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清晨的薄雾散去,盛开的雏菊带着露珠,汉白玉的墓碑依然亭亭,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景驰的心倏地一空。
他洒下新的花种,又浇了水,手指描摹过墓碑上刻的那几个字。
“蓝儿,这么久了,你还没休息够吗?”
景驰背靠着墓碑坐下,侧头看着它,就像看着他的蓝儿,“我知道之前是我不懂事,不但没帮上你的忙,反而一直和你闹脾气。我太傻了,我要是你,也不太喜欢搭理自己。但是啊,蓝儿,我的一切都那么糟糕,唯独喜欢你是我生命里的亮光,要是你不再理我了,那我就真的一无是处了。”
他说到这儿,眼泪又流下来,要是其他人看到这一幕,肯定会被吓一跳,景驰这一年变化太大了,却独独在法小蓝面前还是那样单纯的小马驹。
“……所以求求你,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可以,来见见我吧……和我说两句话……”
他哽咽起来,心脏的抽疼这一年一点也没有减缓或者好转。他快要被疼死了。
“……我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下去了,蓝儿……我想要完成我们的约定的,但我的心太疼了……我来找你好吗?你不要生我的气,蓝儿,见了我之后你要怎样都行,别走得太远……”
景驰回到家的时候已经醉得厉害。
这一年里,他一想起法小蓝就画画,他画了两百多张法小蓝的肖像,他把它们全都拿出来放在地上,又把法小蓝以前送他的那两幅画取下来放好,再拿出一条毯子,把家里珍藏的几瓶“恶魔之泉”伏特加和格林纳达朗姆酒一滴不剩地全浇在上面。
这些烈酒还是张开托人弄来送给他的,因为酒精度太高,“恶魔之泉”带来的那种奇幻感觉又过于危险,都是有价无市的货,但那段时间景驰醉生梦死的样子,确实让人看得心里难受,张开才忍痛割爱,再三提醒他每次只能喝一点点。
景驰满意地看了看自己的“陪葬品”,趔趄了一下,咚的躺在地上,把自己画的法小蓝抱在胸前,嘿嘿嘿的笑了一会儿。
“蓝儿,我就来找你了。你可千万要等我。”
他说完,就把那条被酒液浸透的毯子往身上一盖,掏出Zippo的indproof 1ighter打火机——这还是他爸爸给他的成人礼——打出了一簇美丽的小火苗,随手往身上一扔,就打算这么迎接死神的降临。
隔了一会儿,景驰也没等到死神,他感觉不对劲,头晕眼花地爬起来,才现自己刚才随手一扔没掌握好力度,没把打火机扔到身上,反而丢到了旁边的广口花瓶里。
里面的花早就枯萎,大半瓶略带昏黄的水,泡着那个昂贵的打火机。
景驰呆呆地看了一会儿,走过去将它捞出来,这款打火机防风,却并不防水,现在只能冒出些零星火花,像是在嘲笑景驰鲁莽的求死。
他把它扔下,转身打开门,走了几百米来到一个便利小店,重新买了一个普通的打火机,为防意外,他甚至还要了几盒火柴,跌跌撞撞地走回家,锁好门,重新将毯子裹在身上,点燃打火机。
劣质的打火机释放的火苗并不逊色。橘黄色的火舌狰狞地吐出老长,景驰盯着这嚣张的火焰,在那里面竟然看到一个小小的法小蓝的影像,他伸手一抓,火焰撩到手掌,痛得他清醒了一小会儿。
他看着这些画了一会儿呆,又想起做过的那个梦,想起他那总是对他严厉的父亲,还有温柔的哈尔,怔忪了好半天。
良久,他兀自笑了起来,多想那些做什么?
他等不下去了。
景驰重新点燃打火机,干脆地将它扔到毯子上,一小簇火苗顷刻间蔓延出一大片火焰,贪婪地吞噬着被酒打湿的毯子,以及他画的那写画,纸张燃烧,黄卷曲,浓黑的烟雾渐渐弥漫,他被呛得咳嗽,有火苗已经缠绕上他的裤子,炙热的舌头撕扯他的皮肤和肌肉。
景驰闷哼了一声。他固执地选择这种方式追随法小蓝,是因为他当时没能保护好她,他当时甚至都不知道。
他抱紧了手里法小蓝给他的画,蜷曲起身体,压抑下身体里自动涌出的求生本能,心里痛苦地呼喊着——
来啊!烧得再猛烈一点啊!把这里都烧起来,用火焰把我裹起来啊!
