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微皇帝因为幼年遭际,自记事起便是候府中人,如果不是机缘巧合在西州碰到了郭孝恪,他终生将只是个侯君集府上流放西州的戴罪者。
他就是从一个流徒,化身为柳中牧场的副牧监、牧监,天山牧总牧监、西州别驾、西州都督、丝路督监,一步一步完成了惊人的逆转。如果不是郭孝恪,这一切又怎么可能呢
当年,贞观皇帝在遴选兵部尚书的时候,曾在郭孝恪和时任西州都督的高峻之间有过一番掂量取舍,而那个时候,郭孝恪无疑是甘心给高峻让了路的。
如果郭孝恪是个醉心官场、热衷名利之辈,二人之间必有一番明里暗里的争竟,高峻也不会那么的一路顺风、年纪轻轻位列中枢,因而也极有可能失掉找回皇室身份的机会。
金微皇帝如果将他的神奇经历写成一篇文章的话,那么郭孝恪便是这篇文章中抛也抛不开的题眼。
长孙无忌此时蹲坐在大槐树上沮丧地想道,自己以皇帝舅父的身份,在郭孝恪命丧长安街头这件事情上,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啊这一切瞒得过金徽皇帝吗
瞒得过吗
如果不是他这个做舅舅的、而是另外一个什么人处在这一角色上,那么金微皇帝将如何处置他呢
昔日的赵国公禁不住激零零地打了个冷战,极力攥住酒杯不令它脱手,酒洒了出来。幸好夜色四合,在光线阴翳的树心里面,与他对面而坐的人并未察觉。
时至此刻,盈隆宫一家人连个面都不露,长孙无忌也就不奇怪了。
当一个人运至末途,身陷囹圄,而身边只有儿子和他的一班手下在奔走相助,只有个李袭誉跑过来张罗,想想也够可怜的。
他稳了稳声调,问道,“这位小兄弟,你方才说要让老夫在这里看一出好戏,不知是什么好戏老夫忙着吃喝,还未请教你的尊姓呢。”
黑暗中,那人手中的银酒壶闪了一下,“国公,你老别和小的客气,小的姓冯名英,以前在凉州是长孙都督手下的贴身护卫。都督交待过了陶亮既然敢打国公的杖子,我们便敢打他,为国公你出出这口恶气”
长孙无忌道,“老夫今非昔比,你们可不要惹出什么事端来”
冯英说道,“小的们同长孙都督情同手足,不然也不会弃掉公职跟他到黔州来,还怕什么事端再说还有岩坪镇的李员外也是这个意思。有他在墙外调兵遣将,就在这里让陶亮好看。”
“就在这里”
“对,就在这里,不然怎么叫你老出气,你老就在这儿吃着喝着,居高临下看那小子挨揍,非要将那几十杖打回来不可。”冯英说道。
“唉,想不到袭誉兄老了老了还这么生猛,要是再给盈隆宫惹了麻烦可就大大的不美了。”
冯英道,“国公,你老到了黔州之后,都督便遣小的去了一趟盈隆宫。”
“盈隆宫怎么说”
冯英道,“不巧的是陛下同九夫人去了砚山,人不在盈隆宫中。但小的见到了柳皇后和其他几位娘娘,还有那些少王和公主们。”
长孙无忌暗暗舒出一口气,原来金徽皇帝不在盈隆宫,并非刻意不来见自己。他将手里那半盏酒一仰脖儿倾入口中,摸着黑夹起一箸豹子肉放到嘴里大嚼,感觉着滋味居然又回来了。
“皇后和娘娘们不便就来澎水,但差遣小的专门给国公捎来一件海上舶来的鲛革垫子,余事等陛下从砚山镇回来再做决定,但那件鲛革垫子可不是平常物,柳皇后十分高兴,对小的也有赏赐”
原来如此。这么说,八成真是自己想多了,盈隆宫主人有事外出,这才没能及时赶过来,娘娘们将李袭誉请过来,可不就恰如其分
长孙无忌的嗓子有些生涩,问道,“他们还好吗还有那些孩子,李雄、李壮、李威、李武老夫记得当年皇后离京时,他们可都还小呢。”
