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谁问叫什么名字?他总说姓刘名浪,叫刘浪。
有时碰到个以前认识过他的,直接的就叫他刘慰祖。“什么刘浪,你不明明是刘慰祖吗?”他们会挺不解的说。
“什么鬼的刘慰祖?他已经死得连影子也不见了。我说我是刘浪就是刘浪。”这时候他就不耐烦得要发怒了。
刘浪也好,刘慰祖也好,反正就是那么个人。那个人脸色苍白,双颊微微下凹,因而额头给人的感觉好像就特别凸了些。也许因为肤色太淡的关系,他那头又多又浓的头发,和嘴唇上下巴下的胡子,可就显得真黑。那张细致而轮廓分明的脸,就那么无可躲避的被一堆乱发乱须包围着。让人不由得会产生一种疑问:他那没有多少血色的皮肤,不会被包围的头发胡子弄痒了吧!
火车是从德国的法兰克福,经过海德堡、瑞士的巴塞尔,直达法国的巴黎。算是国际特快。票是买到巴黎的。为什么买到巴黎他也解释不出,也许对他这样的人,在巴黎那样的城市里找生活容易。不过在买车票的时候他倒也没想得那么多——什么地方赚饭吃更容易些?从来不是他考虑的问题。把票买到巴黎,只因为下了飞机后不知该往何处去?出了机场正好看到一辆客运大汽车在起火待开,直驶法兰克福的火车站,他就提包携袋的上去了。到达车站数了数刚刚在机场换的马克——他最后的一点钱,居然够买一张去巴黎的二等车票,还能剩下一张二十、三张十块的票子,和七块二角五分的银角子。他当然就买了去巴黎的票——巴黎是这趟车的终站,如果终站是英国的伦敦或比那更远的什么地方,而他的钱还够的话,就把票买到那里也说不定。
车里人并不很多,譬如说他坐的面对面四个位子,全被他一个人占了。不单把大背包手提袋放在对面椅子上,连穿着大皮鞋的脚也硬挺挺的摆在上面。
火车轰隆轰隆的往前奔,已经奔驰了一个多小时。他坐在靠窗的位子上,头倚着玻璃窗,静静的观察外面的原野和森林,以及正在散开来的暮色。他看得好出神,眼珠子半天不转一下,眼光空茫得一如外面荒寂的大地。“荒唐啊!荒唐啊!”他心里连连叫着。怪不得他的眼睛瞪得那么出神,原来他的心在想着别的呢!
他连连喟叹着自己的荒唐。从家里出走的那天,他咬着牙对自己发誓说:“呸!就这个肮脏家,这些臭死人的臭史吗?就你们这些又体面又高贵的人吗?算了吧!我再也不要看到你们,再也不承认这个地方是我的家。我走了,我再也不回来了,我在外面冻死饿死也不回来了……”
他真走了,背囊提袋,餐风宿露,连别人听都没听过的地方都去过了。他不给家里写信,家人也找不到他的踪迹。在那个家里,他好像是个会钻洞的穿山甲,土道了。
“永不回去,永不回去。”十年来,每当他隐约的感到一些乡愁之类的情绪时,就以这四个字勉励并提醒自己。
可是在第十年的头上,他居然突然得连自己也没料到,在顷刻之间兴起了回去的念头。数小时内收拾行囊买机票,一天之内就坐在从墨西哥飞往亚洲的飞机上了。
回去的意念是在一天清晨醒来时,像闪电一般来到他脑子里的。“我得回去看看,非回去不可。”他想。
跟他挤在一个枕头上睡觉的黑俏女郎,呼呼的睡得正好,脸上有点笑意,好像正在做好梦呢!他本想叫醒她,哄她走,好到旅行社去买机票——这个月他运气不坏,不知从哪里来了个老瘟生,连着买了他七八幅画,说是用来装饰在海滨新盖成的别墅。他一下子成了个小富翁,日子也过得风流起来,白天作画,晚上跟相熟的墨西哥姑娘喝烈酒,喝完了就到床上去睡觉。他从巴西来到墨西哥不过三五个月,各形各色的女人倒认识了不少。这个睡在他旁边的,是他在电线杆下面等生意时遇到的。她来陪过几次行,也给他做过模特儿。
