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沟桥事变发生的时候,我已经作为现役兵入伍了。
得知事变发生时,我们正在爱知县丰桥市外的高师原演习场进行夜间演习。那时我正在离东海道线二川站较近的岩屋观音附近露营,等待着第二天早上拂晓战的开始。
看着奔驰的夜行列车的窗口亮着灯,我想“再忍一阵子就可以退伍了。到了那时,就可以坐着那火车回家了。好想早点回到地方上,成为自由之身啊”,并感到很伤感。这时,前往中队本部进行联络的士兵回来了,并带来了卢沟桥事变的消息,他说:“据车站前面的杂货店老板说,日中两军在北京附近发生了武装冲突,现在仍在交战中。”
日中两军正在交战这一消息对士兵来说是很感兴趣的,但那时我没觉得是什么重大事件。只不过是想,“充其量不过是以清国奴为对手的小事情,没什么大不了的,过一阵子就解决了”。
不仅是我,那个时候大部分人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要去战场。我们觉得“就算战斗状态会持续一段时间,但满洲有很多关东军的精锐,所以国内的军队大概没有必要特地过去吧”,认为这是和自己无关的事情。根据演习计划,我们跑步穿越了高师原,结束了持续数日的演习回到了兵营。这时才知道我们“国内大概不会派军队去”的预想落空了,国内正在陆续出动军队。
此后,我因公外出前往丰桥的途中,在镇子和村庄里看到上面写着“祝为国效力之君出征”几个大字的旗帜。在车站前的广场上,送别出征士兵的小日章旗像波浪一样挥动着,呼喊万岁的声音和助阵的军歌声如怒涛一般。
这样,城镇和村庄里的战时色彩日渐浓厚,但我们这些军营里的现役士兵却没有要打仗的心情。被召集去的官兵都是些需要特殊技术的部队人员,以及部队行动所需要的运输能力的补充,我们想都没想过竟然要进行以师团为单位的大动员。
但到了8月,华北的战火烧到了华东,上海方面燃起了战火。到了8月中旬,我所属的师团开始进行动员。从这时起,战争开始接近我们现役兵,并确定要出动了。
我们所属的师团完成了紧急动员,开始向上海方面进发。即使到了这时,我们这些下层的士兵也不认为会是一场大规模战争。我们想当然地认为:“上海是海军担任警备的地区,所以主角是海军,陆军只是配角。大概也就是在海军陆战队应付不了的时候去援助一下吧。”
就算是以陆军为主角进行战斗,我们现役兵在演习中也一直是以世界强国苏联为假想敌的,所以认为“清国奴还没资格作为对手”。因为有这种自负,所以觉得要去不擅陆战的海军陆战队就能应付的战场有点不太满足。
离开国内的时候,很多士兵都天真地预计“昭和七年的上海事变30多天就解决了,所以这次最多也就一个月左右吧。就算要多花点时间,也不会超过两个月”。但是,这种预计几天后就落空了。上海附近中国军队的守备森严,日军遭到了预料之外的反击,陷入了苦战。
作为师团的第一批人员,比我们还要早两天从名古屋港乘海军驱逐舰急驶的部队用一昼夜就到了黄浦江岸边,在吴淞毅然登陆后遭受了近乎全军覆没的损失。
在这支友军部队的苦战后,我们紧接着作为第二批登陆了。
我本来的性格是连一只虫子都不想杀死的,在剧里看到杀人的场面心里都会很难过。但这不是因为我正义感强或者充满了同情心,而是因为我比一般人都要胆小。
就是我这样的胆小鬼在征兵检查中被评为甲等合格,入伍当了兵。
军队这一组织直截了当地说就是以杀人为目的而设立的集团。因此,给士兵的任务就是杀人。和平时期的士兵为了备战,要练习开枪杀人,要掌握用刺刀刺人的技能,要进行将上述两者综合起来的战术动作的演习,藉此掌握杀人的技术。
