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挂着还未隐去的点点星光,朝阳蒙蒙只是微亮,拥挤的京城就已经忙碌了起来。
今日恰逢大朝,早已守候在皇城之外,等着参加这永乐四十八年最后一场鼎盛朝会的文武百官,却被宫里传来的一道旨意都给打到了永定门外。
随着临近年关,外放游牧的地方官员也纷纷入京述职,加上从京都各处豪门大宅中接连走出的勋贵公爵,眼前这一道臃肿阻塞的滚滚洪流,慢慢涌出京城南门之外。
已经封禁施工了半个多月,御用工匠日夜忙碌,终于及时完工,在紧靠城墙的位置搭起一座百尺高楼。数千名京都戍卒奉命列阵楼前,排开一字长龙的禁军精锐无不披甲持枪。
大明京都坐北望南,这座繁华鼎盛了五百个春秋的雄伟城池,如今有四城八市三十二坊拱卫着中央禁宫。经过历年来的不断扩建,作为京都人流往来最为频繁的正南门户,永定门可容八辆马车并排驱策,门旁两边所连城墙更是长达二十里路,雄伟豪壮远胜历朝历代。
坐镇在京都中轴线上,新建高楼脚下不远处就是名闻天下的驻马石碑。相传五百年前朱家太祖迹西北,横扫东南,等二十年后再度回到这北域雄城之时,怀拥天下却早已两鬓斑白的老人就是在这里驻足下马。石碑所刻碑文便是当年太祖亲口所述:“荡清寰宇,问鼎中原,余愿天下从此不闻刀兵鼓响,人人放马归田......”
以驻马石碑为界,不下千乘的壮阔车流停在了百尺高楼两旁,依着品轶高低,文官居左,武将在右,众人一一下车站位。位高者距离木楼最近,位卑者依次渐行渐远。再加上负责守卫安全的数营禁军,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几乎与身后城墙等长。
高楼底部的阶梯之上,有十几道披朱带紫的身影明显高出他人一等。都是在泱泱朝堂之上最为拔尖的肱骨大臣,互相熟识的他们依着各自的圈子散乱分立。
有白苍苍位居中枢宰相高位的花甲老人,有不惑之年便平步青云执掌一部权柄的得意天骄,相比之下面容最为年轻的那几位,人人身披朱紫,地位同样然不凡。不同于底下心中茫然的下品官员,早已知晓今日安排的他们,只是静静的看向南方,心思各异却都一言不。
远远瞧见一队车马缓缓走来,站在原地等了半天的武厉王眼中渐渐泛出冷光。封王就藩已近二十年的朱厚聪,身边聚拢的人圈最为密集。
一位同样身穿赤蟒王袍的男子,自登楼起就在时刻留意着朱厚成的神色。瞧见他脸带不豫,这位眉秀鼻挺的年轻人故意开口撩扰朱厚成:“听说今天摆出这么大的阵仗,就是给你这个弟弟准备的?”
朱厚成眉头更紧,出口语气冲的吓人:“纳兰怀瑾,你少在这里幸灾乐祸。真以为本王和你爹结盟之后,便会顾着你的脸面?”伸手一把将年轻人扯到跟前,此刻心中无限烦闷的朱厚成恶狠狠低声说道:“忘了当年你腿是怎么折的了么?”
出身江南千年豪富世家的纳兰怀瑾恨恨瞪了一眼,却根本不敢多说半句,不过是仗着姓氏才侥幸得了个郡王封号的纳兰怀瑾,面对着不仅出身更为显贵,连权势也足以称得上是世间一等的朱厚成,又算得了什么。
临近石碑跟前,远道而来的庞大车队缓缓向两边散开。只有中央的两座奢华马车原地驻足不动,此刻摸到点头绪的文武官员无不屏气凝神,好奇栖身车内的人物到底是何等不凡,才会让皇上尽遣百官,出城共迎。有人偶生猜疑,便会对身边的熟人窃窃私语,
一时间,山雨欲来未至,却已风满高楼。
终于,右边马车帷裳掀开,一袭红衣亮于人前,为京城所熟知的陈正华率先下车。本来当日陈正华奉旨出京的事情就不算隐秘,可看到红衣老人从车内现身之后,人群中却突然响起了一阵喧哗。
陈正华下车之后并没有收回扶住帷裳的手,反而略带恭敬的右手虚引,真正引动人潮反应的中年儒士才踱步而出。
早有传言,当今辅张居岳因为年事已高,之前早已有意请辞还乡,却被皇上以无人可用的借口多次挽留不允。可身子越孱弱的老辅,在今年这个尤为寒冷的冬天里已经接连感染风寒,甚至有一次严重到在朝会之时当众晕倒。所有人都能看出来,朝廷换相已经迫在眉睫,早已有数方势力为此暗中角斗,一时间朝中暗涛汹涌。
就在这种微妙的时候,一向简在帝心的张衍圣突然回京,大部分人同时联想到:“难道张衍圣即将一步登顶,接替老辅坐镇中枢?”由此联想到更远的地方,所有人转头看向高楼之下的老辅,心头震动:“难道江夏张家要一门双辅,父子皆宰相了吗?”
