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审行在刘武面前有老资格可摆,当着众人的面,他只是冲刘武略微的还了礼,然后一挺胸脯子回道,
“也不是没这个可能,但老夫眼下所奉的大明宫使命,是随同照看好几位少王和郭公子,到他们父辈生活过的地方看一看,等了结他们的好奇之心,还要将他们完完整整的送回,至于主不主政西州,要算后话。”
李壮反驳道,“谁说只是来看看的我们要去的是平叛前敌,来之前你便答应好了的”另几个人也同声附合。
刘牧监这才详问几个少年,高审行一边笑呵呵地从头引见,一边敷衍道,“打打杀杀的有什么好看,若给薛将军添了乱,恐怕你们父王都要怪罪下来万一再将你们谁伤到了,让老夫有什么脸去盈隆宫”
刘武当时便明白了这老少几个的分歧。
高审行以一州刺史的身份到西州来,未带一个随从,却又是奉了大明宫的旨意,当然就是半公半私的哄住几个孩子,看来现皇李治也很好说话。
他连忙打圆场道,“几位公子不想去看看陛下早年经营过的牧场吗还有织绫场、蚕事房,里头故人多多,看他们猜不猜得出你们是谁。”
老四李武说,“当然要看故人,但平叛更要看。”
高审行继续敷衍,“老夫会考虑的,但眼目前总须吃饭。”
婆子早已被人解救,出来相见,见到早年在这座院子里、挥舞着菜刀要砍她的高审行,竟像是见到了亲人,“老爷,刚才两下里离着那么远,我一眼认出来就是你。”
高审行不见外,吩咐她道,“少爷们可是第一次回宅,你快去打扫一番,老爷我还住在当年那套房里。”
接下来便要发落强入民宅的这些人。
街上人多了起来,一传十、十传百,老少村人皆来相看,有人执手泪眼,拉着高审行叙旧,有人忿忿难平地踢上贾老爷两脚,谁都不制止。
贾克邪为自己分辨,“高大人你要为我做主,我们只是到熟人处求个宿,却被打死两个,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啊,大人你是大唐命官,求公断”
婆子也踢了两脚过去,说道,“天亮时你求宿还要趁夜走,分明是要做贼”这才欢天喜地地去准备了。
高审行哼道,“拿刀砍老夫时怎么不提老夫是命官”
刺史转身对郭待聘道,“儿啊,你在黔州刚刚替罗得刀解过难题,这番便由你审审他”
刘武低声问道,“大人,这合适吗”
高审行道,“老夫也算半个钦差,说了便算准数。谁敢不老实招认,便拿竹刀敲碎他的膝盖”
刘武吩咐,从牧场中调护牧队过来打帮手,叫柳中牧场备宴,为延州刺史一行接风,再派人快马加鞭去西州大都督府请都督高岷。
高审行是高岷五叔,辈份在那里摆着,请高岷过来相见也说得上。
于是各方面忙碌起来。
婆子打开正房门,请众人入内,便在一楼的正厅上作个公堂,村民们也进来、挤在厅口观摩。
婆子耐不得几位少年的请求,这才允许李雄、李壮、李威、李武等人到二楼上去看上一眼,数言叮嘱只许看不许碰,不然等夫人们回宅,便认不得原样子了。
一上二楼,便可看到里面大致的陈设,靠北边墙是一溜儿的红木长椅,上边铺着红色绒垫,中间茶几上摆着一套白瓷的茶具,还斜放着一只红木镶金的小算盘。
东边只有一扇门,是一间大屋,里面是套间,婆子对李雄说这是你娘的屋子。西边则是六扇门,婆子一一介绍,哪间屋子是谁的。
少年们果然听话,连高声的言语也没有,打开门后并不进入,只是站在门外看上一会儿。
所有的东西放置都很随意,应该是十年前的样子。仿佛当年他们一家人的离开只是短时外出,根本未作长久离开的打算。
