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二 走过昆仑——记第二届全国道德模范姜万富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何建明 本章:四二 走过昆仑——记第二届全国道德模范姜万富

    苏州,凤凰山。

    万物竞荣的5月。

    一缕缕青烟穿过林木繁茂的枝叶。树下新起的坟冢前,一男一女点燃着香火,“姆妈,我来迟了……来得太迟了……”不绝的香火托载着无尽的思念,飘升蓝天白云间。

    祭拜母亲的中年男子,名叫姜万富。他从迢迢万里的昆仑山来到凤凰山,同老姐姐一道安葬母亲。

    如果从在上海踏上西行火车的那个夏天算起,他离开姆妈已经整整36年了。

    这是2002年的5月。

    昆仑山离黄浦江有多远

    姜万富和老姐姐从凤凰山下的墓园回到上海,星光和华灯已经把黄浦江点染得波光璀璨。

    “上海真美啊……黄浦江真美……”他一直盯着车窗外。

    1966年的那个夏天,姜万富离开了黄浦江。一路向西,向西,一直走到了昆仑山——一下子走了这么远哟!

    中学地理课,他从中国地图上见过“昆仑山”。地图上,标有“上海”的圆点和标有“昆仑”的那架山,用手比画一下,有一拃多长。

    当他和他的同乡——1000多个上海青年男女坐了4天4夜火车,又坐了6天6夜汽车,终于看见了几棵杨树,又看见了一坑水,汽车在水坑前站住,司机大哥说:到了!他才明白地图上的一拃长有多么远!

    之后,他知道了这坑叫“涝坝”。这里的人吃涝坝的水活命。那天,知青都不下车,迎接他们的人群中走出一位头发花白的汉子,他对他们说:“孩子们,下车吧,到家了,我是二牧场一连连长许连荣,我代表全连的同志欢迎你们。这个一连刚成立,地无一亩,房无一间,住地窝子,喝涝坝水,条件很艰苦,委屈你们了。但是,通过辛勤的劳动,我们一定能在戈壁滩开出良田,一定能住上砖房,点上电灯,喝上自来水,孩子们,下车吧。”姜万富提起行李,第一个跳下车,至今,许连长很重的东北口音还在耳边萦绕。

    之后,他又知道了这里地名叫“阿克其”,是新疆兵团农三师在叶城县境内、昆仑山深处的“二牧场”。其实,二牧场一连只是有了个名儿,他们住的几间地窝子,还有做饭的伙房,刚建好没几天,墙上的草泥还没干呢。许多和许连长一样的老兵还睡在牧民的马棚里。就连吃水的涝坝也是当地牧民的,吃饭时,大家都蹲在伙房门前的空地上,因为地窝子里会往下掉土。

    知道了这些,姜万富很高兴自己昨天带头下了车。

    当然,从大上海一下子走了这么远,那是报效祖国,建设边疆的时代召唤。他哪里想得到,这一召唤,他就在昆仑山冬日冰雪覆盖,夏天烈日炙烤的山道上走过了人生四季。这一年,他还不满17岁。

    风雪昆仑。17岁的南国少年领略了昆仑山童话一样的冰雪世界,也领教了昆仑山风雪的严酷。一夜呼啸的山风,昆仑山冰封雪裹,皑皑雪野天地一色。一米深的积雪阻断了牧业点与连队的联系。水,可以化雪得到;没盐了,坚持。坚持到断粮,不能不冒险回连队求救。

    “那一天,副连长赵卜怀带着我还有一个牧工回连队。羊肠小道被大雪盖住了。山上有很多坑,那是夏天羊子喝水的地方。冬天大雪埋住了大坑,掉到大坑里你可就没命了。我们3个人一人一根放羊棍,紧紧绑在腰后,怕掉到大坑里呀!走了不到两公里吧,我脚下一滑掉进了两米多深的雪沟里,雪一下子就埋住了我。费了好大的劲,才从雪里伸出脑袋。他们用放羊棍把我拉出雪沟。不敢再走了,你搞不清哪里有坑,只好又返回了牧业点。

    “没有粮食,只有吃冻死的羊,羊子饿得舔雪,咩咩叫个不停。体膘差得卧倒就起不来了。死羊肉煮着吃,烤着吃,没有盐,真是难吃。我又得了雪盲症,没经验,看雪看的。昆仑山的冬天真是美。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被昆仑山的雪迷住了,看得两只眼睛通红通红,不停地流泪。维吾尔牧工用羊奶给我一遍一遍洗,眼睛才好受些。

    “在这个冰雪世界里,人是很无奈的。只有坚持着等,等到第六天深夜,才来了救援的驼队。这一次,我差点儿就命丧昆仑了……”

