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廿三, 沈绥上表, 做了目前关于武惠妃案的调查陈情。折子在中书省被拦了下来, 交给了沈绥所属大理寺上官大理少卿明珪审阅批示后, 才可递交圣人。折子实际的审阅人倒并非是中书省内的官员, 百官上表均由中书省统一收录, 交与圣人身边的大内官高力士递圣人案头。近些日子以来,圣人精神萎顿,屡屡辍朝, 诸事废怠。奏表多交由高力士审阅, 小事高力士直接代为批示,不必通报, 大事才由高力士择而报之。
大约是预料到这奏表会在中间被阻拦好几道, 沈绥行文含蓄谨慎, 大部分对案情的主观推测她都并未写上,只是如实陈述了案情调查后的全部实证。
表文内, 首先她详细写明的是关于殿中香气的制造方法。她简略例举了三种人工调制杨玉环体香的办法,并写明了自己在寝殿顶部的椽木之上发现了油膏的痕迹,经鉴定乃是麝香。麝香中还混杂有一些残留的蔷薇花粉、硫磺粉与熟石灰, 乃是助燃物,故而燃烧后香气四溢,香味中又混杂有刺鼻气味,弥漫大殿。
其次她写明了从将作监查到的近来宫中屋顶翻修的记录, 每年宫中都会让工匠点检各处宫殿的维持情况, 尤其雨季即将到来, 屋顶是点检的重中之重。很多殿堂都修缮过屋顶,其中就包括武惠妃生前所居的珠镜殿。经沈绥亲自检查,珠镜殿寝殿之上的屋顶不仅未能修补完好,反倒有些漏水。近来恰逢阴雨连绵,尤其是惠妃死去当夜,前半夜下了好一场雨,屋顶内有轻微渗水。
其实以上两点联系起来,沈绥是在说明凶手在殿内制造香味的方法——利用生石灰遇雨水发热引燃硫磺与麝香,使得大殿内香味弥漫。不过她并未直接写明这一部分的推理内容。
其三,沈绥写明了自己未能查验尸首,不知武惠妃确切死因,不敢妄下定论的几行字。实际上她已经查验过尸首,并已经确定死因了。死因是中毒而死,而这个中毒而死的过程很复杂,漫长且毒发时间不可控。此话曾讲?
颦娘仔细勘验了沈绥验尸后带回来的血液与胃容物,结合宫女夏绮的证词,得出结论——武惠妃之死乃当日服下的海虾与长期使用的妆粉,再与燃烧后弥漫的麝香三者反应之下毒发身亡的结果。妆粉内含汞且长期使用后渗入人体血液之中,使得人体虚弱,常伴有呼吸困难之症。海虾含砒,可加剧呼吸不匀之症。此后若再以麝香这类强烈的气味刺激,会有极大的可能性导致这个常年卧病在床的病人呼吸衰竭而死。此三者均少量,单用其一都不至于致命,但三者合一,在一个恰当的时机之下,就会令人毒发身亡。沈绥相信,宫中其实已然得出了这样的验尸结果了。她只需将之前的其一其二写明,明珪自会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
事实证明,明珪已看过沈绥的表文,果真立刻压下,随即行动起来,派人循着将作监修葺屋顶的工匠的线索去查。而沈绥其实早就派千羽门查到了目标人物——王保,年逾四十,行七,人称“泥瓦七”。此人是临时召入宫中的工匠,祖籍湖州,泥瓦工,尤擅修葺屋瓦,手艺精湛。曾参与营造过长安城很多大型的寺庙,修缮过很多大户人家的屋子。他也不止一次入过宫,算是将作监的熟面孔了。因为入过宫,在民间还颇有名望,找他修屋的高官富绅比比皆是,他生意兴隆,在长安城也有自己的一处小院住宅。
但是此人,数日前就带着家眷离开了长安城。那时武惠妃尚未死亡,但他确实是在干完最后一趟宫中的活后,就带着家人举家迁走了,悄无声息的,街坊邻居竟然都不知晓。千羽门已然在东面数十里开外的北肴道发现了他一家的踪迹,他们躲入了华山北麓的小乡村中,隐姓埋名,似乎投奔了亲戚家暂住。千羽门已派人将他盯住,相信不久,明珪便会顺着这条线索找到此人。
