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通皱眉沉思,细细梳理一番,方才终是将整个事件来龙去脉,及李延炤采取的措施和蕴含的深意思索了个通透。正当他为自己取得的这一成就暗自沾沾自喜的时候,李延炤却是缓缓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后指了指陆续被雷融所部带回的参狼羌众,对窦通道:“做戏做全套,今夜不妨在营中,宴请这些氐羌降兵。便将会场放在点将台左近,也好让那些被拖个半死的匈奴俘虏看个通透。”
窦通拱手言是,随即便随李延炤一同返归营中。先前参与围剿的各部骑卒亦是派出队,以此处为中心,前往各处搜捕那些脱逃的虏骑。其余人则先后向营中返回而去。
李延炤悄悄跟上押送参狼羌的雷融。此时与其那些参狼羌部众是被押送,不如他们受到的是宛如上宾一般的待遇。除了武器被收缴,这些部众身上也并未强加任何限制他们活动的东西。并且念及路途遥远,李延炤还曾授意雷融让他们骑马归营。
虽然梁泰明确表示他与他所率部众只愿尽快渡河回到部落,然而在雷融的好歹,并且明确表示财帛等物皆在营中,让他们入营便即刻兑现先前承诺的那些财货之时,梁泰拗不过部属们的恳求,终于还是同意跟着雷融一同去营中将歇一晚。
“问出些什么了?”李延炤凑近雷融,悄声问道。他既命雷融来接收这部俘虏,便是想要用雷融让梁泰觉得亲近。进而设法从梁泰那里问到一些有用的情况。
“梁泰与我言道,此番前来州境之内的虏骑,共有三队。他们这支已是其中最大的一队。共有八百余人。而另两队各六百人,与他们同时出发,不过已经深入州境。至于他们去了哪里,梁泰言他也不知。”
“是谁派遣他们来的,他也不知么?”李延炤闻言,立时觉得事态严重了起来。先前这一支人马在县境内分散开来,频繁活动,已令他觉得头痛不已,若还有两支,莫一个的令居县,便是广武郡,恐怕也要让他们搅和得翻地覆。
“梁泰道,是**阳王胤召集他麾下骑卒一千人,又自左近参狼羌、黄羝羌、略阳氐、临渭氐、清水氐各募集部落壮士两百名。将之与本部匈奴骑卒打散重编,组成三支骑卒队伍。随即分别自金城渡、积石渡渡过大河,深入我州境之内。”
“又是刘胤儿!”李延炤听闻,顿觉气愤难平。去岁在令居与刘胤所率部众血战旬日的景象依然还历历在目。此番遣骑卒深入州境大肆破坏,竟然又是这厮的主意。
“长史,刘胤安忍凶狂,作恶多端,迟早自蹈死路!”雷融提起刘胤这个名字,显然也是气得牙根痒痒。李延炤与他的这几句攀谈之中,明显感到雷融咬牙切齿。在提及刘胤的名号之时,隐隐都有狰狞的磨牙声。
李延炤微微一笑,随即拍拍雷融,道:“不必介怀。刘胤既是刘赵宗室,对于陇西氐羌,便是羁縻、防范加利用。我等虽是有心迫其灭亡,却仍不得不听命于。此时委实不宜举兵而进。若至彼时,我自当与诸君同归。莫刘胤,便是他父刘曜,也是灭亡有日!”
