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礼道,“陛下曾说过,兵不在多,而在于精。”
李治听了马上回忆,这么多年了,他并未有意识同镇守玄武门的薛礼有过什么推心置腹的谈话,这有点儿匪夷所思因为不做这些亲近举动,薛礼也是令人放心的。
李治更不记得同薛礼说过什么兵不在多的话。
这些年,整座长安未闻关于金徽皇帝和盈隆宫的支言片语,李治自然可以放心的看待兄长的这位至交。
但往后恐怕不成了,李治认为,即使他不对薛礼提及,薛礼也极有可能从盈隆宫知道了赵国公去黔州的使命。那么薛礼在前后两位大唐皇帝之间又有了选择。
皇帝安排薛礼去西域,可收一石四鸟之效把一个可能不再专心的玄武门守卫调离他和武氏身边。可平西部之乱。可平衡、抵抑英国公的力量。最后还可以借此观察一下盈隆宫的真实想法。
盈隆宫他的这位皇兄对重返大明宫持什么态度愿意来还是不愿意来愿意回来的话,心情上有几分迫切
李治不得不想到盈隆宫的这份迫切如果迫切到了一定程度,镇守玄武门的薛礼,便是盈隆宫对他和武氏一剑封喉的利器。
李治不大怀疑会发生什么一剑封喉,但总得提防。
送走赵国公那日,武媚娘曾经不无担心地对李治说过,“陛下,我们和金徽皇帝不同,他在位时可没有什么私怨,而我们这些年竖敌过多,恐怕不能像他们一家那样,安稳的在盈隆宫里住着。”
当时,李治平静地对她说,“那我们岂不是更需要兄长回来我们以前都做了什么兄长又是如何宽忍为怀的我凭什么就做不到呢眼下大唐东西界边军情汹汹,人心浮动,我们在大明宫就安稳了”
武氏就不再说什么了。
在大事上,武媚娘还不敢明确拂逆李治的任何话,她好像感觉着自己在大明宫也住够了。
在废掉王皇后和萧淑妃时,萧淑妃曾咬牙诅咒过死后化作一只猫也不会放过她。武媚娘禁绝宫人们在大明宫养猫,但越是夜深人静时,她越是听到宫内有毛骨悚然的猫叫。
她猜的到李治的用意,薛礼去西域平乱,可明明白白告诉李士勣,大明宫手中不是没人可用,你不但要压一压跃跃欲试的想法,在家里也没什么可携技自重的。
派薛礼去西域,已能明明白白告诉盈隆宫,我李治在为了大唐的江山苦苦支撑,不惜放弃了自身安危,将最为倚重的玄武门守将派出去了。
若薛礼在西域平乱成功的话,那么金徽皇帝确实想回来主政时,西域战绩便是个先声夺人的开场可以说成是仰仗了金徽陛下的天威。金徽皇帝不想回来时,这个战绩又能使他在盈隆宫安心坐着了。
如果薛礼平乱不成功,岂不更说明了金徽皇帝复出的迫切性至少我派舅父去黔州请你可不只是客气,我当真是以国事为先的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夫妻两人想了许多。
武皇后起身,再为薛礼续茶,并对他道,“薛将军,西域叛军多至十余万人,又可明可暗,得势则啸聚为众,失利则隐遁于岭寨,本宫担心你这三千人有些少了”
薛礼道,“陛下,娘娘,多增一卒,则须增伕役三人于阵后供给。多增一匹马,则又须增伕役五至六人输送粮草,打仗打的是钱啊臣尽量不给府库增加负担,再说微臣仰仗陛下天威,再有西州军民相助,三千骑不少了”
李治不由赞道,“敢以三千平十万,这便是我长安的气魄”
从心理上讲,李治是希望薛礼平乱成功的,胜得利利索索更好。
且不说于国有利,至少将来他和武氏退出大明宫也好,不退也好,他们曾经敦请金徽皇兄复出这件事,都有了一种水到渠成的真实感。
