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聘道,“便是他突然发现有人要谋害他的父亲。”
罗得刀,“这倒要探个真切了,国公已在流放途中,谁还不肯放过他。”
他转向刘方桂,“刘司马,黔州武备、治安、兵役、刑律等事皆是你的现管,你来说说看,在我们黔州,谁会谋害一位流放之人”
刘方桂说,“下官此刻倒是不大明了会是谁呢”
长孙无忌道,“郭公子你说得不错,正是有人先射老夫的,断箭都落到老夫所乘的船头了,载我的船夫、押解老夫前来的长安官差都可作证。”
长孙润听了,居然探究地去看他父亲,显然对这番细节并不晓得。
也难怪,长孙无忌一直反对儿子胡认江边命案,在父子二人短暂相遇的功夫里,长孙无忌也只是更多地想着如何尽快见到盈隆宫主人,也好尽快完成李治和武氏交待他的任务。
出长安时,李治给他的一月之期看起来都不怎么富余,路上耗费未算,到黔州都两天了,他人未出澎水县府的院子,事却惹出来不少,和盈隆宫有关的人也只见到了李袭誉和崔夫人母子,盈隆宫的正主儿连个人毛儿都未见呢。
对于江上遭袭的情形以及箭支方面的细节,长孙无忌一直故意未对儿子说过,此时也由于突生的急躁,才让他将细节抖落出来。
待聘看在眼里,问道,“如若做儿子的果真不惜涉法、而舍身救了父亲,以你们父子情深,伯父怎会这般面不改色地指证儿子如此有悖情理的事,总有有悖于常理的内情。”
崔氏道,“儿呀,你说得已经够多的,连为娘都听出个大概来,仿佛有人要半路谋害赵国公是真的了,别的多半都是假。”
郭待聘,“娘,儿子正作此想。谁是射杀猎户的凶手一时难以分辩,但虎毒不食子,长孙伯父越是信誓旦旦地出证,人越不是我哥哥所射杀,只能说明伯父另有所图。”
崔氏忽然想起来,说道,“儿呀,你这么一讲,为娘又想起一处细节,昨日冯英到盈隆宫报信,说国公已到黔州,他去时我们并未在场,但你姐姐崔嫣去静心庵时告诉我了。”
郭待聘道,“娘,这个正是我要讲的。冯英说过,他们在江边见到了伯父所乘船只时,我哥哥曾隔岸问了一声,父亲,是你么,”他转问长孙润道,“哥哥,当时情形可是这样”
长孙润点头,“是这样,我与父亲多年未见,那时候船正在江心,两方面隔着也不算近,怎么不得先问问”
郭待聘,“长孙伯父答应了之后,他们父子才相认的。那么,假定那个猎户是我哥哥射杀的,我倒想问一句哥哥,你是在确认船上人是你的父亲之前便射杀的猎户、还是之后”
长孙润一时竟拿不准该说之前还是之后。如果自己不知船上的是父亲,怎会甘冒风险去射什么猎户如果是确认船上是父亲之后才射的箭,那么以常理看,也说不过去。
郭待聘,“假设哥哥带了好几位手下,已与伯父隔江喊话相认,那么江边隐身的猎户还敢不敢动手谋害船上的人”
刘方桂,“郭公子你意会了,你怎知要谋害赵国公的便是那个猎户”
郭待聘,“如果不是那个猎户要谋害我伯父,那么又凭什么认定猎户是长孙都督所杀”
高白,“是啊刘司马,郭公子不是刚说过了,如果逼到长孙都督不得不动手,那只有一种可能死猎户已对赵国公动手连下官都已听明白了”
刘方桂竟然答不上来,而长孙无忌暗暗心惊,心说郭待聘这小子果然是个人精,这才多大的年纪
郭待聘,“若命案是在父子相认后才发生的,猎户对岸上这么多的人必然有所防范,那他敢不敢再动手即便受了什么人的指使非动手不可,哥哥未必射得死他。”
