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 沈绥回忆起开元二十一年六月上旬至十月下旬这四个月时, 都会慨然失笑。那是一段无比忙碌的经历,每个人都怀着共赴生死的悲壮感,全力以赴地投入到争抢先机的战斗中去。条件简陋的田庄是他们战斗的主要中心,不知有多少条情报在那四个月中从这里发出收入。所有人从清晨忙碌到夜晚,分两班倒, 绝不留任何空闲时间。不仅仅是沈绥、李瑾月这些人, 就连杨玉环, 乃至于小凰儿也加入了帮忙的队伍之中, 筛选情报, 成了每个人都需要承担的工作。也是在那四个月中, 千羽门的情报能力被发挥到了极致,沈绥无比庆幸先祖给自己留下了这样一个宝贵的财富, 正是因为有千羽门的存在, 他们抢占了先机。
六月初八,兵符丢失。五日后,千羽门就查到了兵符的去向。寿王的人护送兵符抵达顿丘, 终于泄漏踪迹,被千羽门发现。千羽门一路暗中跟踪, 顺带保护兵符不被其他势力抢走。
自千羽门发现兵符后,直至六月十七日兵符抵达幽州境内, 千羽门不断收到各路发来的情报, 在众人的努力下, 很快便锁定了另外两股追踪兵符的势力, 一是尹御月派出的人,分兵两路的人马已经合二为一了,他们显然也已经锁定了寿王派出的送符人;二则是忠王派出的人,他们落在最后,暂时还没能寻找到寿王的人,只是单纯赶往幽州。针对这两股势力,千羽门也分别派出了追兵跟踪监视。
但是一直到六月十七日兵符进入幽州境内,这两股势力都尚未能追上。
然而就在兵符进入幽州之后,情况急转直下。
幽州的前线情报回传突然中断,本来几乎每日都会有一封信传来,结果从六月十九日开始,一直到六月廿四,足足六日,音讯全无。灞桥总部陷入了无与伦比的焦灼之中,从幽州附近的千羽门外围传回的消息来看,似乎幽州之内发生了动乱,眼下全境关卡道路都有重兵把守,插翅难飞,其内有什么情况,实在不清楚。
六月廿五,终于有消息从幽州境内传出,幽州范阳分部舵主封子坚千辛万苦打通了一条通讯渠道,将消息传递出来:
【幽州八成将领出现异常调兵行为,全境封锁,恐军队上层已发生兵变。】
看来封子坚似乎也不了解军队的内部情况,这是一个非常不详的预兆。
又过两日,终于有李瑾月相熟的幽州将领传讯回来,说是幽州眼下形势波诡云谲,根本弄不清楚谁是谁的人,谁又是不是打算浑水摸鱼、渔翁得利。并且最近有至少十名五品以上,拥有局部换防调驻权力的将军行为让人费解,他们仿佛商量好了一般,将手下兵力全部布置在了幽州四境的必经要道关卡之上,严阵以待,仿佛正在等待着什么时机。
沈绥当机立断,传信给最前线的封子坚,让他密切关注李瑾月直属部队中的两个人——安禄山与史干。
当初安禄山与史干作为范阳牙行一案的次要犯人被抓捕,因为身中毒素被控制,不得不为邪教,其实是白六娘做事。随后沈绥命颦娘给此二人解毒后,将他们收留在李瑾月收编的薛家军主力部队之中,让他们从低阶兵士做起。沈绥当初收留此二人的原因在于她看中了安史二人的谋略与胆识。此外,她也是故意将此二人留在了范阳军中,是为了做一个饵,以等时机到了,她可以顺藤摸瓜,免得丢了此二人,会引来更大的麻烦。她可并没有放松警惕,她始终怀疑这安史二人的来历问题,怀疑他们可能与尹御月有所牵扯。
根据李瑾月的说法,安史二人在幽州的这些年,在军队中安安分分,而且在针对奚、契丹部落的战争中表现出色,立下赫赫军功,被忠王派去的大将裴伷先看中,很快就提拔成为了从五品和正六品的武将,各自手下都有五千多人的部队,且有资格参与范阳节度府的军事会议,相当于有高阶参谋之职,手握军事决策权。
李瑾月对这二人还是相当欣赏的,他们的能力确实摆在那里,是不争的事实。安禄山诡计多端,最善出其不意,相当善谋。史干勇猛非常,更有常人不及的狠绝,一上战场便犹如杀神降临,让敌人闻风丧胆。故而李瑾月并没有阻挠此二人的升迁,但是她对于这二人也一直处在观察之中。正是因为这二人来历不明,又曾经与自己为敌,李瑾月并不能确定他们的立场,因而始终有着防范之心。
如今,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安史二人果真是尹御月安插在幽州军中的暗线。如今时机到了,尹御月启动了这条暗线。这条线恐怕非同一般,会将幽州搅得一团乱。
沈绥让封子坚调查安史二人的信是于六月廿七发出的,至六月三十日,回信传来。封子坚的信字迹都在发抖,很难想象他到底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写下这封加密信的。
【幽州大乱,此前控制源千鹤之术再度出现,幽州一半以上的高阶将领都被控制住了,丧失了思考能力。】
沈绥暗道不好,急忙询问皇帝八百里加急的使节走到哪里了。回信道,已入幽州境内,不日将抵达范阳节度使府颁布诏令,收缴兵权。
沈绥心想来不及了,看来一场兵燹将无法避免。好在这也在她的预估范围之内,她有应对之策。只是现在要达成目的,恐怕要走弯路了,而且会更加费时费力。