冯英道,“小的不知娘娘们当年在大明宫是什么样子,不过小的以为,即便放在此时此刻,娘娘们仍撑得起大明宫的场面。”
他给赵国公又满了酒道,“少王和公主们个个人中龙凤,不可尽述,总之国公你很快便能见到他们了。你一定没见过盈隆宫大公主,那可是”
长孙无忌道,“大公主不就是永宁公主嘛老夫怎么没见过今年总该有十七、八岁了。”
冯英道,“小的是说在盈隆宫出生的头一个公主,樊梨花,那个模样啧啧,简直同她娘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长孙无忌有些恍然,“樊梨花怎怎么姓了这个姓、却不姓李”
“国公你兴许还不知道,盈隆宫的公主们都随着母亲的姓。”
长孙无忌将筷子往大腿上一拍,说道,“你这么一说,老夫便猜着了这个樊梨花一定是淑妃之女,那便不会差了”
冯英此时却“嘘”了一声,侧起耳朵往墙外听。
一阵沉重而急匆匆的足音从墙的那边由远而近的传过来,就在长孙无忌的槐树底下停下了。随后“噗通”一声,抬着的人被扔在地上,蒙着嘴不停地吱唔。
有个人低声喝道,“不走了,就在这里收拾他。”
又有个人问,“员外,你说句话,怎么打他。”
一位老者沉声道,“他刚怎么打的别人,今日怎么打回来,一棍子都不能少”
地下的人听了,“唔唔”之声更是气极败坏,又透着极度恐惧。
李袭誉说,“给老子打,”话音方落,墙外揍肉之声便响了起来,看来是几个人围观,两三个人动了杖子,杖子落到那人的身上密集而声音沉闷,每一杖子打下去,长孙无忌在树上便一咧嘴,他觉着这口气出了,大箸子吃肉,酒也被他咂出动静来了。
而被围殴者苦不堪言,虽然嘴被蒙着依然在奋力叫喊,不过只片刻,便剩下了哼哼。
老者道,“住手,把布给他解开。”
人们住了手,随后听到陶亮的呻吟,忍着痛楚也不再叫了。
“陶亮,你打别人时,可曾想过今夜挨别人的打么白天你滥施公器,夜间便有判官与你找补,今日不想取你狗命,任你爬回去也罢,但明日你再敢胡来,等着你的便不止这一顿了。我们走”
陶亮在地下恨声道,“你们夜打澎水县差官,为嘛不敢再打了,原来也怕出人命别以为老子听不出你是哪个堂堂的刺史也藏头露尾打家劫舍有种你们便在这里打死老子,看看明晨光天化日,澎水县捕头暴尸县衙墙外是个什么动静老子让你打,再皱皱眉头不是好汉。”
那些人本已转身,听了这话,老者居然又返身回来,喝道,“老夫便是岩坪镇李袭誉”
陶亮一惊,没想到李袭誉竟敢这么报出名号来,听他道,“举县内外、无论官民都在遍寻失踪的钦判流犯,而你却在下属家中饮酒取乐,渎职怠务,别人见得了你嚣张,老夫见不得,这回便替澎水县清理门户再打”
这一次,下手比上次更重。
陶亮像杀猪一般的惨叫声在夜空里十分嘹亮,“啊,哎呦啊”
他插着空隙奋力喊道,“长孙润在信宁江边射杀了人命,案子已经板上钉钉,你就不怕受了牵连,长孙家的父子没救了,连黔州刺史府都不敢管,你又何苦涉入,只要此时住手,陶某便认了倒霉,绝不声张今晚之事,你不揭我怠务,我也不说你们打人哎呀,饶命”
老者这才沉声喝道,“住手。”
陶亮在地上呻吟不止,也不叫了。
李袭誉道,“莫拿信宁那件事唬人,老夫坦然得很我们走。”
一会儿的功夫,墙外边便安静下来,只有陶亮在那里呜呜地伏地痛哭一阵,像是站不起来了。后来才缓过劲来,哼哼唧唧地喊“救命。”
槐树上的两个人屏着呼吸,就这么一直听着。
不久,自街尾来了值夜的更夫。
同陶亮联络上之后,更夫慌张地去澎水县找人,不久便领回来几个县内的杂役,人们七手八脚地将陶捕头抬回衙去。期间倒是有人问陶亮缘由,看没看清楚行凶之人是谁,陶亮果然没说什么,一边让人抬着走一边喊着让找大夫。
