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亮说着,抬头往高大的墙头上看了一眼道,“老家伙挨了我三四十杖子呢,老子不信他还能爬墙逃掉了”
长孙父子大气都不敢出,一动不敢动,就听有人道,“这里没后门,想必听到风声躲到别处去了。”
陶亮道,“太爷有话,长孙无忌不到澎水县则罢,到了便不能让他离开,这是长安一位大人物下的死令将他流放在澎水县是皇帝陛下和武娘娘的旨意,只要我们困他在这里,黔州刺史府就敢违旨么”
说着,这些人一阵风又到别处去了。
待人都走远了,长孙无忌才低声对儿子道,“果然不出为父所料,长安有人不希望为父去盈隆宫”
他想起陶亮的话,问儿子道,“在信宁江边那个猎户是不是死于你手”
长孙润道,“谁不想父亲顺利去盈隆宫,我便跟他没完箭就是我射的”
长孙无忌道,“幸好射出去的箭非你所常用,上边居然刻着秦王两个字这便好办的多了,没有目证,澎水县问到时,你大可不承认,看他如何定案”
说着猛击一掌,震得树枝一阵乱抖,“难道这不是天意难道不是贞观皇帝显灵哼哼想害老子”
虽然被困在树上,但一向不听话的老儿子,偏偏在盈隆宫这件事上同自己出奇一致,长孙无忌自出了长安,还是第一次感觉这么有底气了。
陶亮话中所说的“大人物”,注定不是“皇帝陛下”或“武娘娘”,长孙无忌能够听出陶亮语气里对这三个人的区分。
如果当日紫宸殿的消息真的是走漏了,以长孙无忌的灵光脑袋瓜根本就不用深想,一下子便锁定了英国公。
金徽皇帝在位时,徐懋功一直被压制着蜇伏于叠州,而金徽皇帝一离开长安,英国公重新又抖起来了。
长孙无忌强制着按捺下心头的悔意,坐在槐树上想,徐懋功啊徐懋功,老子既然到了澎水县,你便挡不住老子去盈隆宫。老子对那年初五的事愧疚是有些愧疚,但那都是过去事了。
快些到盈隆宫,见到金徽皇帝一家,变得异常迫切,因为李治和武媚娘所给的两月之期已经过去快一个月了。
而眼下能够挡住长孙无忌的,是伸到墙头上去的槐树枝,它柔韧而出挑,随着父子俩的每一尝试颤动不已,长孙无忌有些眩晕,这与站立在船板上摇撸感觉不一样。
那时候船不会沉,而此时他会掉下去,重新陷入陶县令的掌控。
长孙润首先放弃了,他和父亲已经在树端换了一次位置,每一次树顶的轻微摇动都可能暴露他们,而陶亮正带着人在远处逐处地搜查。
“我们不出去了”长孙润下决心说。
长孙无忌患得患失,脑袋里转了好几个来回,一时想不透长孙润的用意。他依着前法,再被长孙润送回地面。
父子二人站在厕房外,长孙无忌道,“儿啊,你身负着人命案子,再回县衙不是自投罗网么有你在外边,为父入牢也不怕的,但你若陷进来,谁来救我们”
长孙润不吱声,听着一群人又往这里奔来,他拉着父亲顺势拐入厕房,两人紧靠着门后站住,示意父亲息声。
厕房之外,陶亮吩咐道,“给老子上去个人,看看他们是不是刚刚攀树爬了墙头”
有人登了同伴的肩膀爬树,槐树叶一阵簌簌。
然后树顶里报告,“要从这儿逃的话也是长孙润逃了,那个年老带伤的流徒可真走不了”
陶亮道,“呀,疏忽了,万一杀人凶犯长孙润跑出去,先于我们躲入盈隆宫的话,太爷到哪里要人我们速去同太爷回禀,即刻去凶犯家中阻截”
远处,有衙役在奔走中问道,“那个流徒还捉不捉了”
陶亮道,“他既是瓮中之鳖,那我们还急什么太爷说眼下长孙润才是最要紧的人犯,审实了长孙润的罪名,何愁他老子跑脱可盈隆宫,那是县太爷都不敢硬闯的地方”
