身体也不好,所以想同您商量,大家都退下来。

    1994年12月11日,有马家军队员签名的辞职报告。

    ——这份辞职报告由张林丽抄录一式五份,然后由王军霞、曲云霞、张林丽、刘丽、张丽荣、吕欧、马宁宁、王小霞、吕亿、王媛10名老队员先后在每一份报告上签署了自己的名字,曲云霞的签名一如她的为人,写得很端正。10位老队员签名完毕,7位小一些的队员——董艳梅、葛欣、姜波、白雨、尹莉、姚雪梅、胡滨也很严肃地在报告上签了名。加起来共是17个人,一式五份儿,身在基地的女队员无一遗漏。

    这天下午,基地的气氛相当奇怪,说紧张却不曾乱了套,说不紧张吧,人人又神情肃然手脚不停。整个大楼里没有喧哗嬉闹声,也没有悲哭怨骂声,一切都在静悄悄地进行着。每个人除了有条不紊地完成着各自的特殊使命以外,大家共同在做的一件事,就是默默地收拾行李物品。她们都明白,今晚以后就不会在这座大楼里睡觉了。恍惚之间,捏指盘算,从沈阳搬迁到这里那阵儿,是7月盛夏天气最热时节,到现在寒风呼啸雪花翻飞,也不过半年时光,中间到云南呈贡高原训练一个月,转赴日本广岛亚运会十多天,真正在基地驻扎的日子不足半年,为什么,竟感到过了那么久那么久?度日如年这句话真是形象真是逼真啊!谁能事先料到,在大连这半年时光,竟成了人生命运的重大转折点。今晚以后,俺们将不再是马家军的一员,俺们将踏上一条崭新的属于自己的但又是无比艰难的道路。离别之际,是喜?是悲?是吉?是凶?俱难说清。前程茫茫无所测知,等待我们的将是什么?然而无论如何,俺们终于做出了属于自己的抉择,当无怨无悔,愿随风飘落,宁愿承担苦难吞咽苦果,也不再同昔日的马家军为伍!

    从今往后,俺们不再挨打受骂,俺们不再过屈辱的生活,俺们不再当牛作马……昔日那些辉映四壁的奖品包扎起来了,日记本最后慢慢地合上了,借用的零杂物品归还了,晾干的运动衣裤叠好了,墙上心爱的小饰物摘下来了,硕大的运动背包鼓起来了,血汗浸透的钱财装在内衣里了,宿舍打扫干净了,行李卷捆绑结实了,不少队员默默地换上了平日很少穿用的便装……王军霞最后遥看窗外,海涛汹涌,残阳如血,北风卷地,冰雪未化,这是她的故乡啊!一时间,她竟自言自语地说出了平日埋在心底的话:人生能有几回搏!此刻,方知人生之搏,最凶险并不在运动场上。她在想,今晚一搏能赢否?此刻,她又低声吟出了自己最喜欢的一句歌词:从小不知愁和苦,一心只愿向前飞,唉,今晚一飞能致远否?

    有准确消息回报:鞍山方面的接应车辆已经如约南下,正在向着200公里以外的大连开发区疾驰而来。张林丽忠诚的男友耿雷小伙儿和他的弟兄们就在车内,爱情的烈火在一个年轻人胸膛里熊熊燃烧。

    马俊仁这半年来很少勘察运动员们的宿舍。这天下午,他仍然没有因次日将要拔腿离去而前往各宿舍走一走,看一看,这多么令人遗憾。他同队员们的关系已经相当疏远,还有啥可探看的?或许,他在这最后的下午生出了若干轻松的感觉也说不定。他连年征战不停,终于到了真要歇息下来的时候,脑子里那根曾经日夜紧张的弓弦再也绷不起来。马俊仁向以治军严格著称于体坛,马家军向以钢铁管理闻名于世界,何以在今日,老马竟懈怠糊涂至此——所有的宿舍收拾一空而不知?铁军大祸临头而不察?

    或许,他不想在此刻与队员发生过多接触,或许他觉得职责尽到最后一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亦可能,他平日里就不把这帮小姑娘看得有啥分量,此刻还有啥心思去过问她们?——反正,他在这一天思虑很多,偏偏没顾上留心各个宿舍里正在发生的一切。他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他稍不留神,放鹰的让鹰啄了眼。

    晚饭前后,几位老队员还陆续去过老马的办公室。马俊仁已经从家中带来了属于她们的金牌和金钥匙,彼此间并没有多少言语。属于谁的交给谁,属于谁的谁收起来,再没啥焦心的事儿了,彼此再没什么可说的。

    大战之前,果然宁静。这正是:西山残阳余晖尽,楼上女儿自掌灯。

    晚饭后不一会儿,王军霞、张林丽等队友最后郑重地碰了一次头。鞍山接应的车辆就要到达,集体辞呈全部签署完毕,开发区雅居宾馆的房间也准备现成,不久前队员们偷偷为前程算卦结论也是马家军气数将尽,不走反而有违天命,全体队员正在听令整装待发,小录音机和磁带准备停当,大连有关记者亦将关注今晚动态,金牌金钥匙已经悉数收回,崔大林、孙玉森明日前来行期未改,好了,一切正常无意外,按照原定计划和部署,辞职行动可以正式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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