我也成了士兵,服现役的时候整天刻苦练习杀人,而且我的进步得到了认可,比其他士兵更出色,成了第一批被选拔的上等兵。也就是说作为士兵,我被认为比其他人更优秀。但是这只是在国内军队中进行模拟战斗时的情况,一旦面临实战,不仅不是优秀士兵,甚至连二等兵都不如,简直就是一个无能的兵。刚到战场就胆怯了。
我们部队登陆的地点和第一批部队进行敌前登陆战的地点一样,是吴淞铁路栈桥。自从第一批部队成功登陆以来,迟迟无法前进,所以与前线的距离很近。
当我们在码头进行登陆的时候,前线传来了很响的敌我互相射击的枪声。流弹不断飞来,呼啸着从上空掠过。因为是初经战场,光是这样就感到很恐怖了,其中还有子弹擦过身边打在附近的地面上冒起一阵烟。要是这个打中自己,一下子就完蛋了。每当这时我就变得很胆小,觉得“也许马上就完蛋了”,无法平静下来。
不知何处飘来一阵怪味。据士兵们说,在登陆地点附近黄浦江岸的广场上,友军的士兵正在火化阵亡者的尸体。
在其他人登陆期间我去看了一下,与其说是火化,不如说是将整个人体进行烧烤。在国内时,一具尸体也会让我感到可怕,但那一带好几百具尸体堆成了小山,从其中拽出几具投入熊熊燃烧的火焰中,只捡了些先烧好的部分骨头,剩下的大部分则在烧焦的状态下扔进了黄浦江里。
我茫然地看着这幅骇人的场景,这时烧尸体的士兵说:“因为我们中队全军覆没了,剩下的不到十人,怎么也处理不完。这么做已经尽力了。”在这里我知道了战场的可怕。放眼向周围看去,又发现了敌人遗弃的累累尸体。
在登陆战中,和我方遭受的损失一样,敌方的死尸也很多。越看尸体越多,是几十、几百具地堆放着,被酷热蒸得已经半腐烂了。不知是否体内充满了气体,全身像是快要胀破了一样,看上去稍微捅一下就会破裂。眼、鼻、口等处都生了蛆,密密麻麻地在蠕动着。
那时我看到这些就觉得很可怕,但是真正可怕的还在后面。既然作为士兵来到了战场,就不是模拟战争那么简单了。战场是决定到底是杀死对手还是自己被杀死的地方。说自己天生胆小或者是懦夫之类是行不通的。我想“我也没办法逃避杀人这件事了”,就开始担心起来。
我在吴淞登陆时亲眼看见了战场的残酷,被吓破了胆。然而第二天则看见了友军士兵刺死中国人的场景。
是用刺刀刺的。那时的军队中,一般被称为士兵的人用的武器主要是三八式步枪和刺刀。步枪是用来射击并杀伤对手的,刺刀是装在枪头,在接近敌人后再刺杀对方的。士兵在受教育期间被迫练习射击和刺刀术,都练得腻了。我也在现役期间接受过教育,清楚地知道要在战场上使用这两种技术,但是看到刺死人的现场,还是觉得非常残酷。
在吴淞登陆后,我所属的中队早早地行动起来,集结在同济大学校园的一角度过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我们士兵正在集合待命,突然听到附近其他部队的士兵说“抓住间谍了”,接着开始喧闹起来。
我是第一次看敌国的人,所以出于好奇去看了,被说成间谍的是一个60岁左右的老太婆。一看之下,老太婆步履蹒跚,怎么也想不到她能当间谍。她用莫名其妙的语言不停地说着什么,并低下了头,好像是在哀求说:“我没干过间谍这种无法无天的事情,是良民。放过我吧。”
看见老太婆那样,我觉得很可怜,想去救她。本来想说“我说,这样的老大妈是不可能当间谍的,放了她吧”,但是被杀气腾腾的士兵镇住了,没说出话来。士兵们围住了老太婆,开始商量杀她的事情。这时一名上等兵出现了,他说:“我来刺死她。”
上等兵看上去还年轻,大概和我差不多年纪,好像是在境遇比较好的家庭出生长大的,外表很斯文。光看外表,根本不像是杀人恶魔。因为他说了句“我来刺死她”,我吃了一惊。他不仅说了,而且还端起刺刀对着老太婆大喊一声:“呀,嘿!”刺刀随着呐喊声刺进了心脏,连刀尖都从背部穿了出来。