他是在她翻身时的触碰中醒来的。醒来后,竟然没来由的想起了在台北市内的那幢房子——他曾称做家的地方,和那里面的人。他也想起了另外的两个女人:一个是他想起来就脸红要作呕的,一个是他痛恨而声明过非报复不可的。总之,他很厌恶想这些人和他们做的事;可恼的是他们偏偏在某些时候会乘虚而入,来扰乱他。
“嗯——这一觉睡得真甜。爱人,你睡得好吗?”名叫卡曼的女郎已经睡醒,举着两只手伸懒腰。
“快起来,我得去旅行社,我要回家。”他跳起穿衣服。
“嘻嘻,又胡说了,你昨天晚上还说没有家呢!”卡曼坐起来揉眼搔头,光着上半身。不相信的嘻嘻直笑。
“你管呢!我昨天没家,也许今天有家,你别噜苏了,快穿上衣服吧!”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几张票子丢给她。嘴里一直赶她快走。他想她还是快快离去的好,想起跟她的买卖交易,他突然有一种罪恶感。这个感觉也足以使他脸红作呕。
他特别安排在香港住一夜,为的要看看她。那天傍晚,他按着记忆中的老住址找去了。心中不停的嘀咕着:“也是十年的时间了,说不定她生活好转,已经不住在老地方了。如果她搬了家我可到哪里去找呢?”他有点后悔,为什么长长的十年,竟一个字也不写给她?
想不到她还住在老地方,他一转进那条黑漆漆的小巷子就看到她了。她站在当街的阳台上,面孔微微仰着,好像在看天空,看了一会忽然转脸来,正对着他来的方向。他想她该看到他了,便站定脚步不再前进,试试她有什么反应?等了好一会,她竟是什么也没有,再过一会,她伸开两只手,摸摸索索的进了屋子。为什么要伸着手摸索?显然是眼睛不管用了。远远望着她那萧萧的白发,枯瘦的身体,表情上没有感觉似的麻木,他忍不住痛苦的在心底嘶喊:“母亲啊!母亲,你被折磨成什么样子了?”
他决定要冲进那间充满污秽气的屋子去。他真的去了,但到达门口时,又畏缩的退了回来。十年前在这间屋子里看到的丑剧、受到的侮辱,他一点也没忘记——一辈子也忘不了的。他怕见到她,也受不了那个穿红衬衫的家伙的侮辱。犹疑踌躇了好半天,他终于走出了巷子。
他一鼓作气的,说回来便急急忙忙的回来了,真回到台北之后,又觉得此行是荒唐而多余的。“那些人跟我还有什么关系呢?我见他们做什么呢?”他想。
背着沉重的大背囊,提着大大的画具袋,在台北的大街上逛荡。这条街逛到那条街,那条街又逛到另外一条街,逛累了就进小饭馆里叫点吃的歇歇脚,歇完了脚吃饱了肚子再逛。他逛,因为拿不定主意,回去?还是不回去?如果不回去,就该找家小旅馆住一夜,明天想法子找架飞机离开台北,去继续他的永没有止境的旅程。
台北的变化太大了,比他十年前回来那次不知变了多少,楼高、商店多、车多、人更多,好一片繁华气象。他走一阵就站在街头看一阵。看楼、看车、看人。看到那些人脸上洋溢着的快乐表情,他几乎怀疑自己的浪迹天涯是不是值得的了。“为什么他们可以过得那么好,偏偏我不能呢?”他不禁悻悻自问。得到的答案是:命运对那些人特别施恩,让他们在境遇上一帆风顺。再就是,有很多人,无疑的只是个“傻快乐”而已。
“傻快乐”这个名词是他的得意发明,不管在国内国外,美洲亚洲还是欧洲,他觉得处处都有傻快乐——一个人明明受过许多不公平的待遇,吃过许多苦,前途也未见得有什么特别的好景致,但他们却仿佛很健忘,又像有比宰相更大的肚子,能容下各形各式苦难的船,活得又起劲又乐观。这种人不是傻快乐是什么呢?