李治一向视皇位过重,但最近一段日子,他总感觉屁股底下坐着的是一扇鸡肋。他为李氏大唐夙夜操劳,除了落下个头痛病,还落着什么好处了
每一次新皇登基都意味着是一场大清洗,李治承认,自己有幸遇到了马王殿下,即便争储落败了也身名未损,最终还从兄长手中接过了这个位置。
但从此,每日忙着与权臣勾心斗角,掂量身为君王的平衡之道,同时还要无时无刻的防着那些窥伺皇位的人。真是身心俱疲啊。
当初长孙无忌以元舅的身份辅政,每有进言,他都优先采纳,曾记得有洛阳百姓李弘泰诬告长孙无忌谋反,李治立即下令将其处斩。
这是何等的信任但结局呢
李元景身为叔辈亲王,李治曾给他太傅之尊。房遗爱面临车裂之刑,李治曾将之赦免,但他与高阳公主反过来便敢阴谋废立
还有李道宗、薛万彻、褚遂良、韩瑗这一大帮子人,也许他们都诅咒过李治和武媚娘。
可以说,李治对他的舅舅长孙无忌还是留着情面的,凡谋反者,能不能再找得出第二个人来、可以留着一口气去黔州传信
那么,长孙大人不论结局好赖,都不能怪李治了。
请得回金徽皇帝,他仍可为一品国公,重拾昔日失去的所有荣耀。而有兄长在,李治根本不担心赵国公对他有怎样的报复行为。
请不回金徽皇帝,那长孙无忌只能怪自己的脸不够大,怪不着别人,从此他便终老于黔州吧。
对于动用薛礼和长孙无忌,李治着实动过了一番心思。
在平息高阳公主之乱时,这两个人曾是李治最坚定的支持者,如今,他们将为李治能不能安心坐在这个帝位上,来个周密而隐晦的注解是时候投石问路,听一听盈隆宫他兄长是什么意思了。
因为李治不能确定,金徽皇帝在盈隆宫隐居十年后,此时是否有了悔意。
卢国公程知节老了,鄂国公尉迟敬德死了足足一年了,而动用英国公李士勣西征,又弊大于利。
对外战并不在行的李治,此时必须对胞兄有个表示才行,若再一声不吭,便像很在意兄长交给他的这座皇位了。
万一大唐对外战事迁延、甚至引发了时局动荡,那么不论是对兄长、对自己的良心、对历史、对子民、对父亲母亲的在天之灵都说不过去了。
一个帝位罢了兄能让、弟何尝不能还兄长若真肯回来时,兄弟的相邀便一定是最最最最真挚的
君臣私谈结束时,午膳时间也到了,皇帝和武皇后同声邀请薛礼入席,说明这顿饭并非事先安排,午膳就在紫宸殿,异常的简单。
午膳进行到一半,有一位东宫宫臣进来禀报太子的午膳情况,武娘娘问,“弘儿吃得如何”
宫臣道,“回陛下,娘娘,小臣过来便是说的这件事,太子殿下中午拒绝用膳,小臣等人想尽了各种办法也不能劝进,这才来回禀。”
太子是李弘,七岁了,是皇帝的掌上明珠。
看到皇后神色上立刻显出了担心,皇帝对武氏道,“去看看怎么回事。”武氏离席后,薛礼起身告辞,李治却示意不必,薛礼又坐下来。
皇帝和薛礼坐得很近,为对方亲自满酒,又将侍立于身边的两个宫女挥退了,然后也不带称呼,直接问他道,“三千轻骑不知要用如何的打法”。
薛礼道,“兵多则示之以威势,兵少则示之以力量,微臣此去,必宣扬大唐及陛下天威,击寡慑众,擒王点穴,力求速战速决。”
“说的好这么说以三千人平乱更合朕的意思,就要让天下人看看我大唐的力量朕记得那年朕的皇兄平息焉耆之乱时,是用了多少人”
“回陛下,那时微臣还没有功名,与金徽陛下恰好会于焉耆,他带了十来个护牧队,仓促奔赴焉耆解西州都督郭孝恪之围,那是微臣在西州第二次见到他,第一次则是在牧场村。”
“朕听说,薛将军单戟夺焉耆南城门,亦是出了关键之力。”
“总之还是陛下智计超人,微臣只是恰巧赶上,这才有机会锦上添花。若说只带十几名护牧队平焉耆之乱,微臣怎么也不敢。像陛下那样只身平剑南之乱,就更不要想了。”