而婆子已经受不了了,唏嘘着对他们道,“离开时你们还在夫人们怀中抱着,再回来时已经这么高了待诏将军一个人骑马赶来时,你们已经出发了,他再独自去追送婆子也老了,那夫人们可还是老样子”
几个少年冲着婆子郑重施礼,“婆婆,你必能一眼认出她们的。”
“陛下可还好还有李睿、李捷、李惠,他们可都是婆子接下来的。”
“婆婆,我父王也好,我们一个人不少,都很好,还多了好些人,可能连你都未见过呢。”
“那樊莺呢她可有了孩子叫什么婆婆对不住她呀。”
“婆婆,三姨娘的女儿叫樊梨花。”
当日中午,西州大都督高岷赶到牧场村时,庭州刺史来济,也接到天山牧传信。信中说,私通叛军、致使原庭州刺史王达中伏殉国的庭州奸细贾克邪,业已于牧场村捕获、审实。
大军过去之后,来济一方面筹措军资、派得力手下押送到白杨河,一方面组织各级官员整顿庭州治安,薛礼虽不入城,但来济的底气也足了。
薛将军临行时说过,庭州城内只要没有明火执仗的对抗,他不进城。
来济本打算请大军入城,助助声势,曾经数言相请。
但薛礼道,“我若早早于庭州城动兵,动作轻了有失其意,空耗饷资。重了,便是将庭州以西广阔地域之内、原本摇摆不定或是存有小过者,都推到对立面去了。”
来济曾问,“那么薛将军是要在白杨河动兵吗”
哪知薛礼道,“白杨河有我大唐牧场、县制,薛某只是到那里作短时的休整。我军少而精,如若零敲碎打处处着力,怎经得起损耗”
来济惊奇不已,再问,“恕本官冒昧,将军可不可以提示一二”
当着许监军的面,薛礼道,“刺史曾是同中书门下三品的大唐宰相,薛某没什么隐瞒我要直捣碎叶城。”
当时来济吓过一跳,但是他看随军监军、内侍监许魏安倒还镇定。
许监军只是稍稍提示了一句,“孤军深入,人马开过去,前方战事倘或不利,恐后方聚啸成患”之类的话。
当时,薛礼对许监军说道,碎叶城一带只宜马战,要的是快、绝,幸好有陛下叮嘱附带的陌刀队和撼天雷,正好可以扼守阿拉山口,那么唐军便可进退无忧了。
来济已然看出来,许监军对薛礼的这种打法还是有担心的,而薛礼的安排好像切合了许监军的担心。
陌刀队驻守在山口上,不必往来驰驱,正是扬长避短。
到时候无论哪一边出现啸聚冲关者,远了拿撼天雷轰他娘的,近了让他尝尝陌刀的厉害,万无一失了。
而阿拉山口已经不算是后方了,内侍监总要坐镇山口前后呼应,也算是亲冒矢石了。因而他对薛礼的安排立即响应,甚至连声称妙。
来济赶到牧场村时,恰好赶上柳中牧场大宴,来济同西州高岷、延州高审行在酒桌子上又嘀咕了一遍。
高审行对许魏安这个人早有耳闻,知道薛礼带了他到西边来,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他若换个步步推进的打法,总少不了许监军的指手划脚战事越顺利,比划的越厉害。
延州刺史暗道,薛礼这招也是不得已啊,亏他想到了阿拉山口这个地方,相较于前途未卜的碎叶城,许内侍监一定会留在山口,那么薛礼就好放开去打了。
席间提到了落网的奸细贾克邪,来济说立刻将他们押回庭州,具情上报刑部待处。
高审行喝了酒,朗声对来济说道,“贾克邪私通叛军,害王达刺史殒命,凌晨袭扰金徽陛下旧时行宫,这个罪是斩立决,不必费那道手续了。”
高岷提醒道,“五叔,这个合适吗”
高审行道,“怎么不合适大明宫准我一个别州刺史到西州来,是让我来玩儿的么”高岷本意是提醒五叔,被他这么一问,反倒有了些拘谨之态。
高审行略带醉意地看着侄子,却至为清醒的对他私语道,“岷啊,腐朽源自无羞,无勇来自无耻你祖父在世时对我们说过一句话,居官而怠政者,无过也是贪墨”