他看人、人也看他,走过去的还要停住脚步回头张望,眼光里充满了好奇和同情,好像在说:“这个流浪汉从哪里来的?要去什么地方?他背后的包袱那么大,不重吗?他的样子怎么那样疲惫?他是多么可怜啊!”
如果换成个面皮薄的,说不定早在那些眼光下羞窘或自惭形秽了。他可没有,谁看他他就赶快回看,表情是嘲弄的,等于明白的告诉他们:“你们这群傻快乐,你们看我可怜,我看你们才真可怜呢!”
他绕来绕去的转了许久,觉得这个城市里的一切都很陌生,连街上走着的那些人的面孔都陌生。虽然他们跟他一样生着黄色的皮肤和黑色的头发,但在心境上是活在两个世界里,这一点他感觉得再真实、再深切不过了。
这是个陌生的地方,陌生得一如他走过的,在地球上不同角落里的许多大大小小的城镇一样。在别的地方他是无根的萍草,在这里照样是。
他终于绕到“德谨园”前面的一条巷子,心里仍在嘀咕着,回去?还是不回去?他觉得对那个家,和那个家里的人,多少还是有些怀念的,竟有点无法抑制想看看他们的欲望。但是当他忆起他们做过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那一张张伪善的面孔,怀念就变成了纯粹的恨,就不单不想见他们,甚至想点个火把来烧房子。
他决心找个小旅馆寄身,明天一早再开始踏上旅途,至于目的地是哪里?此刻他还不知道,反正他口袋里有本外国护照,去哪里都不难。
入夜了,路灯倏的一闪,全亮起来,把正在涂着墨色的巷子,罩上一层淡黄色的光芒。
他背着那个沉重的大背囊,掉过头回到来的路上,在寂寥的巷子里,踉跄而行。在经过一幢矮矮的灰砖墙围着的小房子时,才不知不觉的停住了脚步。小房子临街的窗子深垂着窗帘,一线明亮而柔和的灯光,从缝隙中流出来。他注视着那抹温柔可爱的光,心底竟兴起难以压抑的激情。怔怔的望了一会,终于快步的往“德谨园”走去。
正要按门铃,就被里面的一片哗笑声惊动了。这就更引起了他的好奇心,决心先不声不响的窥探一番,看他们为什么笑得如此开心。
把大背囊靠着墙根立稳,踩着它攀在墙头上。
大客厅的门是开着的,对着前院的是一排落地长窗的白纱帘都拉开了,里面灯火通明,人声喧嚷,热闹得倒像正在上演好戏的舞台。他上半身伏在墙头,摒住了呼吸,用心的观察着台上的一举一动。
他看到大厅里摆了五桌酒席,铺着红桌布,墙上挂着大红软缎幛子,樟子中间是个大大的金色“寿”字。这时他才想起,今天是阴历二月初五,祖母的生日。十年前他回来那次,祖母是七十整,那么今天该是她的八十大寿了。
祖母坐在大寿字前面,最中间的位子上,笑呵呵的接受着众人的祝贺。
他发现祖母在十年里老了很多,远远望去,好像她那头一辈子都梳理得一丝不乱的头发,已变成了纯白色。以前永远抹得雪白的脸,现在是枯黄的,她的上眼皮重重的下垂着,搭在下眼皮上,把原来很大的眼眶挤得成了一条细长的缝。祖母照例的穿着真丝旗袍,戴着名贵首饰,那一片珠光宝气,让他联想到埋在地下的往昔一些贵妇的尸体。
他看到父亲和继母在客人中间周旋。那些客人有一半是他认识或见过的,无非是他父亲业务上的熟人,和一些与家里有旧关系的过去政客,都是自认很高贵而在他的眼睛里一文不值的人物。那一张张面孔上庸俗的应酬笑容,和大厅里一派繁华的气氛,刺激得他热血沸腾,原来对家的一点幻想,对祖母的一点同情,统统化为乌有,代之而起的是厌恶、愤恨、不平,和恶作剧性的报复心。