进入七月,幽州前线与长安灞桥总部彻底断了联系,而携带李瑾月的兵符进入幽州的寿王属下,也如泥牛入海,再无任何消息传出。李瑾月的兵符现如今究竟落入谁的手中,不得而知。忠王的属下走得最迟,赶到幽州也最晚,等忠王手下抵达幽州外围时,全境已封锁,他们无法入内,只能在外干着急。
彼时长安这边却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安静之中,前些日子还焦急地想要收回兵权的皇帝,近些日子竟然对此事丝毫不提,一直窝在骊山之上休养,再无任何诏令传出。可怜寿王、忠王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多次要求面圣,都被拒绝。沈绥估摸着,或许是尹御月已经全盘控制住了皇帝,奈何现如今她们没有能力再闯骊山营救皇帝,只能让尹御月得逞。不过皇帝的判断本就与她们的目的背道而驰,救皇帝也不急在一时,至少下一任储君彻底定下后,或许皇帝才会有性命之危。
又过十日,寿王实在坐不住了,派李林甫亲往幽州探听虚实。忠王则冒险下了骊山,带皇甫惟明、韦坚等少数人马亲自快马往冀州而去,他要去借冀州兵,他已判断幽州失去控制,恐不日大兵就将南下,早日做准备,或许能力挽狂澜,建立大功。李陌与他交情颇深,手中握有仅次于幽州兵力的冀州军,乃是幽州南下最为重要的一道屏障。因而忠王打算抢占这个先机。
然五日后,冀州刺史李陌突然叛变,扣押忠王为质,情势再度急转直下。此事一出,充分证明幽州以外的地方势力各怀鬼胎,李陌显然是一个投机者,他似乎打算从幽州之事中取利,即便得不到好处,至少不能有损失,忠王对他来说,显然是一个最好的挟持对象。忠王之于他,相当于汉献帝之于曹操。
长安中央朝廷的官员已经嗅出北方前线不对劲的气氛,近些日子来,不断有官员要求面圣,全部被皇帝拒绝,官员们联名在殿外请愿,要求面见圣人,都被无情地挡在殿外。金吾卫大将军杨朔一直守卫在殿外,不让任何人跨入一步,谁问皇帝情况,都只是一句话“陛下玉体欠安,须无声静养,不见任何人。”有他在,谁也不敢强闯,何况大家也都明白杨朔是最为忠诚的将领,既然他如此沉稳,皇帝恐怕并没有出事。只是皇帝没出事,北方出大事了!大家都等着向皇帝禀报,以求明确的旨意下来,好去做事。如此不闻不问,到底是什么意思?
时间已入七月中旬,盛夏酷热难当,人人情绪焦灼,数千双眼睛全盯着幽州的局势。圣心难测,没有皇帝的明确旨意,底下大臣也只能干着急,不敢擅自行动。有部分察觉形势不对的官员,已经让全家老小打好包袱,率先转移走了,就等着随时跑路。
七月底,圣人终于下了第一道旨意,命金吾卫将军王忠嗣携诏令,率三千金吾卫士兵,急行军前往幽州,查明之前下达的诏令的执行情况。
而此时,一直未曾传出消息的尉迟焉终于有消息了。封子坚经过大半个月的艰难寻找,终于找到了失踪了的尉迟焉。这位李瑾月的左膀右臂,身受重伤,身边只有一个十人的拱月军小分队,一直躲藏在深山之中。根据她们的回报,早在六月上旬时,整个幽州就已陷入了诡异恐怖的气氛之中,将领们陆续失去理智,完全任人摆布,竟然推举战功资历全然不足够的安禄山与史干二人作为幽州大都督府的代理大都督和先锋大将军,而且此二人手上居然有皇帝任命的诏书和幽州大都督府全部部署的兵符,包括李瑾月的直属,几乎是转瞬间就将幽州兵权全部拿下。如此看来,寿王送兵符的人失败了,兵符还是落入了安史二人的手中。拿下幽州后,他们便开始了斩杀异己的残酷行动,一切不受控制的隐患,他们都不会放过。这当中自然包括李瑾月留在幽州的一千拱月军亲兵。
察觉到事情不对劲的尉迟焉试图连夜带领拱月军潜逃出去,奈何被发现,一路搏杀,拱月军死伤大半,到最后穷途末路,尉迟焉等十一人是在另外一只小分队牵引敌军注意力的绝境下逃出,拱月军除了她们,几乎全军覆没!
这件事无疑对李瑾月是一个重大打击。那些姐妹们,对她来说是出生入死的同伴,是她耗尽心血组织建立起来的亲兵部队,她们没能死在抵抗外敌的战场之上,却死于内部叛军之手,这让她一时之间无法接受。
然而,更为沉重的消息再度传来。八月初,安禄山、史干正式发兵,率先攻打幽州西南侧的易州,幽州铁骑卷土而来,如冷箭勃发,撕裂大唐脆弱的内部防御线,制造出一个恐怖的贯穿伤,并以无与伦比的速度向西南方向推进,直逼洛阳、长安而来。叛军与王忠嗣率领的金吾卫于莫州短兵相接,王忠嗣不敌溃败,回兵冀州,与忠王汇合,暂时偃旗息鼓。
八月初十,安禄山以及更名为史思明的史干二人打出“清君侧”的旗号,向任何敢于抵抗他们的力量宣战,一场浩劫突然爆发。自此以后,这场持续了两个多月的动乱留笔史书,史称“安史之乱”。
而史书也将永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平定这场动乱的英雄人物之名——安北晋国大公主、瀚海大都督李瑾月。唯一一个手握重军兵权,以平乱大功获得皇太女之位,顺利登顶大宝的女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