    一年一度产春羔,牧场最忙。姜万富在昆仑山里的克里克东牧点。每天一早7点是一定要起床了,清点母羊和羊羔,给奶水不够吃的羊羔配奶,做完这一切再匆匆吃早饭。然后一壶水一个包米馕,顺着冰雪依稀的羊肠小道,赶着羊群爬上山的阳坡,仁慈的太阳已在这里催生出了羊子的草粮。太阳一步步往山里走时,和所有的牧人一样,姜万富顺着羊肠小道,和羊子一起下山。给羊子饮水。日暮,清点羊群,收圈,给母羊补饲,接羔……忙完这一切,一身疲惫回到羊圈边的窝棚倒头睡下时,往往已是第二天的凌晨。24小时一个轮回,直到产完春羔。

    困乏难耐,羊子散漫在春意融融的阳坡,享受太阳和山神的恩赐时,姜万富也在太阳的温暖里惬意地打个盹眯会儿眼。有时,他敞开羊皮大衣,清除不知什么时候来,也不知怎么繁殖这么快的“革命虫”。接完春羔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在开水锅里煮衣服、洗衣服。

    比起饥饿,虱子给的骚痒就不算什么了。身高一米八的姜万富饭量大,一个月的定量吃不到半个月就没了,全是老连长关照着。连队开荒,谁也没想到上海知青姜万富完成了3个人的定额!体力消耗大,饥饿也来得快,饿得头晕眼花时,老连长许连荣端着一碗香喷喷的鸡蛋面条来了,说:“吃吧,能吃才能干。年轻人可不能饿坏了身子……”要知道,那时候只有孩子才有定量的白面呀!姜万富至今难忘许连长看着自己时的笑容。

    南国男儿求知人生的眼睛和年轻的心,逐渐认识感悟着这支不戴帽徽没有领章的队伍。

    二牧场的资历比兵团还要老。新疆生产建设兵团1954年成立,二牧场1953年就挂牌了。王震将军率领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一野战军第一兵团第二军1953年成立了“二军叶城牧场”,这是兵团农三师二牧场的前身。这些战争年代冒着枪林弹雨的老前辈,出生入死打江山,打下江山没进城,不还乡,在西北边陲屯垦守边,建设家园。他们一年一年老了,最后魂归昆仑……与他们比,我们怎样努力都值得。

    来到昆仑山的第二年,二牧场派送努力向上的上海知青姜万富去学医,山高水寒的草原太缺救死扶伤的天使。

    老父亲信中语重心长:这可是事关人命的职业啊,知道李时珍吧?中国的医圣呀!李时珍的先人就对他讲,济世行医的路,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当一个好医生,是要用一生一世心血的……

    姜万富背着标志有红十字的药箱,在昆仑山走过了一个春夏秋冬,又一个春夏秋冬……在他想告诉临终的父亲、临终的母亲,遍布昆仑山的毡房都喊他“琼都乎多尔”(维吾尔语:有能耐的大医生)的时候,他才惊叹,昆仑山离上海竟有12000里——迢迢万里遥!

    伙计,我们形影相随

    姜万富进了杰比·帕孜力的家。已经72岁的杰比是二牧场的退休牧工,姜万富问他:“杰比老兄,这些日子还好吗?”杰比两只手握住了姜万富的手,说:“我的琼都乎多尔姜,好着呢,好着呢,就是想念你呢……”

    二牧场的人都知道,倔老头杰比只让姜万富给他看病。

    几十年了,是1968年吧。刚进10月,昆仑山就落了雪,山上传来口信说,在阿吾加克放牧的杰比赶着羊群下山时,从半山坡摔了下来,琼都乎多尔姜赶到时,杰比还昏迷着,山石在他的头顶刮开了一道十三四厘米长的血口子,伤口里的石碴子血块黏成了疙瘩。伤口消毒、包扎后,要尽快赶回卫生站进一步治疗。牧民点到卫生站要翻两座山梁,公路不通。琼都乎多尔姜用两根松木棍和绳子绑了一副担架,担架放在前后两头毛驴身上,牧工牵着毛驴,琼都乎多尔姜护着担架往卫生站赶,山路崎岖,风狂雪大,小毛驴在陡狭的冰雪小道上直打滑。左边是峭壁悬崖,右边是百米深渊,稍有疏忽,连人带驴就会掉下山去。琼都乎多尔姜用肩拱着驴身子,双手护着担架,走过一个几米长的小弯道,就是一身汗。深夜赶到卫生站,琼都乎多尔顾不上喝口水,立即上手术台,给杰比做完手术,已是第二天上午。昏迷的杰比苏醒了,救命的琼都乎多尔姜在杰比的病床前睡着了。

