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到老人阴沉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来回逡巡,朱厚聪低垂着脑袋,一动不动。
没有预想之中的雷霆震怒,朱炳文只是简简单单的四个字道破天机:“为了吕雉?”
京城之中又有什么事情能逃过老人的耳目,朱炳文藏在桌后的双手握紧又松,尽量平静地开口追问道:“就因为你皇兄的那番激将言辞,你朱厚聪就恨不能在那个女人面前,以死明志了?”
“真是好大的出息!”不知为何,朱炳文明明怒在心头急欲开口训斥,却在一句话过后又表现出了一种乎寻常的耐心与体谅。老人对沉默不言的朱厚聪谆谆劝解道:“聪儿,你自幼山中修行,不曾感受过世俗间,尤其是皇室宗族中常有的阴谋算计。因此才会被人一句话戳中心中痛点...”
“父皇我早就预料到,有一天会生这种情况。”老人缓缓起身,一手搭在朱厚聪低垂的后脑之上,敦和笑道:“可朕相信,小时候受了委屈从不会哭着鼻子找朕诉苦的那个朱厚聪,总不至于会在长大之后,反而经不起半点刺痛挫折吧?”
温言入耳,朱厚聪终于不再像之前那样闷头不语。随着勾起的童年回忆,朱厚聪生出了些许怅然:“其实当日皇兄说得对,我在龙虎山上的所作所为,确实称得上自私自利,怯懦不堪。”
摇了摇头,将杂念屏除脑外,朱厚聪抬起头直视着身前这位面露慈祥的老人,坚定开口道:“所以我才不想继续躲避现实,任由自己一错再错!”
“自私些有什么错?”老人恨铁不成钢地开口训斥道,语气中已经掺杂上了一些止不住的严厉:“你朱厚聪既然生为皇族血脉,就不应该将目光单单放在那一个人的身上,也不该将自己的性命摆到一个女子身下。”
“当你到了登上皇位的那一天。”朱炳文指向身后墙壁上悬挂的宽阔地图,目光不复之前的平淡温和,隐隐王气蓬:“你将会现,和这万里江山比起来,一人一地的得失又算得了什么?”
“当你坐在皇位之上,再转回头看向此刻...”说到这里,朱炳文的嘴角不由微微翘起:“或许你朱厚聪只会为这段一时间难以开脱的愧疚往事,轻轻一笑而过。”
一指点在朱厚聪的额头,老人郑重说道:“朱厚聪,你注定是那个接替朕,为大明江山延续下一个百年的人。而且那一天,不会太远。”
听到这段近乎于托孤传承的话语,朱厚聪的脑海早已纷乱如麻。哪怕有关于父皇属意自己的传言早已传遍京城乃至天下,可朱厚聪怎么也没想到老人会将内心的想法,在此刻如此直白地说了出来。
“为什么是我?”朱厚聪不由开口问出了这个,所有人都为之困惑不解的问题。
双眼复杂的盯着身前少年,两鬓斑白的朱炳文久久无言。
沉闷当中,老人的视线逐渐飘远,一转再转,最终还是停在了那副与墙等高的大明江山地域图上。目光由南至北,西蜀,江南,江西...朱炳文的脸上接连闪过了犹豫,挣扎与愤怒。
直到背着身的朱炳文终于收拾起满怀思绪,却只有幽幽一叹:“你会知道的。”
“朱厚聪,你还是执意要去落日原吗?”转过身,重新将视线锁定在朱厚聪的身上,老人最后开口问道:“哪怕朕不希望你以身涉险,哪怕你明知道前方有提前设好的圈套。”
“是的。”朱厚聪重重点头。
老人无可奈何地挥了挥手,开口示意:“朕知道了。”
虽然没有得到确切的承诺,可朱厚聪略微犹豫过后,还是弯腰一礼,恳切道:“谢父皇恩准。”
话刚说完,朱厚聪就要转身退出门外。忽然听到老人的一声呼喊:“到时候,朕自然会让你跟随大军一起出,把这个收好!”
接过老人抬手扔过来的一方黄铜印章,恰好字面向上,朱厚聪不由低声念道:“承运?”
“记住,此印一定要随身携带,不可丢失。”不去看面露喜色的少年,朱炳文最后嘱咐道:“出去吧,朕还有些事情,要与衍圣公商议。”
走出阴暗的御书房,朱厚聪只觉身上一松,笑着迎向门外等候多时的中年儒士:“张师,父皇叫你进去议事。”
扶住正待弯腰行礼的朱厚聪,张衍圣细细打量。看到少年脸上洋溢的笑容,由此洞悉一切的张衍圣开口问道:“此行前路,未必会一帆风顺,你想好了?”