长孙无忌呆呆地坐在树上,气是出了,但事也大了。
最让他吃惊的是,长孙润果真和信宁那件案子扯到一起了。可是长孙润在槐树下离开他时,他曾叮嘱过儿子,万万不可承认这件事。
王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一件人命案子,一旦坐实了,长孙润也休想翻过身来。他问冯英,“你说实话,我儿长孙润在江边到底伤未伤人”
冯英道,“国公,我们在江边碰到你前,都督确实射了一箭就是射的那只豹子。都督绝无可能射人,小的以命担保没有此事。”
长孙无忌思虑一番,叹息一番,早已明白了儿子的苦衷。
他对冯英道,“落在船头的那两支箭老夫看的明白一支为的是谋害老夫,而另一支箭为的是解救老夫。你不说出来,几乎连老夫也会相信陶亮的话了但射箭之人是谁呢”
“国公,会不会是盈隆宫”
“盈隆宫陛下不善此技,难道是哪个少王干的再说我也不敢如此揣测但老夫决定不再这里藏着了。”
冯英问,“国公要去都督府上这样也好,量那陶亮也不敢再说什么”
长孙无忌平静地道,“不,老夫只是来厕房中解了次手而已,这便回监房中去,去陪儿子,生死与共。”
冯英吃惊地忘了言语,而赵国公吩咐道,“你回去便同李员外讲,老夫谢他如此仗义,今夜老夫极是畅快”
冯英急道,“这不是有违都督的安排么我们做些什么为好”
长孙无忌道,“袭誉兄主持过一州军政,不该来此打人,你回去后就对他讲,老夫烦劳他,速速了解信宁江边命案,务求替你们都督洗脱了干系。老夫坚信死者不一定是当地人,如有死者相貌图影,可持了此图、沿着老夫由长安至黔州的来程一路察访回去,多留意沿途驿站、看有没有人知道此人形迹。”
冯英一一记下,长孙无忌执意回县衙,冯英也不便阻止。
他将杯筷纳入篮内、将篮子挂在树上,自己从树上跳下来手扶着树干,让长孙无忌踩着他的肩头下来,“国公,县衙这里当如何行事”
“射死猎户的那支箭与众不同,箭竿上边一定刻了两个字。”
“是两个什么字”冯英问道。
长孙无忌想了想,并不说明,而是对他道,“老夫亦不认得上边是两个什么字,但你且记住,这支箭乃是最重要的证物,你们都督见不到它,便说不出这两个字是什么、怎么写的,念得出字音却写不出字形那么他想自认此案注定不可信”
冯亮早年在长孙润身边出任亲随,见的场面不少,当然人也不傻。
但是赵国公听了陶亮的胡咧咧之后、在短短时间内吩咐的这两件事,他仍然琢磨了一阵才彻底明白,仔细想想,居然都是洗脱长孙润罪名的关键所在,心中不由得一阵钦佩。
如果死者是从长安尾随赵国公一直到黔州,就为了谋害赵国公的性命,那他死有余辜。如果长孙润执意承担杀人的责任,怎么连“自己”箭竿上的字都写不出来
冯英连连应允着,担心地看着长孙无忌有些瘸拐地走开后,这才敏捷地上树、收拾了竹篮子,然后动静极小地跳出墙外,隐身于夜色之中。
县令陶洪立刻被人从寝室中叫起来,他察看了陶亮的伤势,知道打他的人还是很有分寸的,并未伤及要害。
但捕头陶亮大概十天内都不能迈步子了。
刘司马天黑之前已起身往信宁县去了,勘察命案是刘方桂的职责。长孙无忌到黔州来之后,他和刘方桂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但这也是他们的机会,不得不慎重、每一步都要踩稳,还得朝夕必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