“然而当下,我等不得不安忍一时。稍后营中开宴,你可要多多招呼这些参狼羌部属。毕竟氐羌同文同源,你们之间的话题也多些。我便陪在酒桌上,当个看客吧。”
“长史是想让那些匈奴俘虏看到此景,随后充作反间,使刘胤对各氐羌部众戒备防范,继而让氐羌部众对其离心?”雷融皱着眉问出来的一番话,却令李延炤大声地咳嗽了起来。
“雷百人将,于兵法一道,你简直可称是无师自通。”李延炤不知他得意洋洋地设计了半,连窦通这种从广武军开始便一直跟随他的部属都没看出来的局,这位来自异族的将领,居然一眼堪破。
“是长史看了我们氐羌部族。”雷融叹口气,悠悠道:“我等自先祖时便生活在陇西地带,先汉时汉民大量迁入,与我等杂居一处,时日久了,交道一多,汉家各种典籍亦是流通至各部族之中。汉人奉为兵家圣典的《孙子》,我也是自便有涉猎。”
雷融的这番解释,稍稍打消了李延炤心中疑惑。随后,雷融又叹了口气,道:“长史如此筹谋,想必将来很长一段时日,陇西氐羌的日子会不太好过啊……”
李延炤早料到雷融会对故土、故人还念着那么一些旧情。他点点头:“我自然知晓。只是如今下乱事日久。何处可为净土呢?即使现下刘胤不利用防范,莫非曜不为之焉?医生常言,重症须下猛药。当今下,便已是沉疴日久,唯有刀兵,方能令这下,恢复些许清明。”
言罢,李延炤又指了指雷融,道:“若这些氐羌部众,皆能如雷百人将所部一般,早日醒悟,北渡来凉,又如何能遭刘胤儿折辱?那些部落,放不下乡土,便唯有被人牢牢捆缚在陇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雷融叹了口气:“长史所言,我并非不知,只是因情而难以接受罢了。”他仰头望了望,随即又带着满面的莫名失落回望向李延炤,道:“长史先前所言,不知何时成为现实……”
李延炤闻言亦是一阵沉默,随即伸出手,拍在雷融有些冰冷的肩甲上:“许是一年,许是十年。然而人在不放弃,或终有日,能重归故土,下安泰。”
两人一路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约莫个把时辰后,便回到营外。早有士卒先行一步,回到营中,传达了李延炤的命令,火头军们随即纷纷忙碌起来,开始准备晚间宴饮所要用到的饮食等。
李延炤返回屋中,立即便拉过一摞纸,龙飞凤舞地写起书信,正是向各处郡县郡守县令等通报敌情,言及仍有两支虏骑深入州境,企图肆虐破坏,请诸位郡守县令等做好准备应对。
由于干系重大,且牵扯众多,更不能因为这一消息走漏而引发大范围的臣民恐慌,李延炤并未召集书吏前来抄写。他一面自己奋笔疾书,一面考虑着若是现下拿着这封书信前去找辛彦排版印制较为方便呢,还是自己多抄几遍更为方便。最终思前想后,他仍是决定自行抄写。毕竟现在跑去找辛彦,再开始排版印制,所耗功夫可能比他多抄几份还要大。
由于书信内容都是一样,李延炤便先行写好书信与落款,再拿过一摞信封来,写上收信人的名字排列好。再拿过先前已写好的书信,照着信封上的收件人名字填在书信抬头,随即写完一封的抬头,便封入配套的信封之中,再写下一封……如是往复,耗费大约个把时辰,方才将这一摞书信写就,各自封好,滴上火漆,盖好官印,随即便去陶恒营中,令他分遣骑卒向各府县送去。
至于湟水流域的西平、晋兴等郡县,他也是封好了书信遣骑卒送去。毕竟他当年还在广武军中当弼马温的时候,就随马平率军出征过湟水。阻隔广武与西平的这山脉虽然难行,不过仍是可以通过。加之西平、晋兴各处又较为富庶,难免不招人觊觎。
当他行出骑卒营,意欲返回之时,却见点将台前正当开席。近两百名参狼羌部众已在其间就坐。雷融正逡巡在其中,用流利的胡语,与其中各人热络地打着招呼。而雷融部下那些氐羌骑卒,便成为了宴席中端菜倒酒的服务生。李延炤斜睨了一眼,却见这些骑卒虽端着酒水菜肴,腰间却仍悬着弓刀。显然雷融对这些降众也是颇怀戒心。
雷融看到李延炤自旁边走过,登时便跑过去招呼他,拉着他去往席间就坐。李延炤假装拗不过雷融,便去席间空置的主位上坐了。随即,这些军中粗汉们便纷纷倒上酒,随后隔空相碰。李延炤站起身来,环视着周围这些参狼羌部众,高举酒碗道:“今番众位义士助我等斩杀虏贼,李某身为此地将首,理应敬众位义士一碗!”