罗得刀问道,“长孙都督箭法超群,郭公子为何又说此时射不死”
郭待聘道,“如果哥哥和他的人已然在江边现身的话,猎户做贼心虚必然心存戒惧,早该对这些人有所防范了。他即便铤而走险、依旧施放了射向赵国公的那一箭,那么当箭被我哥哥飞箭截下以后,猎户哪有可能再给我哥哥一箭射死他的机会”
罗得刀暗道,我只知此案无头无尾没个头绪,空替长孙润着急,看郭待聘寥寥几句话,竟将长孙润撇了个干净
刘方桂道,“郭公子果然心思超群,下官佩服但赵国公岂是常人不能只以常理推断。下官事发后专门去过信宁县,据县内官员讲,从猎户死时伏身姿态来看,那支刻有秦王二字的红竿儿箭,的确就是由江这边射过去的”
长孙润哼道,“我那支箭正是红竿儿,刻有秦王二字,当年我在武威中牧做着正牧监,先皇贞观陛下到凉州牧场去时,称赞我箭法好,特意以他的两支箭相赠”
刘方桂抓紧机会应道,“那么事实便再也清楚不过了同样的箭,赵国公船上跌落了一支,猎户身上中着一支,正好是两支”
话还未完呢,罗得刀已然勃然大怒,伸手抓过高白身前案子上的惊堂木突然朝刘方桂掷去,喝道,“孙子”
刘方桂出身军旅,按说身手也可以,只是扶摇日久了,此时也未加留意,更想不到罗得刀会如此突然动怒,竟然当众打他这位司马,鼻梁子上被那块黑紫的硬木结结实实地砸到了。
他一阵头晕,鼻腔里一股辛辣滋味直冲出来,眼泪也下来了。
刘方桂以手捂脸,又听着罗刺史那里一阵凳子腿儿响,一道黑影已经扑到身前来,听着罗得刀呼息之声近在咫尺,却未再有话,但感觉着有一股凉风刮到面门,刘方桂又重重地挨到一个耳刮子。
“你是怎么在黔州坐了这十年是不是老子十年没打过一声喷嚏,你便认定老子糊涂”
黔州司马泪眼模糊,起身便逃,罗得刀在身后边赶来,抄起刘方桂遗下的凳子高高举起,欲朝刘方桂掷去,但被跳起来的丁县尉在半程空里拦了下来,“罗大人,息怒,万万不可失错了手”
罗得刀让丁县尉拼着死命拦腰抱住,再也动不得半步,手上沾了刘方桂的鼻血,但嘴里还在骂
“我日死你娘的,你对老子言之凿凿的说这个命案,仿佛早已理清了,但老子直到此时才知有个秦王红竿儿箭,你恐怕长孙润不知道么”
刘方桂惊魂未定,但脸皮也就撕破了,仗着胆子回敬道,“刘某只是办案心切,言语或有不周,刺史何来的怒气刺史难道心向着反叛,情急之下才这般的失仪,刚还说我们不稳重呢。”
罗得刀在这里抡凳子,掷东西,县衙内一片乱。崔夫人怕伤到儿子,连忙起身护着待聘的头,但却想不出如何劝解,她认得罗得刀这么多年,倒是头一次领教他的狗脏脾气。
看来罗得刀也是真急眼了。
夫人悄悄对长孙润道,“你倒是怎么想的,也应当直说。”
长孙润本来不好意思直说,但他知道,崔夫人是眼下唯一可以传话入盈隆宫的人,他面无表情,简短的、压低了声音对崔氏道,“我父奉了李治和武氏之命,来黔州请我哥哥回长安去,但我们却见不到哥哥他人,可一月之期已过了半月了”
崔颖听罢,脑海里“嗡”的一下,这个消息太突然了。
堂上一片嘈杂,劝解的、骂人的、分辨的、喘息的,而崔氏就是在这片嘈杂声中,过了好一阵儿,才低低地埋怨道,“你为何不早说”
长孙润道,“我对谁说李伯父从岩坪镇来时,我父便对他悄悄讲了。”
崔夫人问,“李员外如何说的”
长孙润道,“连夜殴打了捕头陶亮一顿,此时人不知去哪里了”