面对这位相处多日的授业恩师,并不像之前那样拘谨的朱厚聪笑着点头说道:“学生做好准备了。”
“前几日曾听先生教导,曰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似乎想起了一些有趣的事情,朱厚聪脸上的笑意越浓重:“以前在太和山中,我总觉得师弟吕岩憨直愚笨,不仅出身,学问不及我,连性子也有些过于冲动固执。直到现在才明白过来,是我朱厚聪远不及他吕岩...”
迎着天边垂暮的淡薄日光,朱厚聪的脸上却渐渐升起了一股蓬勃的向阳朝气,令人心喜:“如今,我虽然不能像吕岩那样,有种誓将险路踏为坦途的勇气。可我也不愿意再对自己心障视若无睹,继续这样困顿萎靡的过下去了......”
眯了眯眼睛,朱厚聪嘴边的笑容越灿烂,像是个在与人邀功的孩子:“张师,你说这是不是就像书上说的那样,君子,有所为?”
对视一笑,张衍圣对身前这位一扫沉闷之后,反而多了些豁达的弟子开口笑骂道:“这才了几天书,就敢跑来跟为师谈心胸,谈境界?”
拍了拍朱厚聪的肩膀,张衍圣收起了脸上的笑容,郑重嘱咐道:“一切小心,祝你早日回京。”
正声收色,朱厚聪拱手长揖:“是,学生记下了。”
师徒两人,就此别过。收回远送的目光,张衍圣略微收拾了一下心情,转身推开紧闭的御书房大门。
听到门轴转动的轻微响声,正坐在桌后魂游出神的朱炳文回神望道:“衍圣公,他刚才与你说了些什么?”
“齐王说:虽然万人吾往矣...”嘴角微微翘起,张衍圣笑着将之前的两人问道一一转述:“皇上,依照老臣看来,殿下他如今虽然还有些年轻人的青涩懵懂,可毕竟必之前那副死气沉沉的样子,要好上太多了。”
“哼!”面色犹带不善的朱炳文冷哼说道:“衍圣公,你又何必替那个小兔崽子说好话。”
“他只不过是个仗着祖辈遗泽,而不识人间忧愁的傻小子!”连连摆手,朱炳文连声泄着心中的烦躁阴郁:“还君子有所为...我朱家是被人明里暗里,足足骂了五百年的土匪皇室,又何曾出过一位令世人信服的敦敦君子?”
话音未落,由君子二字勾动起了脑海深处的一抹隐秘记忆,朱炳文仿佛又想起了那山,那人,那位真正有希望,也有能力振兴皇室的温润君子。
可本应该登临大宝的他却把皇位留给了我,还笑着对我说了什么来着?伸手一拍额头,朱厚聪终于想起当年在龙虎山山脚下,改变了两人命运的那番对话:“长者赐,不敢辞。二弟,以后大明江山就交给你了,千万要完成你我共同的憧憬和愿望!”
而自己又说了什么?脑袋越昏沉的朱炳文,早已记不清当年泪流哽咽的自己,嘴里究竟在嘟囔些什么。
只知道自当日的一人上山,一人离山之后,年轻时最喜欢游览山河,肆意随心的朱炳文,就再没有踏出过皇宫一步。
朱炳文只知道自己这四十多年来,日夜勤勉的执政生涯,为的不过是当年自己亲口作出的那个承诺:“肃清山河,开万世太平。”
陷入了往事回忆的朱炳文,久久不能自拔,只是勉强打起了精神,示意身旁的张衍圣自行离去。
许久之后,独自静坐的老人燃起了手边的烛火。
在昏黄摇曳的烛火映照下,朱炳文仿佛又看见了年轻时,那道与自己把酒言欢论英雄的伟岸身影。
“皇兄...”莫名心伤的朱炳文痴痴说道:“当年你说,我大明江山看似平稳实则早已四处漏风,所以我就当了四十年的缝衣匠,四处缝缝补补。”
“当年你还说,我们这一朝的皇室血裔最为憋屈,明明该是一言九鼎的天潢贵胄,却时时处处地被人扯着腿走路。”眼中闪过一抹令人胆寒的凶煞,朱炳文咬着牙狰狞笑道:
“皇兄,穷极思变。总该让他们也知道知道,什么叫做痛彻心扉,痛入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