厕房内,父子二人悄然转出来,长孙润仰头看看,脚底一蹿,攀住高处的树枝,一眨眼便隐入叶丛。
长孙无忌在底下说道,“儿呀,陶亮的主意不错。”
谁知长孙润又倒勾着树杈子朝他探出两臂来,仅凭着腰力将长孙无忌轻飘飘地又提上去。
长孙无忌恍然领悟道,“这招去而复来,谁他娘都料不到为父躲在这里,你可速去盈隆宫了,去给陛下报信”
长孙润踩着树枝,手还在头顶上攀着,很快接近了县衙的后墙头,此时天近未时了,长孙无忌肚子里除了一杯酒别无长物,觉着空落落的。
谁知长孙润并未出去,脚踩了树枝手攀住墙头,先学了一声鸟叫,再与墙外的什么人说话,长孙润问道,“盈隆宫可有人到了”
墙外低声说,“都督,没人来,都督夫人担心你和老大人,可我们都知道都督的规矩,谁也不能无故扰闯县衙大门那里已有人候着,我便到这里看看。”
长孙润道,“算你有见识”
长孙无忌以为,儿子大约要吩咐手下助他们出墙,去搬个梯子什么的,谁知长孙润吩咐道,“衙役陶亮以下犯上,敢打我父,他不能滋润过今晚”
有人从墙外经过,对话中断了片刻。
墙外又问了句什么话,长孙无忌听不真切,但听长孙润无比清晰地说道,“只要不打死,怎么在他身上替老子出这口气,随你们的意”
底下立刻应了,声调中罕见的透着不可抑制的兴奋劲儿,随之又压低了声音问了什么话,长孙润回道,
“我和老大人都不出衙,天黑时务必将一个人的饭送到树上来,无论县衙的人到家中说了什么,叫我夫人不必担心”
人走后,长孙润退回来,在树杈上与父亲挨着靠在一起,说道,“我下去后,父亲须好好隐藏形迹,不要被县役们发现了。”
长孙无忌很快地答应着,他一向都是掌舵者的性格,但今日,什么都听儿子的。眼下看,他唯一可指望的人只有儿子、和他手下的这几个猎户。
自流放到黔州澎水县,盈隆宫除了给长孙润传了句消息,到目前为止谁都不肯露面,可见盈隆宫对自己这位舅舅的怨念,虽经十年仍未化解啊
当年,正月初五街头的那场乱子,不论是行凶者还是“见义勇为”者,谁都未逃死罪,赵国公府在事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金徽皇帝不可能不知道,他对长孙无忌的隔膜一定是在这里。
此时再看,盈隆宫能给长孙润递个消息,已然是够意思了。
分手之际,长孙无忌心头充斥着不舍,于是提醒道,“儿啊你打人、砸场子什么都可做,但千万莫认这个人命案要将事搞大其实也有许多办法,比如可以试一试向澎水县要人,就问问他们将老子给弄到哪儿去了”
长孙润点头,听听近处无人,敏捷下树,大摇大摆原路走了。
长孙无忌在枝叶的间隙里一直看不着儿子才作罢,现在,曾经叱吒风云的长孙无忌连这棵老槐树都下不去了,他能掌控的就是身边的树枝,于是牢牢地将之抓住。
盈隆岭三面峭壁,岭后雾气氤氲,如有潜龙伏藏,在唯一一面能够登岭的缓坡上,修筑着一层层的石阶,在山林掩映中时隐时现,随着山势蜿蜒而上,直通山顶的行宫。行宫居高临下,有虎踞龙盘的气势,高耸的白玉石墙内露着数重楼阁,翘瓦乌檐,不知里面的格局。
而盈隆岭下黄花遍野,小村阡陌,周边的山上布满了红的、粉的、浅紫色的春娟,使人看了宛若置身于仙境。
黔州刺史府的附近是澎水县,东北方离着最远是黔江县,东南方洪杜县,正西信宁县,信宁紧临洋水县,洋水县往西南方行够六十里,便是离黔州府次远的都濡县,而盈隆岭,就座落在都濡县西北边界上。