没有人发现墙头上有人在偷看,只有看家狗“真理”在甩着尾巴汪汪的叫个不停。
十年前他第一次回来时,“真理”才来,是祖母买来送他异母妹妹惠娜的生日礼物。那时“真理”四个星期大,一身闪亮的黄毛,又肥又软,抱在手上就像抱个棉花球。它一点也不厉害,柔顺得像只小绵羊,两只深棕色的大眼珠,洋溢着信任与依赖,诚实得好像连心也要挖给你。
那次是他刚发现了人的虚伪,社会的丑恶,回来兴师问罪,做侦探,并要戳破伪善者的假面具的。全家从上到下,连他疼爱过的妹妹美娜和惠娜在内,没有一个人得过他的好眼色。只有这只小西班牙狗,他一看就爱上了它。“真理”的名字也是他给取的,惠娜那年是十二岁,对真理的意思还不十分懂,追着他问:
“哥哥,为什么要叫小狗真理?叫它阿黄多好。”
“阿黄不好,真理好。”
“为什么呀?”惠娜歪着头,像平常一样的跟他撒娇。
“因为它诚实、比人强,叫这个名字可以羞羞人。”
“羞谁呢?”
“羞很多人,包括咱们家的几个人。”
“呕!好坏的哥哥,原来是想骂人那!”惠娜翘着嘴走了。过了一会却跑回来靠在他身上说:“哥哥,你说小狗叫真理好,咱们就叫它真理得了。”
真理尾巴甩得很用力,把地上的草打得刷刷直响。它挺着脖子朝墙头叫,声音越叫越大。
“喂!真理。你还认识我?”他望着真理小声说。
“汪汪、汪汪……”真理叫得更响了。
“老梁,你打开门看看,是不是有客人来了,怎么真理叫个没完呢?”
他听得清清楚楚,这是他祖母的声音。祖母个头小,声量倒是少有的大,很应了“矮老婆高声”那句话。年高八十气血衰败的老人,还有这样足的丹田气?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太乐了吧?好极了,待我来给你们浇浇冷水!他正要从墙头上下来,老梁就打开大门,扎手扎脚的出来了。
老梁也是八十来岁的人了,以前是刘家的园丁,足足的做了五十年,现在年老,等于半个老太爷,除了管开关大门,别的什么也不做了。
“喂,老梁,你抬头看看谁在这里。”
“谁呀?”老梁眯着两只眼往墙头上看,看了一会,哎哟一声,破着嗓子叫开了:“哎哟,可了不得,这可不是小先生回来了吗?小先生,你也真是的,离家十年,连个信也不给,回来也不先说一声,唉唉!三十几岁的人了,还冒冒失失的。”老梁从他三岁起就称他为“小先生”,他听着好亲切。
他从墙头上跳下来,抱住老梁的秃头摇了两下。
“老梁,你是这个大门里顶干净的人。”
“你说什么?哎哟,小先生,怎么见面就没正经的,你是赶着回来给你奶奶拜寿的吧?怎么不按铃,倒往墙、头上爬呢?”老梁好像乐得不知怎么办才好,不停的嘀咕着。“唉唉!你怎么变了样?还留了胡子?来来,站到亮处让我瞧瞧。”他听话的站到有灯光的地方,老梁仔细的朝他打量,越打量越吃惊,老脸上的笑容也云消雾散。“天老爷,这是咱们的慰祖少爷吗?这哪像个洋学生呢?连个箱子都没有!背上一个大破包,脚上一双大破鞋。小先生,你是怎么啦?唉唉,快进来吧!”老梁一面摇头叹气,一面来取他正从地上拖起来往背上背的大行囊。
“别动,我要背着它。”他手臂一伸,挡住了老梁。
“啊?要背进去?那怎么行?几十个客人正在吃寿酒,你可开不得玩笑。快,跟我从后门先进去换衣服。”老梁拉着他往后门走,被他一闪挣脱了。
“我要进去就从大门,要嘛就不进去,衣服更不要换,包也得背着。我就是我,叫我装腔作势?哼!别想!”
