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金四娘终于想起他的事情,那黑大汉才缓缓站起身来。刹那间,我和阿霞才看清,那汉子乱草一般蓬松的头下面,一双无神的眼睛已经呆滞,眼白正中灰色的两眸,早已失去了常人张驰的搏动。果然,他的两眼,早就已经瞎了。
与蛮瞎子如临大敌般紧绷的神经不同,金四娘依旧气定神闲,谈笑风生,从容问他到:“怎么比?”——我本来以为他们会比试诊治自己受伤的弟子,一回头,赫然看到墨虎加身的正熊已经通过回气排出了体内的蛊毒,而阿鲁也通过涂抹金四娘赠与他的金创药缓解了刀伤。看来,这想法是没戏了,于是,我也有些好奇起来:两大高手对决,到底比点什么呢?
只见蛮瞎子虽然嘴笨,但脑瓜子却清醒得很,只见他涨红了脸半天,终于憋出一句话来:“金当,当家的,我,我,二十年前,治人不如,不如你,如今怎么,好,好意思再献丑?我,我们,今天,就,就比,比诊石!”
诊石?有点意思!我自从通晓望气以来,早已认识到“红尘百类都行气,世间万物皆有灵”的道理,一听蛮瞎子提出要通过诊石决胜负,自然也是兴趣盎然,不禁伸长了脖子,只等二人表演。
“悉听尊便!”金四娘依旧不紧不慢,长吸一口,收起烟斗,一手叉了腰,伸出另一只藕臂,轻轻把一双玉掌翻起,掌心朝上,做出一个大方的“请”的姿态。
蛮瞎子也不多言,落脚有声地大步走到场子中间,“嘿”地大喝一声,两手已经沿着青石板间的石缝插入地下,指尖微微一吃力,已经把那一米多长,百把斤重的大石条,一整块提了起来,往金四娘跟前“轰”地重重一放,直条条横在了她面前——这架势不言而喻,自然是要让金姐诊治这块方才被阿鲁喷洒了一番蛊毒,石面已经由青灰变得深黑,犹如浓墨中浸泡过一般的大青石了。
金四娘见他气势汹汹,却仍是面不改色地凤眼轻瞟,只一眼,便看出了那病入膏肓的青石症结所在,略一思忖,已经从腰间摸出三根三寸长的淬火金针,就要往那冒着黑气的板石上扎去。
我见金姐顷刻间已经拟定了诊治方案,赶紧全神贯注地张大心眼,用望气看定那石板内部暗流涌动的紊乱气机,生怕慢了一步,金四娘已经打完收工,从而无从跟随她神乎其神的针灸秘技。以我的修为,通体观之,那青石只有三分之二遁行着青白相间的“土”相地气,而板面上已经呈条纹状分步了一道道黑森森的黑气——不用说,这些应该就是蛊毒了。那么,按照“调气养形”的道医辩证思想,把这些不协调的黑气抽丝剥茧一般取走,就能慢慢恢复这青石板原本的气机。问题是,现在连中的是何种蛊毒都不清楚,怎么取呢?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闭上双目,索性把心眼的专注力放到最大,只凭行气感受金四娘的操作。她却也不做作,只平实地往那通体泛黑的大青石板上看似随意地扎了三针,就转身招呼大川叔搬来她习惯坐的红木椅,翘起二郎腿,游刃有余地坐定一旁,就没有了其他动作。围观的众人自然看不透道门,却大气也不敢多出,对方也无人敢开口喝问,只被金四娘强大的气场,震慑得站定原地,静静地观望着,等待那石板面色的转变。
我在一旁看了,也是不明觉厉,忍不住用手拐拐身边的正熊,小声问他:“喂,阿熊,你妈这一手故弄玄虚玩得贼溜,我连十之一二都没看懂,干脆劳烦你给我解释一下可好?”