替长孙润送信的猎户到盈隆岭下时,恰好看到从盈隆宫窈窈窕窕的下来一行人,他认得那位画着淡妆的、宛苦画中仕女的,正是六夫人李婉清。
旁边是比她稍矮了几分、未施妆,但俏丽中带着几分干练的七夫人丽容。
后边跟的是长儿娟,她是盈隆宫主人最小的夫人,排行第十二,看上去少语而稳重,依然有些许宫廷中的韵味。
这些人随行的丫环五六个,挎着篮子,拿着摘桑叶的钩子,看来是去芙蓉江边采桑叶。
猎户心内惊讶于这些女子永远都是这般的容颜长驻,六夫人、七夫人看上去说是二十出头没有人不信,其实连十二夫人都有这个岁数了。
这些人出行连个护卫的都没有,只有七夫人丽容腰里挎着她那把长刀。
这些女子们都认得猎户,猎户上前行礼的时候,婉清道,“我们姐妹几个是去岩坪采些桑叶,顺便看看老员外,你来可有什么事高尧这些日子好不好啊”
猎户知道六夫人说的老员外是两位,一位是婉清的父亲,另一位是丽容和丽蓝的父亲,两位老人都住在岩坪,距离着盈隆岭六七里的路程。
在岩坪那里除了有桑林,还有一座铁窑和一处荔枝园,这些都是盈隆宫的产业,平常分别由两位员外掌管。
李、丽两位员外的手下各有管事,铁窑和荔枝园内各雇了不少的当地乡民做工,两位老员外日常倒是清闲十分,常去芙蓉江边垂钓,三位夫人这是连采桑、带看望老员外。
听了猎户带来的消息,六夫人婉清对丽容和长儿说道,“啊,原来是舅父大人到了,这可是个好消息我们不去岩坪了,回宫去与柳姐姐说知”
长儿道,“大王不在宫中,可他说过的,谁都不能步出都濡县半步,柳姐姐即便得知了这个消息,我们还是去不了澎水县啊。”
七夫人丽容道,“六姐,峻和丽蓝去砚山镇也没有多远,舅父到了澎水,盈隆宫是什么主张总要等峻回来再定,说不定借此机会,我们都可开例、去澎水县地面走一走呢”
猎户问道,“大王去砚山有什么要事”
长儿娟回道,“大王早先在西州的两位老部下,也是一对夫妇,他们已辞官不做,刚来了飞信、说也要从长安到黔州久居,大王这是亲自替他们在砚山安排住处去了。”
猎户道,“这可太好了,又有老朋友到来,我回去后即刻报与都督知道,不知这二人是哪两个”
六夫人道,“你只要一提他们长孙润便知道原潼关的正副将苏托儿和热伊汗古丽,峻得知这个消息,你说他能不亲自出马么盈隆宫总要在他们到来前,便将庄院替他们夫妇选好,再物色些可靠的人给二人来用。”
砚山镇在盈隆岭东南十里,正当洪杜县与都濡县之间的官道要冲,崇山峻岭中所产石料正是制砚良材,盈隆宫在那里亦有几家制砚产业。
李婉清请猎户与她们同返盈隆宫报信,猎户这些年只到过宫中数次,能借机再到盈隆宫看一看,他心中正有此意。
因为盈隆宫中有另几位夫人,像柳夫人、樊夫人、四夫人思晴、五夫人崔嫣,竟比眼前几位更要出拔,于是这些人返身往回走。
上山半里,便是一道石寨,石寨拦路而建,砌着一道石门,墙上像模像样的垒着垛口,有五六个孩子正在门内嘻戏。两个大的各十四五岁,分别是盈隆宫大公子李雄,二公子李壮,各是玉树临风的英俊少年。
此时李雄李壮二人正在比刀,一人一把紫竹刀舞得有声有色,他们脚下进退迅捷,招招式式看得上山人眼花缭乱。
再加之二人的母亲柳玉如、崔嫣本是同父姐妹,李雄、李壮看上去有如双生之子,如今再快速腾挪起来,猎户几乎分不出他们谁是谁了,他暗自感概两位公子的身手,除了稍欠力量之外,在招式上竟要令人叹为观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