“好好,就这样进去。”见他转身要走,老梁吓坏了,连忙拉住他往大门里推,嘴里高声叫:“老太太,你看谁回来了?小先生赶回来给你老拜寺来了。”
老梁的话惊动了众人。正端着杯子让酒的,张着嘴要吃菜的、猜拳的、说话的,全停止了行动。一致把眼光投向从大门到客厅的水泥道上。
他背着包,提着袋,蓬松着头发,迈着穿军用大皮靴的脚,大步走进去。一进去就站在大厅中间,把手上的袋和背上的包,一样样从容的放在地上,放完了一语不发,只是摸着小胡子对众人微笑。
他的出现,就像一只九头怪鸟自天而降,所有的人全惊呆了,没有一个开口说话的。
“慰祖,慰祖,我的孙子,你还是记着奶奶的,你赶回来给奶奶拜寿……”他祖母第一个打破了沉寂,失声而叫。接着就颤颤巍巍的站起,他父亲和继母忙上前一边一个扶住他祖母,朝他走来。
“慰祖,你到底是我的好孙子,你还惦着奶奶。”祖母拍拍他的臂膀,觑着眼打量他。“你怎么这个样子?你怎么啦?从什么地方回来的呀?”
他父亲一直沉着脸,责备的看着他。
“你跑到哪里去了?一个字也不写回来,十年了,我们托了多少人打听,都没你的消息。”父亲说。
“别的话有空了再说。慰祖回来了,真是大喜事。慰祖,先到楼上换换衣服洗洗脸吧!”他继母文雅的笑着说。
他无表情的看看面前的三个人,再无表情的看看那些张口结舌的客人,冷笑着道:
“别跟我假惺惺,我恨虚伪,恨造作,拿出你们的真面目来该多好呢!”
跟着他的话,是一声压抑着的惊呼。全部的人,包括他祖母、父亲和继母,全愣住了。所有的眼光——那种恐惧、震吓,濒临世纪末的,不知所措的眼光,像一根根铁钉样的钉在他的脸上。
他满不在乎的看看他们,轻蔑的道:
“你们来做什么?祝寿?人的生死是顶自然不过的事,人人都有生日,难道你们里头有人没有生日?有什么可庆祝的?为什么活到八十就得庆祝?为什么命长就值得庆祝?哼!你们这些只晓得锦上添花,只懂得拍马、做假的人,我劝你们快回家去得啦!你们不都有个家吗?蠢人!”
这一番话像一颗炸弹,轰然一声震醒了所有的人,大家先面面相觑,紧跟着是爆发式的愤怒,咒骂声、叹息声,女客们的尖叫声,刹那间乱成一团。
“天那,天那……”年纪大的太太们,惊得不知该说什么是好,只得叫天。
“可怕,太可怕了。”年轻的女客吓得捧着心口。
“这种不肖子,要好好的教训。”
“孽障,孽障啊!”