    “琼都乎多尔姜从死神手里要回了我的命,我们祖祖辈辈心里都记着呢……”一说起这事,杰比·帕孜力的两只眼睛就淌满了泪水。

    昆仑山的牧民都称呼姜万富“琼都乎多尔姜”。

    像杰比一样只让琼都乎多尔姜看病的,还有二连的买买提,还有养着一只凶猛的白色牧羊犬的居马提,还有……他们一定要等着巡诊的琼都乎多尔姜来,他们坚信琼都乎多尔一定会来,会带给他们福音。

    生活在昆仑山,最是“行路难”。二牧场170多个牧业点散布在昆仑山南麓海拔2000~4000多米的山坡上,且不说高原反应,也不说让人望而生畏的紫外线,单说只能骑毛驴的崎岖山道,就让你感叹“蜀道难”难不过昆仑山。最近的牧业点骑驴要走大半天,最远的牧业点往往要走一星期。大山里的牧民知道,多少次给他们带来平安、健康的琼都乎多尔姜都差点儿与死神相撞。

    姜万富去二连维吾尔牧工买买提的冬窝子出诊,冬窝子离连部有七八公里远,诊治后返回时,下起了雪。翻过一道山梁,天色渐渐发暗,雪也越下越大。路经一条黄羊踩出的小道,姜万富犹豫了,从原路返回,天黑也到不了家,走这条小道就近多了,只是山高路险。仗着年轻,他拐上了小路。下一个陡坡时,脚下一滑,人就顺着山坡往下溜。越溜越快,几十米外就是悬崖边。他心头一紧,崖下是深不见底的沟壑!突然,他的左脚碰到一块大石头,本能地侧身猛蹬了一脚,人停住了。接着就是石头落崖的一声巨响。慢慢睁开眼,真悬!离崖边不到两米远……棉裤刮破了,大腿上、胳膊上刮破的伤口渗着血。环顾四周,见药箱摔到在了十多米外,听诊器、血压计、药瓶、纱布……七零八落地散落在雪地上,他忍着疼痛把散落的药瓶、器材装进药箱,用绷带捆扎好已经摔破的药箱,一瘸一拐地走回二连卫生室。

    这算是轻的,过河坝从驴背上掉进激流中,连人带驴滚下2米多深的雪沟;最险的一次,也是抄近路救病人,从绝壁上摔了下去,险些命丧河谷。

    在昆仑山南麓草场,只要有牛羊的蹄印,只要有毡包的炊烟,就有琼都乎多尔姜的足迹。

    库那洪大队民兵训练,不幸暴发流感,几十号正训练的民兵全躺倒了。库那洪大队向二牧场求助,姜万富背起药箱赶往库那洪。处理好患者准备返程时,又传来云母矿区女职工高烧不退生命垂危求医求助的消息。赶巧,通往矿区的路上发生雪崩,洪水暴涨,桥毁路断,绕道走,一天也到不了,库那洪的牧人说,抄一条黄羊踩出来的小道可以到矿区,但是山高路险。救人要紧呀!姜万富冒险顺着黄羊小道走。崎岖的黄羊小道没多长,就是悬崖峭壁了。他不能像黄羊一样蹦上跳下,只好身子紧贴崖壁,手紧抠崖壁上的石缝,还得护着药箱,一点儿一点儿往前挪。下面,山洪挟卷着山石,声声震耳,他紧张得一身身冷汗。

    “几次想丢掉药箱,又想,没有药箱自己过去又有什么用?硬是咬着牙一点儿一点儿攀过来了。”

    因为及时,女职工马秀英得救了。事后知道,5年前有人走这里失足坠下山崖,从此再没人敢从这里走,姜万富直说自己:“命大!命大!”

    进入冬季,牧区发病的人就多了。往往是大雪飘落,急诊的信息就到了。

    冬天的山路又是最险的。一场大雪,山舞银蛇,天地混沌,哪里有路?

    放牧点又散落在大山的沟沟壑壑。仅仅一个二连,在海拔3000多米的昆仑山上就有100多个放牧点!3连更是在4150米的高处,每次巡诊,姜万富要翻越两座海拔3600米的冰达板。

    这几天,太阳从雪峰一露脸,赛提江·努尔就一会儿钻进毡包,一会儿钻出毡包,极目雪野望啊望。赛提江·努尔知道琼都乎多尔姜该来了。“我等啊等,等得心要烂了。琼都乎多尔姜是我们心中的天使,我的爸爸肠梗阻,琼都乎多尔姜救了命。我的妈妈脑溢血,也是琼都乎多尔姜救了命。9岁的时候,我出水痘,病得快死了,也是琼都乎多尔姜救了命。我们最远的牧点4800米,他翻山越岭来一次,要走8天!胡大呀,他是我的姜哥哥,是我们的亲人。我们生病了,一想到琼都乎多尔姜,病就好了一半了……”