老太婆“啊”地大叫了一声,然后就翻着白眼倒了下去。那白眼和旁观的我的眼睛对上了,我在老太婆的目光中感到了怨恨,于是慌忙将视线移开。
只是旁观的我都感到很难受,但是下手的上等兵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他把奄奄一息的老太婆踢进沟里,从口袋里拿出了香烟。我当时想:“这个上等兵是什么样的人品呢?”但后来想来,这不是人品的问题。他比我先来到战场,通过战斗成为了战场上的士兵,那时我还不知道这个概念。
在一般社会生活中如果杀了人的话,会作为穷凶极恶的罪犯而受到刑法很重的处罚。不仅如此,在社会上也会被加上“杀人的恶魔”这一臭名。这是在普通社会中生活的普通人的常识。与此相反,战场是人与人互相杀戮的场所。但是前往战场的士兵在成为士兵之前是普通社会中的普通人。虽说成了士兵来到了战场,要杀人也不是很容易的。
要杀人就需要经历战斗,使人的正常心理失常。士兵们将其称作“从普通人变成了战场的士兵”。
在上等兵刺杀老太婆的那天晚上,我来到前线首次参加了战斗,第二天杀了敌兵,终于成了战场上的士兵。这么说起来似乎很简单,但是从抵达最前线到杀一名敌兵这段时间里做的事,想起来都令人羞愧。那天决定要夜袭敌人的阵地,后来回想起在等待夜袭那段时间的心情,发现是难以用语言和文字来表达的复杂心境。
我试着分析了一下那种复杂的心情。突入敌军阵地后就成了白刃战,必须要杀死敌兵。有一种恐惧心理。虽然平时觉得中国兵很弱,看不起他们,但是一旦要战斗就害怕起来了。想到也许自己会被杀死,就有一种不想死的念头。虽然如此,但如果要是做出没出息的举动的话,又担心会被其他士兵嘲笑。
好像还有一些其他的想法,但记不清了。这些念头在心里错综复杂地闪来闪去,让人心神不宁。以那样的心情等待前进命令期间很是难过。我那时想,死刑犯在被宣布行刑后等待处刑的那一刻可能就是这种心情吧。
前进的命令下达了,从同济大学校园来到广阔的田野,飞来的敌人子弹越来越密集。有“枪林弹雨”这样一个形容词,完全如此。
因为前线就在附近,所以有子弹从低处掠过。我们匍匐着,但是子弹还是像骤雨一般擦着头顶飞过。子弹打到不足一米高的棉枝上,棉花被弹得飞起来后落到地上,更低的子弹则打进了身旁的土里。我要是中了这么一枪,人生就完蛋了。这时的心境是:哪怕去的地方是地狱般的地方也好,一心就想着早点到达。
到了目的地,来不及松口气休息一下就对敌人阵地展开了突击。到了这个阶段,我做出了丢脸的事。虽然突入了敌军阵地,但是没有要刺死敌兵的想法。我像闹着玩一样四下里挥着刺刀小跑着。当意识到“这里是战场,现在在交战中”时,突然对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起来。为了在其他士兵面前保住面子,我耍起了滑头,心想“为了体面,得先在刺刀上涂上血”。
我观察了一下四周,发现有五六具敌兵尸体。当我准备刺其中一具,用刺刀对准他并摆好刺杀的姿势时,看上去是尸体的人突然起身,并用跳跃一样的姿势跑起来。从那样子来判断,好像是没来得及逃走所以装死,当我用刺刀对准他时,他吓了一跳,才开始逃跑。和敌兵一样,我也吓了一跳。当我吃惊于被认为是尸体的东西突然跑了起来而发愣的时候,敌兵逃走了,我的滑头没有耍成。
我在现役期间刺杀技术进步很快,水平在中队里屈指可数。以那样的技术,刺死一两个敌兵应该毫不困难,然而却失败了。后来想来,是因为那时我还没有成为战场上的士兵。我心中正常心理和士兵心理共存,正常心理对士兵心理想要做的事感到害怕,从而妨碍了行动。
虽然我做了丢脸的事,但突击成功了,并夺取了敌人的阵地。那天晚上我们停止了追击,在占领的敌人战壕内过了一晚。