“岂有此理,简直不成体统。”
“刘慰祖在外面鬼混了十年了,混成流氓了。”
“奇怪,继先那样的君子,怎么会生出这种讲道儿子。”
“不像话,不像话……”
在盛怒之余,谁也顾不得面子了,七嘴八舌,议论纷纷,都想找出最刻毒的字眼来形容对他的不悦。
“呸!你们这群可笑的蠢货!”他不屑的掠了众人一眼,便拖着他的东西到后面去了。
宴会自然是在万分别扭的场面下结束的。他父母忍着羞耻与悲痛,低声下气的向客人说着认罪的话。“请原谅吧!慰祖在外面飘荡了十年,吃过大苦,精神受了刺激,请别把他的话当真。过几天他情绪平静了,我一定叫他登门去道歉。真对不起,真太对不起……”他听到父亲左一遍右一遍的重复这几句话。
伸手不打笑脸人,他父亲平时人缘又特别好,经他一道歉,那些气得肚子要爆炸的人仿佛真的原谅了。
“我们不会跟晚辈同样见识,不过慰祖年纪也不小了,怎么可以这样胡闹,不是我这老朋友挑眼,这小子是给惯坏了,得严厉的教训他一顿。”
“继先兄,我看慰祖的刺激受得不小,你们该带他到精神科去看看。”
“哟!刘太太,真难为你,给这样一个人做继母可不容易啊?难为你怎么把他带大的。”
…………
无论人家说什么,他父亲和继母都有气无力的,“是啊,是啊”的应着。
他在后面隔着墙听得清清楚楚,心里又是好笑又是痛快,只是仍觉得意犹未尽,还有太多的怒火没发出来。
客人打发走,他继母就从她穿着的织锦缎拾袍的腋下,抽出条白纱手帕抹眼泪。
“准备了整整一个月的寿宴,想不到是这么收场。”
“别说了,到后头看看老太太吧!”父亲长叹一声,半搂着继母的肩膀,到后间来。
祖母已经唠唠叨叨的数落他半天了。
“我还当你是给我拜寿来了呢?敢情是故意来捣蛋的。我把你从小带大,你当容易呀?干嘛你要这个样子对付你奶奶?这个没天良没心肝的富生……”祖母淌着泪,用一个手指指着他。
“妈别难过了,回房去躺躺吧!”继母过去搀扶。
“你别扶我。我就是想问问这个孽障,干嘛要跟我过不去?我一辈子就一次八十岁,硬叫他给闹完了。”老太太硬气得很,安如磨石的坐在椅子上不肯站起身。
祖母数落她的,他想他的,他把下巴翘得老高,两只眼睛空茫茫的望着走廊外的夜色,对屋子里的人全不睬不理。
他父亲铁青着脸,倒背着手地站在中间,几次要开口,都因为气得太厉害,嘴唇打颤而咽回去了。
“慰祖——”父亲终于开了口。
“谁是慰祖,我早就不叫这个可笑的名字了,我无祖可慰,也不想慰了。”他蛮横的打断父亲的话,傲慢的说。
“什么?你改了名字?改了什么名字?”父亲又吃惊了。
“我改叫刘浪,我情愿流浪,不愿意‘慰祖’”。
“哎哟!慰祖,你说的可叫什么话呀?”祖母惊得停止了唠叨。
“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上次回来,你待了一星期,就不声不响的走了。一走十年,没有一个字。今天你回来,没有人想追究过去,你回来全家人都高兴。为什么你要跟家里人做对,你好像很恨我们?”父亲很沉痛的说。
“不是好像,是真恨,我恨你们。”他爽快的接上。
父亲半天不做声,鼻梁旁边的肌肉在隐隐的抽动。
“慰祖,你没有理由这样恨我们。”父亲抑制情绪说。
“慰祖,不管你给自己取了什么时髦名字,我看你还是我那个小孙子慰祖,家里人人疼你,你干嘛要恨我们呀?”祖母又用手指着他,脸上的皱纹里泪水还在闪亮。“你呀,你是没有理由恨我们的。”
“慰祖……”他继母又在抹眼泪。
“好了。”他把双手一挥,止住眼前的三个人再讲下去。“第一,我不是刘慰祖,我说不是就不是。第二,我有足够的理由恨你们。”他霍的一下子站起,迈了几步,停在祖母与父亲之间。“你们还想欺骗我吗?还想装君子面孔吗?劝你们不要白费力量了。”他加重了语气,一个字一个字清晰的道:“上次我回来就是专门来侦探这个秘密的,哼!什么将门之家,什么忠厚传家,算了吧!告诉你们老实话,我找到了她。”
父亲整整领带,干咳了两声,试探着问:
“你找到了谁?”