    居马提·尼亚孜也在望琼都乎多尔姜,大山深处的居马提守着大山,守着溪流,守着寂静,守着一群羊。他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巡诊到他家毡包的琼都乎多尔。现在他已经结婚了,巡诊到毡包的还是琼都乎多尔姜。算着琼都乎多尔姜该来了还没来,居马提一家就着急了,琼都乎多尔巡诊的日子,是他家的盼望呢!终于望见空旷的山野走过来一个人,居马提远远迎上去,那一定是琼都乎多尔姜,女主人早早煮上了一锅香浓浓的奶茶,平时凶猛无比的白色牧羊犬也摇着漂亮的尾巴奔前跑后。

    也有夏日的好时光。虽说没有天山的天池,没有阿尔泰的喀纳斯,也比不了人家的丰饶,入夏,莽莽昆仑深处的夏牧场也是一番浅草远看,绿肥红瘦,鸟鸣草长。更有长长蓝天悠悠白云淙淙溪流。小驴儿美美地吸几口甘泉,上路了——它知道该往哪儿走。高兴了,倒骑驴背哼一曲久违了的越调儿。困了,那就随着驴儿的颠走晃着摇着,任凭识道的驴儿驮着,去往大山深处皱褶里的一处处草场,一顶顶毡房。

    姜万富在昆仑山深处的“驴蹄子小道”上走过了43年人生路。

    被称作“驴蹄子小道”的路宽窄不过人的脚掌,在昆仑山,只有小驴儿踩出的小道能通达炊烟袅袅的毡房。

    行路难,翻过一座山,又见一座山,山外还是个山。小驴儿驮着他,随着他,有惊有险地走过了,转过了,趟过了昆仑山的沟壑山川风雪冰寒。姜万富在路上不止一次遇过险,遇到过狼,遇到过野猪,遇到过狗熊,一次次,驴儿助他有惊无险。他们遭遇过野猪家族,正走着的驴儿突然间在山坡站住了,姜万富往下看,好家伙,獠牙长长的一群野猪正在沟里饮水。他和驴儿一动不动,方圆几十里没有人烟,求救无望。等野猪喝饱走了,驴儿才机敏地又迈步了。

    其貌不扬的驴儿,甘心情愿地随他跋涉了43个春夏秋冬。43年,多少个驴儿的生命组接?每当走过一个生命轮回的驴儿离他远去时,姜万富很长一段时日都缓不过思念的悲绪,他泪水无形地抱着伙伴的脖子,难舍难分,“伙计,我们分不开呀!”

    莽莽昆仑若有知,该记住细细的驴蹄踩出的“驴蹄子小道”,它让你的肌体血脉流畅。

    琼都乎多尔家的红门铃

    姜万富家的院门,门框的左上角有一个红色的门铃,很醒目。这是二牧场唯一的门铃。

    院门和房门的直线距离有8米远,尤其是冬季,门、窗紧闭,还有电视音响,常常听不见喊门声。要是再遇上风天,再高的嗓门昆仑山风也给扯得没了一丝儿声响。病找人不分早晚,常常在夜里魔缠人身。“病人求医心急,敲门重,夜里听起来更响,怕吵了邻居。”姜万富在院门安装了一个醒目的红色门铃。

    门铃声响,姜万富立马起身出诊,牧民心里,琼都乎多尔姜的红门铃,月亮一个样明在心里。琼都乎多尔姜家的门铃声,就是他们的福音。

    “叮铃,叮铃……”二牧场唯一的门铃声响了,叶城县柯克亚乡牧民阿拉洪·买买提一把拉住了姜万富的手:“琼都乎多尔姜,救命呀,我的爸爸和老婆快不行啦……”姜万富赶紧到卫生院,见病人口吐白沫,不省人事。诊断是误食农药“敌敌畏”中毒,立即实施抢救。天亮时,阿拉洪·买买提的老婆睁开了眼睛,又过了一会儿,爸爸也睁开了眼睛。阿拉洪·买买提紧紧扯着姜万富的衣襟,不停念叨着“琼都乎多尔姜,琼都乎多尔姜……”

    从医43年,不管风天还是雪天,无论白日还是深夜,病人的信息就是姜万富出诊的命令。他说:“谁让我是他们的琼都乎多尔姜呢。”

    2009年6月一个深夜,姜万富家的门铃又响了,牧工肉孜·伊布拉因感觉心脏难受,打着手电从6连来找琼都乎多尔姜,姜万富给老人量血压、听诊,给老人服了药。等老人说“不难受了”,姜万富才说:“老人家呀,你80多了,让女儿喊我,我就去了,路这么远,又是夜里,心脏不舒服更不能多动呀。”肉孜·伊布拉因的泪花在眼眶里打转转:“老伴也不舒服,女儿照顾着她妈妈呢。你也忙了一天了,再往我家跑,我心里过意不去。”