早晨的阳光照了进来,战壕中的情况映入了眼帘。可能是因为敌兵慌忙退却,所以步枪、弹药等武器装备都被遗弃了。在到处散乱着的武器中,能看到敌方丢弃的尸体。从尸体来看,部署在这个阵地上的中国军队不是正规兵。好像是拼凑起来的人,年龄不一,服装也是五颜六色,穿着卡其、深蓝等颜色的衣服。
四下里看了一下尸体,里面有人看样子是有两三个小孩的父亲,已经年过40了,露出的牙齿看上去很可怕,让人背部阵阵发凉。其中还有十五六岁的少年兵。看到孩子一般的脸,感到他们在天真无邪地睡觉,令人觉得可怜。
我想:“这些人大概是把妻儿、兄弟留在家乡而来到战场的吧,临死前一定也想着他们,把心留在这世上而死去的吧。”并开始起了同情死去敌兵的念头。想起昨晚放跑的敌兵,心里想“幸好放跑了他”,于是松了一口气。
用随身携带的饭盒里的饭解决了早饭后,攻击前进的命令下达了。这不是对整个部队,而是对昨晚为打扫小型的敌军阵地而留下来的我所属的中队。虽然是小小的战斗,但对我来说却是重要的战斗。
昨晚的失态因为黑暗的缘故没被人看到,这次是大白天,如果再做出丢脸的举动的话,以后会一直被别人当成笑柄。我下定决心,“这次一定要把反复练习的本领发挥出来”。
但是这么下决心只是在行动之前,突击进入敌人阵地后和昨晚一样。等我意识到的时候,敌兵已经几乎全部撤退了,战斗即将结束。我漫无目标地瞎挥着刺刀前进。
在我意识到“又失败了”,并想着“得想办法挣点面子”而四下里观察的时候,发现正好有一名敌兵连滚带爬地在逃跑。我想“这是武运之神赐予我的良机”,终于起了杀心。
“岂能让好猎物跑掉”,我这么想着并追上去做出了刺杀动作,但是又一次失败了。要是平时的话是不会失败的,但是因为焦急和用力过猛,时机没抓好,刺出的刺刀没扎到敌兵,刺空了。即便如此,如果下一刀能把对方刺死的话也行,但是我因为用力太猛而扭了腰,腰腿瘫软。在我挣扎着想要站起来的时候,敌兵逃走了。
这时又有一名敌兵跑到了我跌倒的地方。敌兵可能是因为逃跑落后了而发慌,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走近到快要踩到我的地方。我一惊之下看去,敌兵也注意到了我,用闪闪发亮的眼睛瞪着我。我被他的目光盯着,不由得移开了视线。与此同时我想“危险”,然后就自然而然地将刺刀向前刺去。
然后,下意识刺出的刺刀有了刺中人的反应,在一声奇妙的声音响起后,我终于神志清醒了起来。定睛一看,敌兵简直就像自杀一样,扎在我刺出的刺刀上。那时虽然是下意识的动作,但后来想来,好像是在觉得“危险”的同时,保护身体的意识自然启动,并化为了行动。正好我刺出刺刀和敌兵跑过来的时机一致,所以刺中了。
在我吃了一惊而行动缓慢的当口,敌兵倒了下来,我被压在了下面。我想挣扎着推开他,但是力量不够,无法动弹。
就是那个时候,敌兵流出的鲜血洒到了我身上。我的皮肤一感触到微温的血,就有一阵来历不明的战栗像电流一样流经了我的体内。在这种麻痹感消失的同时,似乎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涌了出来。我觉得突然变强了,踢开倒在我身上的敌兵,岿然站立,很有气势地大喊了一声“太好了”。后来回想起那时的感觉,好像有某种强大的力量移到了我身上,使得迷乱的情绪消失了。喊“太好了”的时候,和战国乱世的年轻武士高呼胜利是一样的感觉。
我在战场上经历初次杀人可以说是受伤的功劳,但是以这次杀人经历为契机,我快速成为了战场的士兵。刚来到战场上时曾害怕过敌人的子弹,现在这种恐惧心理没有了,与此相反,涌起了一阵冒险的快乐。杀人也一样,开始觉得有一种快感了。发生这种变化之后,就从普通人变成了战场的士兵。其实此时已经失去了人的正常心理,成为了战争狂人。