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头。
这是真正的开头。
写什么?怎么写?第一章,第一自然段,第一句话,第一个字,一切都是神圣的,似乎是一个生死存亡的问题而令人难以选择,令人战战兢兢。
实际上,它也是真正重要的。它将奠定全书的叙述基调和语音节奏。它将限制你,也将为你铺展道路。
一切诗情都尽量调动起来,以便一开始就能创造奇迹,词汇像雨点般落在纸上。
可是一页未完,就觉得满篇都是张牙舞爪。
立刻撕掉重来。
新换了一副哲学家的面孔。似乎令人震惊。但一页未完,却又感到眼看一天已经完结,除过纸篓里撕下的一堆废纸,仍然是一片空白。
真想抱头痛哭一场。你是这样的无能,竟然连头都开不了,还准备写一部多卷体的长篇小说呢!
晚上躺在孤寂的黑暗中,大睁着眼睛,开始真正怀疑自己是不是能胜任如此巨大的工作。
完全可能是自不量力!你是谁?你是一个普通人,一个写了一点作品的普通作家,怎么敢妄图从事这种巨大的事业?许多作家可能是明智的,一篇作品有了影响,就乘势写些力所能及的作品,以巩固自己的知名度,这也许才是一种“实事求是”的态度。而你却几年来一直执迷不悟,为实现一种少年时的狂想就敢做这件不切实际的事。少年时,你还梦想过当宇航员,到太空去活捉一个“外星人”,难道也可将如此荒唐的想法付诸实施?你不成了当代的堂·吉河德?
迷糊几个小时醒来,已是日上中天一说明天亮以后才睡着的。
再一次坐在那片空白面前。强迫自己重新进入阵地。
反悔的情绪消失了。想想看,你已经为此而准备了近三年,绝不可能连一个字也不写就算完结;如果是这样,那就是一个世界级的笑话。又一天结束了。除过又增加了一堆揉皱的废纸外,眼前仍然没有一个字。
第三天重蹈覆辙。
三天以后,竟然仍是一片空白。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开始在房间不停地转圈圈走。走,走,像磨道里的一头驴。
从高烧似的激烈一直走到满头热汗变为冰凉。
冰凉的汗水使燃烧的思索冷静了下来。
冷静在这种时候可以使人起死回生。
冷静地想一想,三天的失败主要在于思想太勇猛,以致一开始就想吼雷打闪。其实,这么大规模的作品,哪个高手在开头就大做文章?瞧瞧大师们,他们一开始的叙述是多么平静。只有平庸之辈才在开头就堆满华丽。记着列夫·托尔斯泰的话,艺术的打击力量应该放在后面。这应该是一个原则。为什么中国当代的许多长篇小说都是虎头蛇尾?道理就在于此。这样看来,不仅开头要平静地进入,就是全书的总布局也应按这个原则来。三部书,应该逐渐起伏,应该一浪高过一浪地前进。
黑暗中似有一道光亮露出。
现在,平静地坐下来。
于是,顺利地开始了。
为了纪念这不同寻常的三天,将全书开头的第一自然段重录于后——
一九七五年二三月间,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细蒙蒙的雨丝夹着一星半点的雪花,正纷纷淋淋地向大地飘洒着。时令已快到惊蛰,雪当然再不会存留,往往还没等落地,就已经消失得无踪无影了。黄土高原严寒而漫长的冬天看来就要过去,但那真正温暖的春天还远远地没有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