    一听老人的老伴也不舒服,姜万富拿起药箱和老人一起去他家。肉孜·伊布拉因老人说:“琼都乎多尔姜医术好,人好,我们的好医生……他快要退休了,我们真是舍不得呀……”

    冬季的深夜,急诊病人往往最多。一夜两三例急诊是常有的事。琼都乎多尔姜也不是神仙,有时候自己也病着,甚至比求诊的病人病得还重,也得爬起来走进风雪夜,诠释着医生的天职。

    43年昆仑路,琼都乎多尔姜深夜出诊3500多人次……

    这不,门铃又响了。维吾尔族产妇吐尔逊·艾依提临产,孩子出生了,却不见胎盘。6个小时过去了,突然出现大出血。产妇的丈夫深夜敲门,求助琼都乎多尔姜。

    产妇已经处于昏迷状态,血水浸透了她身下的毡毯,血压只有40/10mmhG。凭多年的临床经验,姜万富立即组织医护人员实施抢救,经过7个多小时的努力,产妇终于慢慢睁开了眼睛。这一夜,姜万富守护在吐尔逊·艾依提的病床边,第二天凌晨6点多,产妇的血压升到80/50mmhG。姜万富这才对吐尔逊·艾依提的母亲说:“好了,你们的女儿脱离危险了,多增加营养,很快就康复了。”吐尔逊·艾依提的母亲流着热泪说:“胡大呀,我的两个娃娃救下啦!琼都乎多尔姜,我们的救命大恩人,胡大呀,你赐福给这个好人吧。”

    二牧场距喀什市320公里,离县城叶城也有60多公里,散布在昆仑山麓的放牧点,平均海拔3000多公尺,氧气稀薄,生孩子是让女人恐惧的一关,曾有多少悲痛留在草原?琼都乎多尔姜来后,草原的这些痛苦渐渐退往记忆深处。

    维吾尔族的习俗,别说让男人接生了,第一胎是要回娘家生产的。尤其是在天高地远的山区。但是,因为难产失去了多少妻子?又丢了多少孩子?没办法,要保大人,还要孩子,只能求助医生。何况是他们信任的琼都乎多尔姜。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习俗也就渐渐有了新的内容。现在,孕产期检查,来卫生院生产,在昆仑山区已经很普遍了。

    二连牧业点送来一位维吾尔女职工。她突然腹部剧痛,随后就昏迷了。家人要求卫生员找琼都乎多尔姜万富救命。

    姜万富诊断女职工是“宫外孕破裂”,必须立即手术。当时,二牧场卫生院不具备手术条件,硬上手术风险太大,不做手术,危及病人生命,两难选择。姜万富从医生涯中,经历过多少次两难选择啊!一头是乡亲的生命,一头是自己的声名和责任。每一次,都如这次一样,牧民信任的琼都乎多尔姜最终还是拿起了手术刀。

    经过2个多小时的手术,姜万富从患者腹腔取出了1500多毫升的积血,他在过滤后的800毫升积血中加入抗凝剂,又输入患者体中……

    牧民心中的琼都乎多尔姜从医以来,接诊产妇3000多人,3000多个小生命经他的手来到了阳光人间,卵巢囊肿、剖腹产、膀胱结石、肠梗阻……就在这间条件简陋的手术室里,2000多例外科手术,无一例事故。

    姜万富的手术室,屋顶吊着已显陈旧的九孔影灯,灯下,一张简易的手术床,两张操作台。不是亲眼见,很难想象这间名声在外的手术室的简陋。

    比起卫生院初创时的第一个手术室,有九孔影灯的手术室可以说是奢华了,那时,手术室是泥坯土屋,正做着手术,屋顶上往下掉沙土。姜万富用塑料薄膜绷了个顶,安装上紫外线消毒灯,日光灯再加上反光灯就是手术灯了,没有自来水,白铁皮砸个水箱,再装个水龙头,二牧场的第一个手术室就这样建起来了。