火势从毯子,蔓延到图画纸,即将舔上沙的时候,景驰干裂炽热的皮肤却突然感到了几点凉意,抬头一看,居然是烟雾传感器。
传感器触动了自动消防装置,客厅里的几个洒水器开始喷水,景驰也听到外面有人在打电话报警。
或许是他的身份特殊,或许是他这里本来就离消防队不远,总之,消防员破门而入的时候,地板上只剩下一摊还在燃烧的焦黑物体,而洒水器依然在孜孜不倦地洒水。
张开急匆匆赶来,只知道这里生了火灾,一看地上顿时就脚软了,跪在地上就开始哭:“我的小马驹啊,你这个大傻子,你疯了就进二院你说你这是干——”
张开正哭着,突然看到卧室门开了,一个人从里面走了出来,立时见了鬼一般没了声音。
景驰从卧室走了出来。他从脚到头的皮肤,每一寸都焦黑皲裂了,两条腿上有的地方已经大块脱皮,露出之下血淋淋的肌肉组织,他的裤子和衣服也被烧化了紧贴在身上,头和眉毛都已经全被烧没了。
他看起来的样子就像是一个浴火的和尚。
“……景、景驰?!”
景驰看了张开一眼。
救护车也已经赶到,景驰顺从地躺下,被他们抬上救护车。张开回头看了看现场,虽然火已经扑灭了,但这里所有东西都或者都变成了灰烬,或者都泡了汤,张开依然觉得心有余悸。他又去景驰的卧室看了看,现有一个东西被放在桌上。
那是景驰的肖像画,是他在病中依然挣扎着为法小蓝创造了奇迹的那张。
张开记得,他说那是法小蓝给他的礼物,所以要挂在客厅最显眼的地方。
这幅画画框的玻璃已经炸裂,纸张也染上了些许水迹,这幅画的旁边还放着一张干毛巾,显然是刚被仔细擦拭过。
他突然之间,竟然泪如雨下,“……小蓝老师,你冥冥之中救了景驰一命啊……”
在景驰听到报警后,他就知道过不了多久火就会被扑灭,他也不会如愿。法小蓝送他的那幅初见的画,已经被火焰唾沫,变成了一团焦黑。
景驰低头看了看怀里的这一幅,装裱的玻璃已经开始碎裂,不断洒下的水和蔓延的火苗很快就会吞噬掉这一幅。
他迎着火光,打算最后再看一眼,却看到画里的自己,那是誓要为法小蓝创造奇迹的自己。
他忍着剧痛,将身上着了火的裤子布料,连带着皮肉一起扯下来,一瘸一拐地抱着这唯一幸存的画往没有被波及到的卧室里去。
他拿了干燥的毛巾,仔细擦拭那副画上,蓝儿描绘他的一笔一画。
眼泪顺着干裂的脸部皮肤滑下,泪水里的盐分,清晰地勾勒出痛苦的轨迹有多长。
死,未必简单,但活着却一定是艰难的。
景驰看到了那张他藏起来不敢在人前展示的和法小蓝的合照,也看到了那座他和法小蓝一起合作拿到的奖杯。
他要在全世界面前正大光明地宣布,法小蓝是他景驰唯一深爱的妻。
他,要为此而活!
景驰自焚住进医院的时候,距离那次国际比赛已经只剩一个多月。他全身皮肤被中度烧伤,小腿更因为自己的鲁莽举动受伤惨重,医生说他要接受半年的细心调理才能恢复,但景驰说最多给他二十天,之后他就一定不会再住院,他要去参加比赛。
张开急得直骂景驰:“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木乃伊的样子!什么比赛也比不上现在的恢复重要!你现在连下床走路都不能你知道吗?!你要是不听话,再作死,我就跟你绝交!”
景驰默默地听他骂完,动了动手指,“我的手指还能动,你能把我的设计本和笔拿来吗?”
张开眼睛一瞪:“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
景驰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张开:“我和你说真格的,我今天要是去帮你拿了,我名字就倒过来念!”
景驰:“……”
张开:“……喂,你怎么不说了?”
景驰:“我心口疼。被气的。”
张开:“……我去拿!我去拿还不行吗!真是服了你了!”
景驰住院的那段时间,除开接受治疗,就是构思创作。这次他不准备用之前的那一套设计,他要重新来过。
肖兮兮来看过他,说外婆在他们那里一切都还好,他住院的事她没有告诉她,怕她难过。
“你这次,是因为小蓝吗?”肖兮兮问。
景驰动了下眼睛,“嗯。”
“你这样——”
“已经不会再这样了。”景驰看着肖兮兮,嘴角动了动,试图扯出一个笑容,“我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我和蓝儿没有到此结束。”
肖兮兮看他双眼澄净,知道他暂时解开了心结,就轻叹了一声,道:“其实……小蓝她心里也是有你的。”
景驰表情微动,神情很是吃惊。
他一直以为,法小蓝对他的情意没有察觉,也没有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