武惠妃案算是告一段落,埋下麝香的人找到了,给武惠妃使用汞含量过高的妆粉的人也找到了,制作海虾给武惠妃吃的人也很明确。但是将这三种毒物凑到一起的背后的谋划者到底是谁,却依旧不清楚。此人将自己断得干干净净,以一种极其狡猾的下毒手段,抹除了自己直接参与下毒的痕迹。沈绥没有去拷问泥瓦七、冬绫亦或珠镜殿掌厨的内侍,因此她不知道他们背后的指使者到底是谁,这还需要明珪继续去查。她还会持续关注,可她不打算再直接参与调查,她直觉敏感,已然嗅到了不寻常的气味。而或许明珪比她更为敏感,沈绥近日一直在想,明珪将她撇除在此案之外,莫非并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之秘,而单纯只是为了保护她?她不知道自己这个想法到底从而何而来的,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
一日之后,五月廿四,武惠妃之死发丧,举国哀悼。丧事交由礼部制办,长安城被禁止一切娱乐活动,宫中更是连欢声笑语都听不见。圣人沉浸在痛失爱妃的悲伤之中,谁也不敢在此时自讨苦吃。一切地位比武惠妃低的妃嫔、宫女、内侍均须服丧,皇子皇女均须戴孝。宫中放眼望去满眼白色,縗絰满目,哀痛不尽,连绵数日哭嚎难绝。
圣人似乎忘却了一个人,一个被她冤屈时久的人。当李瑾月接到礼部送来的縗絰之时,她咬紧了牙关,忍之又忍,最后穿上了麻服。她手中捏着麻束带,注视良久,最终还是扎在了额上。做完这一切,她转身走入府中,半句话未说,将前来送缞絰的礼部官员晾在了外堂。
其实即便作为外人,也觉得唏嘘不已。李瑾月毕生之委屈全来自于其生父——当今圣人,而今日已达极致。她想起了数年前她母亲过世时,她远在边疆,等到回长安时母亲已然葬入皇陵,她披麻戴孝跪在皇陵前叩首,久久不曾站起。今日她被生父逼迫为弑母之仇人服丧,此奇耻大辱,他日定当加倍讨还!
晋国公主府的封锁仍然未能解除,李瑾月已经在府内无所事事三四日。若是换了从前,她定然已经无法忍耐。她本就是武将,军营才是她的容身之处,一日看不到沙场,听不到盔甲与兵器交击的声响,闻不到校场之上的汗水与沙土混合的气味,她的心就不宁静。但是如今却大为不同,全因她找到了一个不知道等待了多少年的人。眼下她与爱人一同被关在府内,反倒给了她们大把相处的时光,本该是折磨之事,却戏剧性地变作欣慰窃喜的隐秘之机。
这几日李瑾月总会想起自己从前的生活。体味过什么是真正的爱,才明白自己从前经历过的感情,或许真的谈不上爱。那是迷恋,亦或依恋,而爱大概就是现在这样,给与、包容,绝非一昧地索取,或沉浸在求而不得的自艾自怜中。
每日,她与杨玉环就在府中悠然闲逛,见到有志趣的园景,便驻足停留片刻,若是坐腻了,便起身继续走。移步换景,步步成趣。其实这府内的景色,李瑾月早已看腻,今时今日再次仔细逛自己府内的园子,却多出了一番无法言明的乐趣。或许那并不在于园子本身的景致如何,而在于她身边的人。哪怕她不看景色,只看她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有着无穷的韵致,如何都看不腻。