    这之前,姜万富砍几根红柳条,撕件旧衣服,涂上山里挖来的黏土,就是石膏绷带了,再手法复位,接好的断胳膊断腿可不是一例两例。

    在九孔影灯下,琼都乎多尔姜治愈了大动脉破裂的病人。那是1996年7月的一天,一辆拉着病人的毛驴车急匆匆赶到了二牧场卫生院。车后,一路血迹。车上铺的毡毯被血水浸透了,伤者已经没有意识。姜万富在他的腹股沟处找到了刀伤,正是这一刀,造成伤者大动脉破裂。大动脉破裂,在大医院死亡率也在90%以上。第一时间手术治疗是起死回生的唯一办法。手术器械来不及高压消毒,“酒精浸泡!”伤者抬上手术床的瞬间,抢救开始:“手术服!”“手套!”“止血”!“升压!”“上液体!”“代血浆!”……伤者血压慢慢回升。姜万富不离伤者寸步,观察,护理。时间悄悄溜走,已是第二天的清晨,伤者终于睁开了眼睛……

    10多年过去了,乌恰巴什镇的买买提·买提力依木只要说起姜万富,眼睛就湿了:“妈妈第一次给了我命,琼都乎多尔姜第二次给了我命,只要我的眼睛看得见,救命恩人我忘不了!”

    在昆仑山,第一次处理少数民族孕妇难产,是琼都乎多尔姜。第一次治愈股骨骨折,是琼都乎多尔姜。第一次抢救大叶性肺炎昏迷不醒患者,是琼都乎多尔姜……

    直到今天,姜万富他们还没有一台现代化的诊疗仪器,最常用的还是“老三样”:听诊器、血压计、体温表。昆仑山5万多各族百姓心里,琼都乎多尔姜和那间有九个眼睛的灯,是他们的依靠,他们的救星,百里外的农牧民跋山涉水奔向琼都乎多尔姜。“山不在高,有仙则名。”

    昆仑山的琼都乎多尔姜不是科班,他半路出家而有如此专业造诣,可想求学的坚毅和努力,他说:“医生哪里有周末、周日的概念,也没有节假日的概念,除了病号,还得加紧学习,时间总是不够用……”进修外科的一年多时间里,姜万富上了400余例手术,不少例手术由他主刀。为了争取多上手术,他的手术方案总是做得最细的,往往要准备两套方案供选择。方案的每一个细节要耗去多少心血?同学们都知道,每天深夜最后熄灯的一定是姜万富。医学,尤其是外科,实践积累的经验比理论更实用。大山深处的草原,最缺的就是实用。每天清晨,最早起床的又是姜万富,从最小的事做起,清洁,消毒,甚至清洗回收的手术纱布,最脏最累的地方,一定会有姜万富的身影。埋头苦学,克勤克俭,感动了所有的人。只要有机会,就一定满足他求知识学技术的渴求。一年多时间里,姜万富拿下了肠梗阻、胃切除,一般骨外科手术,妇产科人流、绝育、附件切除、宫外孕、剖腹产手术,对外科、妇产科诊疗有了系统的认识和提高。麻醉实施,手术护理能熟练操作,进修结业回到昆仑山后,姜万富创建了二牧场成立以来第一个手术室。几十年来,大山深处的小小手术室大小手术做了2000多例,无一例失败,在昆仑山,“琼都乎多尔姜”的名声传得越来越远。

    学习维吾尔语用了姜万富不少时间。随着二牧场卫生院有了声名,周边前来就诊的牧民逐渐多了起来,几句维吾尔日常用语满足不了工作需要。一位年轻的维吾尔母亲抱着不满周岁的孩子求诊到琼都乎多尔姜。语言不通,年轻的母亲怎样打手势,姜万富也搞不懂她表达的内容。他根据小孩发热症状,诊断呼吸系统感染,开了药。母子离开后,他越想越不安,和一位会说汉语的维吾尔牧工找到了年轻的母亲,反复询问患儿发病的原因和具体症状。最后,姜万富确诊患儿是腹泻引发热症,而不是呼吸系统感染。这件事让姜万富自责不已,他下决心学好维吾尔语。装听诊器的衣袋里多了学习维吾尔语的小本子,有空就向维吾尔兄弟讨教,巡诊时主动说维吾尔语,流利的维吾尔语就这样上口了。

    小草恋山

    “1966年7月17日,离开了上海。17岁的生日是在二牧场过的,8月12日,那天夜里月光很亮,挂在昆仑山上,在上海从没见过那么明亮的月亮……”

    一个人,总有些铭记在心难以忘怀的日子。

    7月17日,1900多知青从老北站离开了上海老家。那个时候很浪漫,时代的浪漫具体到一个人,那就是以时间为系数的生命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原本光洁的青春岁月就慢慢装满了酸甜苦辣。在这个过程中,姜万富也曾迷惘、惆怅、迟疑、动摇。20世纪80年代的“返城潮”也涌动到昆仑山,一起来二牧场的同学一个个走了,40多个走得只剩下两人。在同学同乡一个个离开草场的日子,他总是感到那么孤独,寂寞,这比苦累难以承受得多。那些个日子,他最怕同乡临走告别,说的几乎是同一句话:阿富,你真不想回上海了?