正熊听了,自然点头答应。这小伙,虽然平时一幅内敛至极,大姑娘手都没牵过的腼腆模样,没想到一涉及道医法门这类问题,脸上竟然一扫那谦虚低调的气质,竟现出大大方方的姿态,跟我毫不见外地侃侃而谈起来:
“我妈刚才的三针,李兄可看得清楚?分别扎在了墨气正中、清气正中以及青墨之气交接三处。而且,三针的力道深浅,扎入的顺序和手法也是不同的。”正熊说着,眉宇里难掩一股自内心的骄傲。
“唔,能否在给我说详细一点?我人比较笨……”这扎针的位置和顺序,我方才也是注意到了,只是,力道深浅,以及下手的针法这种细节,可就未曾留意了。一听正熊提起,我马上来了兴趣,缠住他要求解释。
“呐,这第一针,扎的是正邪之气交汇,目的是分阴阳,定清浊,角度要正,垂直着力,完全扎入。这样才能止住墨气混入清气,继续干扰正常行气。”正熊说完,刻意顿了顿,等我点头表明听懂,才继续说道:“第二针嘛,扎的就是墨气中最浓的位置,目的是驱邪念,断浊气。入针角度微斜,捻针刺入三分之二。不全部刺入扎透的原因在于,如果一口气把邪气扎死,黑气就凝固在石板内部了,在短时间内很难再剔除干净。”
“所以,第三针,扎的就是青白气机正中,目的是扶持正气,靠土石内部自然行气,把蛊毒黑气逐渐排出!”接话的是阿霞,妮子听我向正熊问起这针法背后的学问,不由得饶有兴致地凑了过来,天资聪颖的她一点就通,忍不住抢在正熊前面把最后一针的玄机说了出来。
“唔,没错,正如杨,杨姐所说。最后一针入力不深,只扎进三分之一,就是为了在不伤到正气的前提下,最大限度地激石内行气的活力,趁蛊毒黑气削弱的时候,一鼓作气把它赶出去。”正熊听阿霞说完,也是点头赞同,同时补充了一些针法的细节。
原来如此。
看来,高手之于我的差别,就是能一眼看破问题的本质,把握情况转变的大趋势,抓住关键点,一气呵成,用最快捷有效的方法破局。而不是如我这般刻板,只想到循规蹈矩地按照教科书上的思路:先辨识毒素的类别,然后按阴阳五行的生克规律,抽丝剥茧般慢慢调理——这方法理论上是可行的,只是,很难具体实施罢了。唉,这么多年的书,算是白读了。想到这边,我不由心生一阵沮丧,若非阿霞及时俏皮地朝我眨了眨眼,握拳做出一个“加油”的动作,适时地把我逗笑,我整个人都要忍不住进入负能量满满的“低气压”模式了。
再看那块青石板,果然如正熊所说的那样,墨色渐渐减退,在不足一袋烟的功夫里,已经恢复如初,显现出精神抖擞的青灰色。
金家一众门人见了,无不拍手叫好,直呼当家威武……我则瞟眼看看身边低调的正熊,不由暗暗酸溜溜地思忖道:倒底是亲儿子啊!金四娘这些年来,还真是潜移默化地把她毕生所学毫无遗漏地教给了正熊。这小子年纪轻轻,分析起情势来已经如此稳健,真不敢想象他日后的造诣,保守估计,成就上,至少怕也是得预定一方英豪之位了。
没等我感概完,场中已经轮到金四娘出题:只见她依旧慢条斯理,四周环顾一番,才挑出一块方才正熊和阿鲁激斗时,被正熊手中凌厉的风刀斩断的板石来,看她只随意一撩旗袍下摆,已经刮起一阵金风,把断成两截的板石轻轻送到蛮瞎子跟前,稳稳摆在地上,随即照旧摆出一个端庄的姿势,英气逼人地吐出一声:“请!”。
那蛮瞎子也是毫不客气,鹰钩鼻里“哼”了一声,已经摸出腰间的葫芦,控出一把虫子来。
细看之下,那些小虫通体漆黑,小点小点的,只如芝麻大小,不一会就聚在他掌心,团成一个圆球形状,远看好比一块打磨得十分光滑的黑宝石,咋看之下骨碌碌地甚是圆润。
“嗬——不赖嘛,居然炼出了虫玉。”说话的是坐在红木椅上叼着烟斗的金四娘,语气里虽然透出夸赞,但面色依旧没有太多变化。
只见蛮瞎子好似没听到金四娘说话一般,只顾着把小虫聚成的黑球往断裂的石板截面上一滚——顿时间,那紧凑的虫玉已经重新化作无数密密麻麻的小虫,不一会就爬满了石板的断面,蚂蚁搬家般配合着蛮瞎子嘴里念念有词的低语,井井有条地忙碌起来。
他不会,该是要让这些小黑虫帮他把这断成两截的石板子“缝合”到一块吧?!
这可真是让人大开眼界:只见那些密密麻麻的小虫,不紧不慢,有条不紊地在那断面上爬来爬去,不经意间,已经开展了打磨边角,对正截面,搅拌石粉,粘合断面等一系列精细的工序。特别是那粘合断面那一手,在我看来,蛮瞎子完全就是把小虫们当作了一个个小型反应炉:只见一个个小虫6续吞进石粉,又吐出热腾腾的石泥,再均匀地涂在那磨好的光滑断面上,须臾间已经精确地把那断裂的部分,完美如初地复原了出来——简直就像,石头从断面处重新长出来一般!
事实上,待我用望气细细一看,那石头,还真是重新长了出来——那些小虫涂抹的排泄物,还真好比“药”一般,促进了土石的气机生生不息地生起来,慢慢连成一片,恢复成石内行气原有的模样。这似曾相似的情形,简直让我想起去年到上海参加医学会时观摩到的那项现代医学的巅峰科技——手术用纳米机器人。没想到,在那穷山恶水之地,这般蛮夷之人,亦能养成如此精妙的神通。
也算长了见识。
大川叔上前丈量了还原后的青石板,不禁回身朝金四娘点了点头,表明板石当真恢复如初,尺寸上,当真连一分一毫都未曾有所差池。
这第一回合的较量,二人本事各有千秋,但从结果上看,应该也只能堪堪算作“平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