崔颖暗暗跺脚,只听长孙无忌低声道,“郭夫人,男人的事,有时候你也不可能尽懂,只要能请动陛下回京,袭誉兄也是不怕事的老夫猜他去沿途察访那个死猎户的来历了”
此时罗得刀已经稍稍平静下来,他并不知这边三人的私语,人也让丁县尉等人劝解着归了座,不再冒粗话了,只是坐在那里沉着脸,重重地深出气。
刘方桂离开也不是,马上就进来也不敢,人站在门口,鼻梁子里肿着一大块,话也静了。直到有人跑过来拽请,他才回厅来坐下。
但当众失了脸面,刘方桂心中难免恨恨的,想着方才发生的这件事,以什么口径报给长安为好。
崔夫人暗道,我果然是不尽懂你们男人,不过我认识孝恪这么久了,也从未见他如此过。罗得刀这场火气,倒是与盈隆宫他们那位大王有点像,真是再解气不过了,有些人就是欠揍。
罗得刀气喘匀了,也有些后怕,看来刘方桂不致于当人与自己对殴了,如对殴,自己的胜算并不大。但是连他自己也想不到,自已是打着压事的主意来澎水县的,怎么也闹出这种事情来。
这件事不知会被刘方桂怎么传到英国公府去,又会对盈隆宫、以及自己的仕途有什么影响,但大不了还去给马王爷做个管家,反倒少这些闲气。
再说,金徽陛下不是说过,长孙润真有危难时,他这个黔州刺史是要做好砸牢劫狱准备的,这么一想,罗得刀的底气又壮上来,居然朗声大笑,勾着手冲高白说道
“高县令,你还是快下来吧,将正位子让予郭公子,让他替我们理一理这团乱麻。”又对郭待聘道,“有劳公子了,你且大方断来,让罗某看看哪个敢不服”
郭待聘只是个九岁的少年,哪里见过这个阵势他原以为公堂之上该是规矩森严、一派正经的,言之有物以理服人,君子动口不动手。而司马刘方桂明明白白地在那里向长孙润透露物证,而罗刺史便明明白白地耍了粗。
此时罗得刀突然当众相邀,让他当着这么多位官员去坐正位,这孩子脑袋里猛的生出来一团乱原先已经理出的那点儿头绪好像又都没有了
才片刻的迟疑,罗得刀又说话了,催促道,“郭公子你不能客气,罗某曾久在西州任职,你年纪虽小,却让我想起了安西都护府郭大人的风采来”
郭待聘对于父亲的了解,仅仅来自于母亲、盈隆宫里人们的谈话,当她们某次的谈话涉及到父亲时,郭待聘总是用心去听。
但人们总好像对他有所避讳,只要他在场时,哪怕她们谈的只是关于父亲的只言片语,也会戛然而止。
有时待聘专门问起来时,母亲和两位姐姐都说,父亲郭孝恪和大哥郭待诏都在平息安西的一场叛乱中以身殉国了。
他知道自己还有个二哥叫郭待封,远在鄯州任着州长史,二哥的夫人、他的二嫂,与长孙润家的高尧嫂子同出长安高府,一个是高府大小姐,一个是高府二小姐。
但这么多年了,二哥待封和二嫂一直没到黔州来过,他们长什么样子郭待聘根本就不知道。
关于父亲的模样,在盈隆宫腾霄正殿里有他的一幅挂像,完全是高大威猛的样子,一身戎装,目光炯炯有神,郭待聘也不便常去腾霄殿,但他觉得自己同父亲是不能比的。
父亲和大哥是英雄,而自己没见过世面,也不能像李雄、李壮、李威、李武他们那般天天舞刀,人们只让他读书。
而罗刺史居然说,从他郭待聘的身上看到了安西大都护的风采,郭待聘的眼睛一下子便亮了,一激动,心已飞到了从未去过的、极为陌生的西州。
而他的母亲似乎比罗得刀还急切,崔氏在待聘身旁柔声提醒道,“儿呀,罗叔叔叫你去便去,就按你想的断,按律法断,那些条条框框你可没少看,错了也不必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