    哎,说不想回上海,那是假话。上海好不好?上海真好,上海的环境,上海的马路,浦西浦东黄浦江……上次探家去外滩看夜景,外滩灯火通明,黄浦江上不时有轮船驶过,真是天上人间。

    “但是,返城回上海可不是一句话的事,那时候回上海工作没着落,上海有本事的医生多了去了,不需要我这个山村医生。我没有关系,没有钱,调不回上海。当年离开上海的毛头小伙如今拖家带口,没有工作,一家人吃什么喝什么?姐姐姐夫欢迎我们回去,但是他们没有力量担起我们一家。再说,父亲母亲在世时,都是姐姐一家照料的,我还要回去给他们添麻烦,于心不忍。就说姐姐有能力,我下半辈子能这样生活吗?人是有自尊的。”

    “在牧场,在昆仑山,人人需要我,太需要我。我是他们信任的‘琼都乎多尔姜’。”

    “妻子坚持到最后。从1978年开始,当年一起来的同乡陆陆续续离开了昆仑山。妻子想走,她是浙江绍兴支边青年,她家里催她一次,她劝我几天。那段日子,我痛苦无助。坚持到只剩下两个人了,我们离婚,她流着眼泪走了。带走了女儿……我望着她们母女背影,望着远走的车子,望啊望,望到月亮又挂在昆仑山上了,谁也不忍心来劝我……1981年10月24日,我们离婚了……”

    夜深沉。一把二胡,一架扬琴伴他驱赶没有了家的孤独。他自幼喜欢音乐,二胡扬琴黑管箫都拿得起,一曲洞箫,几多伤感,“我们1972年7月1日结婚,10个年头了……我不怪她,她有走的理由,是我对不起她……”

    姜万富感到对不起的还有女儿。说起女儿,他更愧疚:“女儿跟妈妈离开牧场时只有8岁。”

    姜万富家保留有一只小木凳,这只小凳子核桃木打造。核桃木是山里最好的木料。只是它很小,小得只有三四岁的孩童能坐。当年,得知妻子怀孕后,姜万富去山里寻来最好的核桃木,做了这只小凳,是送给还没出生的孩子的玩具。说起来,小木凳与女儿同岁,已有24个年轮了。这只已被人的肌肤打磨得木质枣红、纹理明亮的小凳,是姜万富的情感寄托。

    远在浙江绍兴的娇儿,当你看到这只核桃木小凳时,是否依然喜欢?它能让你再见昆仑山的明月,又闻月光下的琴声吗?

    姜万富对父母双亲也怀有深深的愧疚。

    离开上海33年后的10月2日,是一个一提起就落泪的日子。这一天,母亲永远地去了……

    1999年11月的一天,收到上海寄来的家信,厚,软,不打开也已明白,他默默走回家,紧闭房门,放声号啕:“姆妈啊!儿子太对不起您啊……”

    这封装有一方黑纱的信,从黄浦江到昆仑山走了一个多月。姜万富从黄浦江到昆仑山,已经走了33年——迢迢万里黄沙路。

    母亲离世,姜万富有心理准备。90岁的老母亲病了很久了,风烛残年。他多么想再见母亲一面啊!却又遇昆仑山发病多的季节,最多一天上了三个手术。职业操守一次次拉住了他。无奈中,给侄儿的信中交待:奶奶年岁大了,总有走的一天,阿叔离得太远,如果一时赶不回去,奶奶的后事就是你了……随信给侄儿的银行卡里存入5000元钱。

    3年后,姜万富回上海,遵照母亲生前遗愿,和老姐姐一起将父母合葬在苏州凤凰山下。

    父亲早在1971年就过世了。1971年12月的一天,姜万富出诊回来,收到一个多月前从上海寄出的信,偏远的二牧场,拉长了漫漫邮路。信封里只装有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黑纱,久病的父亲辞世了……从不落泪的姜万富痛哭失声。

    爱更多地给了草原,就难尽儿子的孝道。姜万富最敬重父亲,最牵挂母亲,为不能给父母双亲尽孝道愧疚不已。

    每每在月悬昆仑的夜晚,姜万富久久南望:阿公啊,是你要儿子“悬壶济世”啊……

    在同学同乡一个个离他远走,在妻子和女儿离他远走,在这些个日子的夜晚,他眼前总是二牧场遍布昆仑山海拔两三千米的农场,170多个大山里的牧业点呀,一两千个牧工都是老少三四代了,二牧场周边还有叶城县四个乡,五万多牧民呢,他们都叫他“琼都乎多尔”。昆仑山牧民心里,神一样的琼都乎多尔就是他,他们实在需要他。