“是啊,有话明说嘛!你找到了谁?”祖母困惑的看着他。
“难道你们真不知道?”他不屑的冷笑出声来,笑完把脸一沉,叫着道:“我找到了我母亲,我见到了她,她明明是活着的,为什么你们要骗我说她死了?为什么?是为做下的亏心事遮掩是不是?”
“啊——”祖母第一个哭着叫起来。
父亲一动也不动的站着,像个石头人,他的面色更阴沉了,像罩了一层浓云,暗得发乌。
“慰祖,我们这样说是为你好,为你的心理健康——”
“啊?为我心理健康?”他仰天大笑了几声。“当然喽!如果我早知道自己是个私生子,对心理是不太好的。不过,跟人家生了私生子又始乱终弃的人,心理倒没什么,面子可就不好看了。你们懂得什么叫伪君子吗?”
“慰祖,这是做儿子的跟他父亲在说话吗?”他继母惊骇的说。这时他二妹惠娜也闻声从楼上下来了,漂亮的小脸上全是愁苦,默默的坐在屋角里。
“我是个流浪汉,什么都没有,我不想做伪君子的儿子——”他咬咬嘴唇,傲然的说。
“慰祖——”几个人全失声而叫。
“既然你是个流浪汉,什么也没有,你还回来做什么?”父亲忍无可忍似的,板着脸问。
“我回来——”他差点脱口而出说出因为突然想家了。“因为——因为我的人生被人给破坏了,我也不能叫那些破坏人的人过得心安理得。再就是,我想我总不能就那么悄悄迷迷的走了就算了,总得叫骗人的人知道我已经看穿了把戏,揭下他的假面具。”他说着越发的不能控制,越来越说得痛快。挖苦的道:“我也想知道,为什么在天桥唱大鼓的就可以看不起在舞厅伴舞的?为什么妈妈做跳大神的就看不起人家妈妈做拆字算命的……”
“慰祖,你疯了!”父亲厉声制止他。
“慰祖,别再说了,别再说了。”继母惶惑的哀求。
“哥哥,哥哥,你真的这么恨这个家吗?”惠娜无助的叫着。
“都别说了,你们看不出来吗?他是专程回来跟我们算帐的。”祖母阴霾的说。
“你是真不想要这个家了?你非要毁掉我们不可?”
他望着父亲胖胖的腮帮、鬓角的白发,几乎有点心软。但他满不在乎的摸摸胡子,仰了仰头,微笑着道:
“我抱歉是有点那个意思。”
“那你就立刻给我滚,我不要你这个件逆的儿子,也永远不许你再踏上这个大门,你爱叫什么名字就叫什么名字,跟我没关系。”他父亲把手一抬,指着大门口:“你滚,立刻滚,我再也不愿意看到你。”
父亲会强硬到这个程度,颇令他意外。他稍稍犹豫了一下,就慢吞吞的背起包,提起袋。
“你要去哪里?”他父亲问。
“哼!”他用鼻子哼了一声,踏着大步往外走。
“慰祖——”祖母高声叫。
“哥哥,你回来——”惠娜奔上来拉住他。
“汪汪,汪汪——”真理往他的腿上扑。
“慰祖,你给我回来。”父亲又提高了声音。
“小先生,慰祖少爷,有话好说,你别走啊!”老梁抱住他不放。
他像什么也没听到,把老梁推到一边,径自出了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