“将军与兄长只有两面之缘,便成刎颈之交,这也算是一段佳话了。”
“”
“十年前皇兄离开大明宫时,要朕视薛将军为兄长,因而在将军即将出征之际,朕便将一件只有我和武媚娘、舅父、盈隆宫知道的事情告诉给将军。”
“陛下,不知是何事呢”
“唉朕早就有些累了,已派赵国公去黔州请朕的兄长回大明宫主政,如果他肯回来,朕同武氏甘愿去盈隆宫居住。”
说完这句话,李治牢牢地看了薛礼一瞬,想从对方脸上看到反常之态。
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尔刘备当年闻之失箸,不得不托言于惊雷。
但李治在薛礼脸上只看到了一丝的惊讶。
“薛礼惊讶于陛下如此信任,将这样的大事说与微臣,微臣感激不尽,更不能掺和什么意见,但赵国公此行无论成与不成,都将是陛下手足无猜的又一段佳话”
“将军你的意思,要何时动身西行呢”
“兵贵神速,微臣一日后可动身”
“将军的平乱方略,还有没有增补呢”李治笑一笑问,“朕是说在你听说过赵国公的黔州之行以后,”
薛礼早已从顾司阶口中得知了这件事,但他不能说出来,只是回道,“西州集中了大唐最优良的牧场,事关我朝强军之根本。西州若要长久,须得人心思稳,因而臣仍然是那个意思陷阵为下,收心为上,擒王点穴,击寡慑众,不会有任何的改变。”
李治道,“甚好在你与朕的身后总还有盈隆宫,将军放心出征吧。”
这是一句不易察觉的试探。
皇帝的意思是,薛礼你若不幸从西州败回来,那就只有指望金徽皇帝朕的皇兄亲自出山主持局面了。
薛礼内心极为不悦,心说,你这是怕我一心只想着让金徽陛下出头,而懈怠了西域平乱之事那么我坚持带三千骑,是不是也被你们夫妇怀疑了
他皱了皱眉,躬身道,“薛礼懂得为臣之道,更不会夹在陛下兄弟之间自作主张、妄逞拨秤之功玄武门寅时开关、酉时落锁,规矩十年未变,微臣从不管门外站的何人。此次前往西域平乱,薛礼若不尽心尽力,怎对得住金徽陛下相知一场”
这次没有一个外人在场,李治慌忙道,“将军十年镇守玄武门,朕的皇兄看人够准除三千骑之外,你再带五百名陌刀手两千枚撼天雷以除朕忧”
“好吧,陛下。”
东宫。
武皇后匆匆赶到东宫,发现太子太师、英国公李士勣居然也在这里,一问内侍,内侍说太子已用过午膳了。
皇后对英国公说,“这一定是太师之功。”
英国公说,“是太子懂事,哪里是微臣之功。”
武皇后道,“他是本宫的长子,本宫对他是不是太在意了本来我陪陛下正在紫宸殿同薛礼将军用膳,陛下一听他不好好吃饭,便命本宫跑过来了。”
李士勣,“陛下一定是同薛将军面授西征机宜,老臣佐教太子不力,还是惊动了皇后娘娘的大事,罪过了”
武氏道,“国公一向有军神之誉,这次我们念着国公年事已高,才让薛礼去的,只是薛将军执意只带三千人马,本宫担心人有些少了。”
李士勣道,“娘娘何须担忧,薛将军一定会马到成功的。”
又道,“薛将军曾经做过兵部尚书,等他凯旋之日,老臣有心卸去兵部之职,再压一压薛将军的担子,恳请娘娘,到时候不要阻拦。”
武氏感慨道,“还得说英国公心中只有社稷从无自己,也难为陛下如此看重你了,原来你们君臣竟是一样的人。”
“皇后因何有此一说”英国公问。
武氏道,“当年,媚娘入主后宫之际,连舅父都不支持我,唯有国公肯秉持中正替我说话。这件事媚娘从未敢忘怀,凡有大事,一向瞒谁都不瞒英国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