    87岁的买买提对他说:“我们一家四代都是你看病,你救过我的命,你接生的娃娃长大了,你又接生娃娃的娃娃。我认识你的时候,你高高的,漂亮的小伙子,现在头发也白了,我心里舍不得你……”说着说着买买提流泪了。女儿帕塔姆汗说:“我们家里的亲人一样,我们口袋里一分钱没有,你也给我们看病呢,你就是回到上海,我们也打电话找你呢,杏干子晾好了,我们给(你)上海寄呢。”

    吐逊古丽·阿吾提的女儿考上卫校学医了,这是吐逊古丽·阿吾提的妈妈坚持的结果。30多年前,还是孩童的吐逊古丽·阿吾提误食冬眠灵,琼都乎多尔姜及时施救精心护理,把她从死神手里夺了回来。感念琼都乎多尔姜的救命之恩成为这个家庭最重要的话题。吐逊古丽·阿吾提的妈妈坚持外孙女学医,长大像琼都乎多尔姜一样,救助大山里的苍生。老人家总是念叨:“如果没有琼都乎多尔姜,就没有我们一家。一个上海小伙子,山里呆了一辈子,太不容易。”

    最终,姜万富没能走。“需要”就是理由,是职守,使命,情感,生活。

    生活,17岁根扎昆仑,风雪昆仑43年,人生有几个17年?又有几个43年?哪头重哪头轻?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亲近得你舍不下。

    还有他们——

    一个里弄的同学沈祥富,同一个车皮来到昆仑山下,姜万富学医,沈祥富开上了拖拉机。雪后出车,在新藏公路15公里处,路滑车翻。按上海的习俗,姜万富给同乡清洗身子,着衣入棺。沈祥富安葬在二牧场4连边的沙丘上。祥富已经给即将出生的儿子取名“海东”:取爸爸的籍贯上海妈妈的籍贯山东后一个字。爸爸过世后,小海东才出世。苍天不公!

    积劳成疾的许连长也已长眠在昆仑山下。

    从雪窝里救出姜万富的副连长赵卜怀,也和连长走入同一个方阵……

    他永远怀念他们。

    姜万富和他的驴儿又上路了,买买提在等着他。6连也要巡诊了。

    行走在茫茫大山,他常常觉着一个人就跟一棵小草一样。这时他的意识里就有了电影:《昆仑山上一棵草》,那是一部不长的黑白电影,讲的也是扎根昆仑山的故事,主人公是位女性。

    那女的起先戴头巾,后来就是大皮帽子了。他的外貌也已被昆仑岁月打磨得跟山里牧人没什么两样。除了还保留着一点儿上海男人的精细,炒菜喜欢放点糖,内在也被昆仑山同化得差不多了。

    昆仑山山高土薄,喜玛拉雅又挡回去了印度洋的雨水,山里的羊子苦,守着羊子的牧人也苦,却因一春一秋草绿草黄有了生命的恒久,繁衍。

    远远地,似有似无的炊烟下有了毡房。

    望见了毡房,眼里就有了云疙瘩一样的羊群。

    87岁的买买提站在家门口,顺着门前的羊肠小道望着山口。他盼望着琼都乎多尔姜:“他来一次要几天走呢!我病了,想他呢……”

    山里牧人朴实如山,草绿了,他们赶着毛驴车走上几个小时山路,把牛产的第一桶奶送给琼都乎多尔姜;杏子熟了,他们让琼都乎多尔姜第一个尝鲜;桑葚熟了,捧给琼都乎多尔姜最大的果实;核桃成熟了,他们一个一个挑,把最亮最大皮最薄的留给琼都乎多尔姜。

    春节,二牧场人来人往,最热闹的地方是琼都乎多尔姜的家,古尔邦节、肉孜节,琼都乎多尔姜是牧民争着抢的贵客。你不去,他们80岁的爸爸肚子胀呢!他们很有意思,认准你就再不放手。他与他们,已不是医患关系,是亲情。

    琼都乎多尔姜已经在昆仑山冬去春来跋涉了43年。

    43年啊,人生四季差不多走过来了。走出了“开发建设新疆奖章”、“全国优秀乡村医生”、“国家人口和计划生育荣誉勋章”、“全国‘五一’劳动奖章”。姜万富心里,这些都没有维吾尔父老乡亲一声声“琼都乎多尔姜”让人欣慰。

    中国喀喇昆仑,希腊奥林匹斯,神山也!昆仑神啊,还有多少人类童话在你博大无比的雪冠里?你能告诉我吗?——我已走过了昆仑啊!

    浅草远看又一春。阳坡上,马兰花儿已经争先恐后拱出了薄薄的土层。它们生命的灿烂在昆仑高原点染出一片一片冰蓝时,杏花儿就要开了,桑葚也要打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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