“干!”李延炤将酒碗向上一举,随后便凑到嘴边,不过短短几息光景,那粗瓷大碗中酒便已喝干。他将酒碗倒扣着平伸出去,在诸人面前展示一圈。见得李延炤如此豪爽,席间这些参狼羌众也纷纷举碗而干。
大营辕门处,历经跋涉终是回到营地的窦通所部目睹了点将台前这场显得有些突兀的宴席。而躺在担架上的匈奴俘虏,也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李延炤望着辕门外行入营中的窦通所部,嘴角浮现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容。窦通催促着部下迅速将担架上的匈奴俘虏抬往营外,并即刻唤来营中医官予以救治。
酒过三巡,先前四出搜捕逃敌的骑卒也是相继归营。曹建所率部众擒获了数名敌骑,自辕门押送至营中。而陆续归营的其余什、队,也各自押着几名敌军俘虏。
席间的参狼羌部众觥筹交错,宴饮正酣,似乎完全不曾察觉到这次宴席是李延炤有意设计。雷融与梁泰坐在一起,或许因为都是氐羌部众,二人之间惺惺相惜,格外热情。
李延炤又饮了一阵,起身行至雷融处,推不胜酒力,便返回自己屋中而去。进屋以后,令值守护卫前去请曹建、陶恒等一众骑将前来。不一会儿,数名骑将便先后进入屋内。李延炤仰头环视众人,轻声道:“方才雷百人将与参狼羌梁泰交谈,得知此番进入州境的胡骑,尚还有两支,其中每支或有六百骑之数。方才我已向诸郡县主官去了信,请其务必严防。”
众人闻言,顿时色变。这一支好容易被他们击溃,先前已经给县境带来不可挽回的损失。而如今又冒出来两支,谁知道他们又要去哪里,给州中带来多大的破坏!
“连日来将卒皆游走侦骑,今日又血战半日,确是疲惫。诸将便令部属歇息一晚,明日晨,再度出营哨探!”
李延炤解下自己腰间佩刀,重重放在面前几案上:“务必要探到其余两支虏骑去向!探知之后,一面飞报当地郡县主官,一面归营汇报。”
李延炤环视众人:“此番,我等定要这些杂碎,有来无回!”
众人抱拳躬身:“谨遵长史之命。我等明日便出营哨骑。不将虏贼一网打尽,誓不归营!”
李延炤摇摇头:“虏贼既已不在我县之内活动,诸位当保存麾下为上。若遇虏骑,打得过便打一下,打不过便跑,反正我部一人双马,料定虏贼也多半追不上!”
李延炤这通保存实力的命令,在令屋中诸将微微发愣的同时,亦令他们感到一股暖意。尤其今日里,己方骑卒已与这股虏贼血战大半日,伤亡颇重。对于虏骑仍然强大的战斗力,诸位骑将也有种深深的无力之感。
众将行出屋,便即各自归营。而点将台前参狼羌众的宴饮却仍在持续。李延炤又令屋外护卫唤来魏旭,随即令他率部众登墙,今日夜间严防参狼羌部众借机生乱。
好在一夜无事。次日晨,李延炤甫一出屋便听到各营骑卒集结出营的马蹄声。他登上辕门内侧的望楼,向外望去,只见骑营部属在各自将佐带领下四人成行,以队为单位,间隔着向城外开去。
营中马厩处一阵战马嘶鸣,昨日不仅击溃那部虏骑,还缴获了近两百匹战马。如今那些战马一部被带至内城马厩中,另一部分则已分配至外城马厩,由雷融所部接收。
各部骑卒相继出营之后,便在城外五里处稍做集结。曹建、陶恒对各部去向做了一个大致安排。由曹建率一个百人队巡查,侦探郡中各郡县,而陶恒则率部向北,寻找可能游荡在此的敌骑踪迹。双方约定每日黄昏互遣哨骑通报各自情况。而这支骑卒的指挥权,则按军职,暂时收归曹建所有。
商议完毕,各自留下联络暗号以防敌骑冒充,随即双方便朝向不同的方向而去。陶恒率部沿道路向北而行,而曹建,则引众西向,欲先去巡查据郡城较远的永登、枝阳二县。
陶恒率部行至黄昏,已至武威郡治下。所部骑卒穿行在山谷之中,百人长窦通进至陶恒身侧,抱拳言道:“陶百人将,不知今日我等何处宿营?”
陶恒闻言,掏出怀中地图细看了一番,随即皱眉沉思道:“距此以北数里,应当有处乡里,我等不妨进至左近再行择地安歇。”言罢陶恒转向窦通,问道:“与曹督联络的哨骑,可曾派出?”
“已经指派。”窦通恭敬答道。随后二人率众一路行进,不久之后,翻过一片矮丘,陶恒言及的那处乡里,便已展现在众人面前。
焚烧着的民居,在落日余晖下若隐若现,倒毙在四野间的尸首,瞬间刺痛了众人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