高岷听了脸一阵红,五叔这句话好像是有所指。
别看五叔在黔州任刺史时空费了气力、没有干出什么政绩来,闲事还出了不少,但他在黔州率众垦荒,这却是实打实地干了。
高岷看了看旁边的天山牧总牧监刘武,也不象是和高审行打了小报告的样子,看来五叔对自己还是内外有别的。
他赧颜道,“五叔,侄儿晓得了。”
来济从一位当朝宰相降任于台州,旋即又被弄到庭州来做了边城小刺史,他也不痛快。今年才刚四十九岁啊,便经历了这么大的起伏,招惹谁了
仗着酒劲,又有敢作敢当、犹如半个钦差的延州刺史发话,来济重重将酒杯往桌上一墩,瞪眼道,“好啊本官便不搞那个官面文章了,只带这几个脑袋回庭州”
高审行一拍大腿,“就这么办了对通敌者削首示众,以慑不法。”
刘武问,“高大人,由护牧队执行么”
高审行道,“老夫带少王们专程赶过来,便是替盈隆宫历练他们,都见见血也让心存不轨之徒看一看,长江后浪推前浪,人间自有法度”
高审行言者无心,借了酒气又有托大的意思,但老四李武吃心了,说道,“阿翁你见过老虎吃驴么今天我要第一个砍人”
牧场旧村,柳中牧场北大门,街上人头簇拥,连蚕事房的养蚕妇、池子上的伙计们都出来观刑,四邻八乡来做小买卖的货郎,更像是赶上了热闹。
谁都想不到,大唐西域平乱的第一场见血的戏码,居然是发生在这里。
高审行知道,若等着具文上报刑部,注定绕不过先头被护牧队射死的两个家伙,要将经过缘缘尾尾地说明白,麻烦不少。反正他已打算等送少王们回去之后还要请辞,索性一力承担下来。
贾克邪,连金徽皇帝都踢过的人,死有余辜怕什么呢当有村民们起哄,“高大人,讲两句”时,高审行大声道,
“乱世拐儿,治世资敌,虽富贵亦如猪犬尔都砍了”众人欢呼不已。
贾克邪等人被推上来时,李武还记着方才的话,跃跃欲试地争取,“大哥,大哥,我要先来砍”
有护牧队递刀过来给他,李武不砍贾克邪,只挑贾克邪旁边那位,挥刀便是一道寒光。
血雾冲天。
李武敏捷地跳开,身上没溅上一点血迹,但小白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自午宴后,他一直赌着气、记着高审行的“见血”、“历练”之语,非要第一个站出来。
血谁没见过不然八姨娘那篇小虎扑驴的文章是怎么来的
李威、李壮也上去了,干净利索。偏偏要把贾克邪留下,贾克邪呆若木鸡目光散乱,早已经没魂儿了。
等李雄上场时,护牧队再递刀他却不接,“竹刀不是刀么”
人们都留意李雄手上那把竹刀,怎么看都不像砍人的家伙,高审行也道,“李雄,要不你就换把刀吧。”
李雄却很固执,“父王说过,只要心中有刀,凡物皆是利刃,我就用我的竹刀。”
高审行不大确定,猜到是自己的某句话说的不恰当了,“好,便用竹刀”
贾克邪目光凝滞的死死盯着那把紫色的竹刀,眼前这个执刀的少年活脱就是早先踹过他的那位高牧监,这真是命啊
少年神色严肃,对他道,“没有西州,便没有我们一家,谁让你为祸西州呢你要当私仇也随你了。”说着,竹刀缓缓地举起来。
众人屏息,看着那把竹刀,刀丸儿可够厚的。
连护牧队中有人也不确定,这一刀到下去底成还是不成。
贾克邪面呈死灰,只听那个小白脸还在场外对人说,“狗皮子最滑了,连车都碾不开,但我大哥也砍开过”
贾克邪尚未琢磨过这句话的味道来,刀影已快似流星地下来了
那可算不上砍,而是快到极致的一抹。
贾克邪只觉着脖子里火辣辣地串过去一道火线,围观的人影子们便头上脚下地凌飞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