听着耳边的纷纷议论,作为焦点所在的老辅张居岳不为所动,只是神情复杂地瞧着远处站在车旁的张居正,嘴边胡须正止不住的微微轻颤。
众人心思不定之际,高楼之上有一位年轻宦官疾步下走。来到高楼半腰处,这位手捧圣旨的年轻宦官开始扯着嗓子高声宣念: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司礼监秉笔太监陈正华围剿叛逆,护卫皇子,有功于朝。赏黄金万两.”
“江夏张衍圣才德兼备,朕素有耳闻。且自入朝为官以来,兢兢业业,功绩卓越,实为百官典范。特封中书令,执政中枢,为朕分忧。”
人群哗然之后又猛地归于沉寂。张衍圣入朝为相的消息虽然令人吃惊,可紧随其后颁的旨意才真正骇人听闻,以至于人群顿时失声。
“皇子厚聪,日表英才,天资纯粹,兹恪遵太祖慈命,载稽典礼,俯顺舆情。谨告天地、宗庙、社稷!”
“于永乐四十八年十二月十三日,授聪册宝,封立庄王,以重万年之统、以系四海之心!”
刚刚吃了憋的纳兰怀瑾在短暂惊讶愕然过后,差点笑出声来。虽然看不到身前朱厚聪此刻脸上的表情,可仅仅看那用力握拳的双手,就知道这位武厉王的心中并不好过。
文武百官无不跪地听旨,心中想到的却只有同一件事:“难道皇上要打破惯例,想把原本应该一辈子在山上修道,不问世事的朱厚聪,纳入太子人选之中?”
“宣陈正华,张衍圣,朱厚聪,登楼觐见!”
红衣老人先行开路,张衍圣紧随其后。身形所到之处,文武百官赶紧收起了心中的杂乱心思,无不点头微笑,向新任辅表露着自己的善意。
一贯冷淡示人的陈正华直接迈步登楼。
张衍圣一步一停,一停一礼,与所有人都是和颜悦色的他渐渐走到了人群尽头,却对站在人群最末尾的老辅张居岳视而不见。收敛起脸上笑容,张衍圣扭头转身,抬步登楼。父子二人,形同陌路。
瞧着步步靠近,又迅远去的背影,眉须皆白的花甲老人低声自问:“难道真的是我错了?”当年亲手把自己小儿子赶出家门的张居岳,胸中波澜暗起,渐渐激荡起澎湃心潮。
所有人都注视着从头到尾保持安静的那辆马车,都等着朱厚聪向大明江山,向天下众生,正式亮相的那一刻。
车厢内,朱厚聪脱下穿了二十年的褚褐道袍,开始蹬靴,束带,佩玉,扎冠,从头到脚尽是明黄富贵。
深深地互望片刻之后,朱厚聪笑了笑,故作轻松的说道:“父皇下旨召唤,我去去便回。”
转身下车之后,朱厚聪刚要迈步,车厢内伸出一双手搭在了他的肩膀,帮朱厚聪抚平了脖颈处些许褶皱。
倚靠门边,弯腰蹲立的吕雉只有淡淡的一句话,沁入了他的心脾:“我等你。”
越过了漫漫人潮,走向远处高耸矗立的百尺高楼,从山中一路走来的朱厚聪,腰背越挺拔。
来到台阶跟前,抬头望去,尽是陌生危险的路途,朱厚聪心中没来由的升起一个念头:“在闯山之初的那个清晨里,吕岩大概就是我现在的感觉吧。”
深深吸了一口冬日寒气,和着心中的凄楚一并吐了出来。
深知再迈一步,从此人生大不相同的朱厚聪,义无反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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