初初陷入恋情中的少女,有一种清爽的粘黏,微酸的甜蜜,迷人的可爱。她会抱着你的臂膀,一整日都不撒手;她会尝试着扣紧你的手指,稚气地甩动;她会偷偷地亲你的侧脸,然后假装不是自己做的;她还会在想你舍不得你的时候,拉着你不让你走。她会倚着你小憩,会喂你吃下她爱吃和你爱吃的食物,会悄悄放低声音凑近你耳畔说话,会在夜间猫儿般缩在你怀中进入梦乡。她仿佛用自己所有的天真可爱、眷恋依偎编织出一张大网,将你紧紧收在其间,牢牢网住不放。你甚至不愿挣扎,就愿意沉溺当中,带着一种堕落般的喜悦,怀着一颗为她涨得生疼的心,溺毙于她编织出的美妙世界中。
李瑾月愈发爱她,爱到了骨子里。爱到了害怕会伤害她的地步,哪怕亲吻都轻轻地,再动情也不会粗鲁到弄痛她。她至今也不敢要她的身子,尽管那念头已经在她脑海中徘徊过不知多少回,每每情到深处只差一步,都告诉自己要再等等。或许在她心目中,这个女孩是那样的完美,又是那样的年幼,她总是怕自己会毁了她。
十五岁的少女是第一次陷入爱恋之中,李瑾月也是,她的患得患失夹杂了更多复杂的因素,比少女来得更为激烈。但她明白,在她们二人的关系之中,自己毕竟是年长的那个,她自认自己必须要给女孩带去安全感,因而她所有的负面情绪都深藏心中,丝毫未曾表现出来。
女孩是很感性的,她有着极高的音乐天赋,爱舞蹈爱琵琶,每每情绪上来了,都会歌舞一番,李瑾月是她唯一的观众,可她却无比的羞涩,羞涩却又欢喜,尽力地在她面前展现自己最美的那一面。她的青涩在一日日地褪去,周身的艳华渐渐浮现,眉梢嘴角的风流摄人心魄。李瑾月有时很恨自己怎么幼年时没有好好学音律,虽然作为皇室女,她的歌舞亦是不差,可与女孩相比却相形见绌,有时陪着她踏歌一番,都显得粗手粗脚,笨拙不堪。水准平平的伴奏总也不能匹配她舞姿的美。意识到这一点时,她很是沮丧。她的父亲是音律大家,可她却不擅长这些。每每想起父亲,她心中就有阴影,音律不如父亲也成了她如今最在意的事。
但李瑾月有个好处,她是个从不服输的人。知道自己有不足之处,便立刻会投身其中,不怕苦不怕难,以极大的钻研精神去学习去提高。仅仅几日的时光,她的音律水平就提升了一个高度。女孩细心地教她,陪着她,这种真实,已然成为了她的动力。
于是当沈绥时隔多日,于五月廿四晚间悄悄潜入晋国公主府中去见李瑾月的时候,见到的却是她二人在水榭内刚刚踏歌完毕,相依拥吻的景象。沈绥远远地站着没敢靠近,莫名其妙被秀了一脸,心里有些郁闷。好你个李瑾月,我听说圣人让你为武惠妃戴孝,还担心你情绪低落,特意来安慰你。万万没想到这家伙却在温柔乡中乐不思蜀呢!长安城已禁舞乐,你俩居然在府内踏歌,若是传出去了,可得了?
她顾自生了会儿闷气,转念又想,自己当年和莲婢在卯卯眼中怕就是这般讨厌的模样。不由得又笑了。也罢,这俩人能走到一起也是不易,初初坠入情网的滋味沈绥是体会过的,满心满眼都是对方,哪里还顾得上其他。作为过来人,还是宽容为大。
她在水榭湖畔站了一会儿,才迈步走去水榭,刚站定在门槛处,李瑾月就见到了她,急忙走了出来。
“伯昭?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刚。”沈绥撒了个善意的慌言,“玉环呢?”
“哦,她在水榭二楼换衣,出了身汗。”李瑾月神色显得腼腆,沈绥眯着眼看她,看得她脸颊绯红,摆手道:
“做什么这么盯着我!”
“卯卯,你变了。啧啧啧……”沈绥摇头嗟叹,闹得李瑾月更是羞窘。
“说事情!”她恼羞成怒。
“再过几日,公主府的封锁应该就会解除了。寻个机会,你要私下去拜访一下你的三弟。”沈绥直奔主题道。
“李亨?”李瑾月有些诧异。
“嗯,是时候和他谈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